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偉勇下了山,天剛微亮,他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縣衙向聞知縣彙報。聞知縣這幾天心緒不寧,幾乎徹夜不眠,剛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便被叫醒,心中甚是惱怒。一聽甄侍崇跳下捨身崖了,着實吃了一驚,旋即心中大喜,極力掩飾纔沒有面露喜色,臉上盡顯傷感,道:“這個侍崇啊,有什麼想不開的,去跳那個捨身崖。老婆死了,他再跳了捨身崖,誰管孩子?你去找霍都頭,讓他帶人去把侍崇弄上來。”武偉勇應聲而去。
武偉勇走後,聞柏達的欣喜陡消,方知不過是一場空歡喜而已,想到這事應該報告知府劉鬆德,跳下捨身崖,斷無生還之理,這個敏感時刻,人死了更應該報告劉知府。
劉知府聽了聞知縣的彙報後,不動聲色地問道:“聞知縣,如何處置?”聞柏達道:“我已經安排霍都頭帶人上山把甄侍崇弄上來。”劉知府道:“帶仵作了沒有?”聞柏達道:“我想霍都頭應該會帶上吧,出了人命,現場勘驗是少不了的。”
下午,甄侍崇的屍體運下山來,已經摔得血肉模糊,壽衣都沒法穿了,只得裹上白布,用一牀棉被包了,入了殮。這一切都是在石世宇的主持下操辦的。甄虎被人從書院裡叫回家來,看到堂屋正中停着一口黑漆棺材,嚎啕大哭,過了一會纔想起父親的叮囑來。甄虎現在長大了,料定父親留下的那封信事關重大,一定不能輕易示人,於是他決定,找準時機,確保萬無一失地送到劉知府的手中。
劉知府聽了霍都頭的彙報後立即傳訊了武偉勇,問道:“深夜跟隨甄侍崇上山所爲何事?”武偉勇道:“甄大人叫我跟他上山說是與神仙相會。”於是,武偉勇便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講了一遍,這廝老於世故,隱去了見到道士的那一節,那個道士輕功了得,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若要取我性命,委實容易得很。顯然甄侍崇是因爲香稅一案種下了殺身之禍,小人物避之不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唯希望千萬不要禍及自身。
劉知府決定明天一早,實地勘驗現場。第二天,聞知縣、石世宇、霍都頭陪同劉知府來到捨身崖。只見捨身崖邊一斜坡處,結了一層薄冰。霍都頭指着那層薄冰,道:“劉大人,甄侍崇大概就是從這裡滑下捨身崖的。我問過碧霞祠住持虛空道長,今年這個冬天,岱頂沒有下過雪,此處結冰,應該是人爲的。有意還是無意就不好說了。”劉知府道:“此話怎講?”霍都頭道:“昨夜,月光明亮,月光下,人很難很看清腳下的薄冰。如果此處是香客無意將飲水倒於此,這件事就是無意爲之,如果是有意爲之,那麼就是有人精心設局,殺害了甄侍崇。”
劉知府問道:“霍都頭,你認爲是有意還是無意?”霍都頭道:“關鍵是我們不知道甄侍崇究竟來此作啥?”此時,武偉勇就在近前,盯着眼前的薄冰,嚇得渾身顫慄,前天晚上自己要是走過來,也一樣掉下懸崖。劉知府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武偉勇慌忙垂下眼簾,不敢直視。
一干人等回到山下,徑直去了甄侍崇家,劉知府安排霍都頭招來仵作,宣佈立即驗屍,並查看甄侍崇身上有無隨身攜帶物品。
甄虎披麻戴孝從靈堂裡出來,衝到劉知府面前跪下,舉起一封信,高聲喊道:“知府大人,亡父有書信呈大人。”隨從將信接過遞於劉知府,劉知府打開一看,便明白了,問道:“甄虎,你父親是怎麼囑咐你的?”甄虎哽咽道:“家父……前天傍晚告訴我……知府大人安排家父去濟南府公幹,若一天後不能回來,便讓我將這封信親自交與知府大人,任何人也不讓知道。”劉知府明白了,便讓甄虎退下。
又過了半個時辰,驗屍完畢,仵作前來回話,甄侍崇落崖前無搏鬥傷痕,但在其身上發現一封書信。仵作將書信遞與劉知府,劉知府看後,一臉喜悅,宣佈回縣衙,並將武偉勇和甄虎一併帶回縣衙。
回到縣衙,天已經黑了下來,劉知府下令掌燭升堂。
劉知府端坐堂上,聞知縣一旁賜座。劉知府掏出兩封信來,道:“甄侍崇身上找出的這封信是他寫給甄虎舅舅的,拜託他照顧好甄虎,甄侍崇大概可能料到自己將要出事了,舐犢之情,躍然紙上,讀來讓人不勝唏噓感嘆。”甄虎聽了劉知府的這番話抽抽答答地哭起來。劉知府又道:“甄虎給我的這封信,問題就大啦,讀來不啻平地起驚雷。”
