初春的景, 盛京臨景閣的二樓有專門爲宋曄留的位置。臨江,又可從斜對面直望到盛京的長街。
宋曄獨自一人飲酒,耳畔是鼎沸的人聲。
“聽聞鎮國將軍府的二少大勝夷狄, 今日將領兵回京。”
“傳聞宋將軍儀表非凡, 在戰場上勇猛過人, 其風采猶勝其父。”
“此言差矣, 爾等不知在十年前, 宋將軍是京中聞名的紈絝,聽說還曾與當今陛下打過架。不過如今,宋將軍確實是個大英雄……”
百姓卻不知, 他們口中議論的大英雄,在盛讚加身時, 卻獨坐閣樓, 滿目疏色。
宋曄仿若未聞, 將酒一飲而盡,喚小二拿酒, 餘光裡兵士列成長隊進城,領隊的是他的副將。
“孃親孃親,快看!好威武哦。”稚嫩的童聲在二樓響起,女童小手指着窗外長街歡愉喊着。
“嗯,戰士守護百姓, 都是值得敬佩的英雄……”
女聲溫婉, 宋曄卻在聽見女聲的那一刻恍若雷劈, 只因這聲音魂牽夢繞, 更是鐵血常伴。
女子臉上蒙了層白紗, 只能隱約瞧見側顏,然如此, 宋曄仍是一眼肯定。
是她回來了。
安寧手裡去報抱着個三歲左右大的女娃娃,玉雪可愛,一雙貓瞳與安寧的極爲相似,臉部輪廓卻滿是那個人的影子。
宋曄收回目光,狠狠飲了口酒,只有辛辣的酒味才能壓住他心頭瀕臨爆發的狂躁。
他從不是好人,甚至很多時候偏執暴戾,手段狠厲,不管是敵人還是手下將士,畏懼他的都大有人在。可宋曄不能接受他把這面暴露給安寧之後的樣子。
她抱着孩子,溫婉笑着,靜好歲月是他連夢中都不敢奢望的美好,卻輕易給了穆桓。
“牙牙,我們該回去了,去尋你爹爹給你買糖人。”
安寧無所覺,抱着牙牙往樓下走去,恰是要走過宋曄的桌旁。
宋曄立時直勾勾看去。
安寧徑直行過,直至樓梯口,驀地頓住腳步。
“暖暖。”
安寧察覺有道直勾勾的目光一直望着她,本欲回頭,聞聲立刻頓住,含笑把牙牙遞給迎面來的穆桓,牙牙歡喜地喚爹爹。
隔得太遠,宋曄聽不太清安寧說的是什麼,只那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甚是刺眼,卻是一眼也捨不得從安寧身上移開。
直至穆桓回首望來深沉的一眼,安寧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宋曄的視線裡。
手中的酒罈不知何時被大力捏碎,刺入掌心,鮮血混着酒液留下。
宋曄狼狽閉眼,手掌卻收的愈緊,像是要抓住所有他無力留下的。
他自出生起就晝夜啼哭,少得安歇,那時宋將軍便怒言怕是生了個討債鬼。
再長大些,動輒砸罵東西,對常人而言普通至極的一些聲響都會使他煩躁異常。
家中長輩愛他又避他,母親看他也多是嘆息。
十歲那年,他與太子掉下河道,有長公主之子爲證太子因他落水,實則是河岸邊早已被人動過手腳,可無人會去在意賀元伯是否屬實,甚至將軍府衆人也覺是他所爲。將他送去外租家避禍,更多是鬆口氣。
直至十歲那年歸來,牆頭偶遇的女孩,纔有了鮮活。她看他沒有容忍畏懼,他可以是個普通人。
他卻控制不住兇她,惹惱她,推開她,一邊又將她落下的繡鞋珍之若寶的藏起來。他去牆頭尋她,誘她喝酒,喜之若狂,卻因她一句話跌入谷底。
她許忘了,他早已曉得她所有不可說的心思。
他被穆桓逼去軍隊,對她說等他,心實則已漠然,卻仍不甘想試試,試試讓她不要喜那人,試試喜歡會努力對她好的他。
然那日城外一別,他知再無可能,此後聽聞攝政王離京養病,他想他更多是嫉妒。卻又在夜深人靜難眠把玩繡鞋時,不知覺想到,現在的她,當是笑容常伴。
臨景閣下,列隊行遠,然嘈鬧聲不曾遠去。多是稱頌讚揚,即使偶有提到宋曄年少荒唐事,也是吾輩英雄當不羈。
宋曄起身,握拳在身後往樓下行去。
熱血難消,兒女情難全,當以滿身血難報家國,沙場亦是魂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