劉知府掏出信箋,展開,遞給身邊的侍從,道:“讓聞知縣一閱。”聞柏達驚恐地接過信箋,用眼一瞅,臉色立即變得刷白,旋即將信箋飛快地團成一團塞進嘴裡,用力嚥下。公堂之上,衆人皆大吃一驚。
劉知府自始至終微笑着注視着聞柏達的一舉一動。待聞柏達嚥下紙團之後,猛地一拍驚堂木,喝道:“把聞柏達拿下。”兩個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反剪雙手把聞柏達押了起來,隨後用刑繩綁了,拖到公案前跪下。
劉知府冷冷一笑道:“聞柏達啊聞柏達,這等雕蟲小技你居然看不出來,虧你還是個讀書人進士出身,由此可見,你已經利令智昏到何等程度。甄虎給我的信和甄侍崇身上的信一模一樣,信你已經看過了,上面清清楚楚地記載着兩年多來,甄侍崇向你二十六次行賄香稅銀,時間、地點、數額,一目瞭然。聞柏達你還有何話說,快快招來!”聞柏達自知香稅銀一案已全然敗露,索性認了吧,免得遭受皮肉之苦。於是,便認下了這七千二百兩贓銀。
劉知府道:“另外那四個香稅分理官送了多少?”聞柏達道:“分文未收。”劉知府笑了,道:“我且信你所言,霍都頭,立即差人將那四個香稅分理官帶來問話。”霍都頭立即安排衙役去了。
劉知府又猛地一拍驚堂木,喝道:“聞柏達,甄侍崇之死與你有何干系?速速招來!”聞柏達從容不迫地回道:“劉大人請明鑑,我怎麼會因爲區區七千兩銀子而去殺害一個香稅分理官呢?根據我朝刑律,貪墨入罪,數額若非特別巨大,充軍發配而已,殺人掩罪,罪上加罪,可是要掉腦袋的啊。我雖如劉大人所言,利令智昏,也斷不至於出此下下之策,請大人明察!”
劉知府認爲聞柏達所言有理,便傳衙役武偉勇。武偉勇跪在公案前,劉知府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武偉勇,將你前天晚上在捨身崖看到的一切,如實講來,本官既往不咎,若有半點隱滿……”武偉勇裝出一副天大冤枉的樣子,高吼道:“知府大人,冤枉啊,前天晚上,我和甄大人剛到捨身崖,甄大人便讓我停下,他自己走過去了,附後我便聽到了一聲落崖的喊叫聲,跑過去,人便不見了。劉大人,那晚月光雪白,地上白茫茫一片,找甄大人時,我若再往前一步,我也會掉下去的。”劉知府道:“你一個人也沒有看到?”武偉勇信誓旦旦道:“回大人,一個也沒看到。在小人看來,甄大人應該……應該是自殺。”
劉知府冷冷一笑道:“大堂之上豈容你矯言僞行,來!打二十大棍。”劉知府抽出令牌擲下,兩個衙役提棍上前,將武偉勇按在地上,舉棍開打。同是衙門中人,又兼武偉勇八面玲瓏,人緣尚可,大棍打下的力度便減了三四分。這些豈能騙得了劉知府,劉知府只是佯裝不知罷了。
二十大棍眨眼之間便打完了。劉鬆德喝道:“武偉勇,你招還是不招?”武偉勇誇張地**道:“哎喲……大人,您就是打死我,我也沒看到……那個道士……”劉鬆德一愣,勃然大怒,喝道:“武偉勇,你顯然是在頑抗,企圖矇混過關,本府豈能饒你,來啊!重打四十。”劉鬆德把令牌擲下,又安排將打棍的換成自己帶來的隨從。
幾棍下去,武偉勇便殺豬般地嚎叫起來。打了十幾棍,武偉勇便撐不下去了,高喊着要招。劉鬆德喝令停刑。劉鬆德問道:“那個道士是何人?”武偉勇懊悔不迭,無端的說漏了嘴,白白地捱了一頓棍子,喘息道:“回大人,小人因不敢斷定,所以不敢妄言,那個道人一閃就沒了,小人認爲是眼花所致,所以沒敢亂講,實怕干擾大人斷案,請大人明察。”劉鬆德道:“不要囉嗦,你到底見沒見道士,認不認識?”武偉勇道:“大人,小人的確不能斷定,故而先前不敢說,如果那道士是真的話,不是個神仙也是個武林高手,一眨眼便不見啦!那身手就是我們縣衙大名鼎鼎的霍都頭也不及啊!”
劉鬆德斷定武偉勇說的基本上是實話了,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到哪裡去抓那個道士。如何處置武偉勇?正在猶豫不決時,四個香稅分理官到了。劉鬆德開始審問,四個分理官一問三不知,讓他們看了甄侍崇的信,依然矢口否認。劉鬆德只好打棍子,每人二十棍子下來,有熬不住的,便招了,餘者紛紛效仿。聞知縣受賄香稅銀兩萬餘兩。
一堂案問下來,石世宇對劉鬆德知府很是佩服,心中暗想:“將來我要是坐在公案後面那把椅子上,一定要向劉知府學習。”
香稅案辦理完畢,劉鬆德趕回濟南向巡撫大人彙報,巡撫忙修書一封急奏朝廷。十天後,刑部文書和吏部文書同時到了,泰安知縣聞柏達充軍發配南越,家產抄沒充公。石世宇被任命爲泰安知縣、東嶽廟廟長、香稅總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