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子雖不寬敞,卻還嶄新着,一進兩間,林謹容等坐的是外間。倚牆放着個書櫃,稀稀拉拉放着幾本舊書,書櫃旁放着幾個上了鎖的大箱子並櫃子,上面還貼着發了黃的喜字,又有一張長條桌,上面放着花瓶香爐等物,另有幾個六面開光漆凳。雖然齊整,該有的都有,但卻看得出木料做工都只是極一般。
不多時,馬氏提了個黃銅壺進來,道:“真是對不住,沒甚好茶,妹妹隨便暖暖胃罷。”給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又遞上一碟瓜子,才說得兩句話,就有人輕輕敲了兩下窗子,馬氏呼地站將起來,風風火火地往外走:“怕是有什麼事,四妹妹慢坐。要是熬不住,就往牀上去躺躺,才換洗的被子,乾淨的。”
“大嫂嫂你忙,莫要管我。”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親手遞給荔枝:“大半夜的讓你跟我出來吹冷風,也喝一杯暖暖胃罷。端個凳子過來坐。”
“姑娘說哪裡話,您和太太都不怕,奴婢還怕麼?”荔枝謝過她捧定茶盞,斜簽着身子在炭盆邊坐了,低聲道:“這家裡好安靜。”
看來不是她一個人覺得奇怪,林謹容輕輕撫了撫荔枝的手。主僕二人意味着盯着那銅炭盆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得外頭哭聲震天。接着春芽蒼白着臉走將進來道:“不成了,太太讓姑娘好生在這裡坐着,莫要出去,別衝撞了。”
果然是一隻腳踏進鬼門關,收不回來就死了。林謹容默然片刻,喟然一嘆:“孩子呢?”
春芽低聲道:“是個姑娘,聽說有些孱弱。”原來是早前水老先生來時,這昌大奶奶就已經暈厥了的。施了針,用了陶氏帶去的參,也不過是把那孩子生下來而已。
林謹容不由暗想,這樣的家庭,那昌大奶奶又是個續絃,除非長嫂長兄仁慈,不然這女孩兒的日子要難過了,但先前看着馬氏和林家大少那副半點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怕是難了。
沒過多久,陶氏由龔媽媽和鐵槐家的扶着走了進來,神色很是慘然,嘴脣煞白,一雙手哆嗦着,看得出來適才的情景讓她很受刺激。
林謹容趕緊起身扶陶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倒了杯熱茶遞過去,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來想去,只得道:“娘,我們留在這裡也是給人家添麻煩,不如先回去,準備些東西,等他們鋪陳開再過來。問問是不是需要人手,也好一併拔付了過來幫忙。”
陶氏也不想再在這裡呆下去,便應了。幾人行至外間,林昌趕過來相送,涕淚交流,滿臉愴然地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陶氏少不得停下安撫他幾句:“盡人事知天命,節哀順便纔是正理……”
忽聽得裡頭咋呼呼一聲喊叫,有男人喊,有女人叫,夾雜着狗叫噪雜成一片,一個穿着白衣的少年從內院衝將出來,一頭朝陶氏奔將過去,“吧嗒”跪下了,沙啞着嗓子大聲道:“三太太,三太太,您大慈大悲,救下我這苦命的妹妹罷,我給你做牛做馬!”
林謹容看得分明,這少年身上的白衣不過是將外衣反過來裡子向外充當孝服而已,他懷裡還緊抱個裹在襁褓之中的小嬰兒,在他身後,馬氏以及林家大少,還有一個二十來歲,長相類似,大約是林家二少的年輕男人狂奔出來,見到這個情形,都站定了,表情頗有幾分不自在。
馬氏鐵青着臉,厲聲道:“三弟,你別不懂事亂說話,驚了三嬸孃!”
林昌看看陶氏,咬牙一腳踢在那少年的胸前,怒罵道:“小畜牲!給我滾進去!小心驚着你妹子!”
“他還抱着孩子呢!”林謹容弄不清楚這是個什麼狀況,卻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卻見那少年雖被林昌踢得身子一歪,卻仍然固執地高高托起那嬰兒,睜大眼睛死死盯着陶氏,襁褓中的嬰兒發出小貓一樣微弱的哭叫聲。
林昌板着臉去扯少年:“滾進去!”
那少年一張臉白得如雪,一邊掙扎一邊沙啞着嗓子道:“三太太,三太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娘屍骨未寒……”剩下的話被林昌捂在了嘴裡,馬氏趁機上前將那嬰兒奪了過去,一溜煙地往裡頭跑了。
這是上演的什麼戲?陶氏皺了眉頭:“怎麼回事?”林昌一邊示意身後兩個兒子來把少年拖進去,一邊陪笑道:“讓三弟妹見笑了,這孩子受不住他母親沒了,神志不表,有點瘋,聽說他妹子身子孱弱,以爲我們不管……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林大少帶了幾分嘲諷道:“可不是,這是親骨肉呢,誰會不管?”
那少年拼命掙扎,一張被捂住嘴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萬分扭曲,雪花落在他頭上,臉上,很快化成了水,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流,他卻半點感覺不到冷意,只是拼命掙扎,一雙長得像極昌大奶奶的眼睛一直盯着陶氏和林謹容,眼神悲傷絕望到了極點。
林謹容再不是從前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前世後期也曾聽得人言,這世上有那狠心父母生子不舉,遇到凶年災害,青黃不接,生活艱難之時,每每將那孩兒溺死於水盆之中。更有一咱本來較爲富裕,卻因爲婚姻論財,厚嫁成風,女方妝奩往往是男方聘財的雙倍,父母兄長不願分薄家產,所以也是同樣狠心。這其中,有兒有女,女兒更是被溺死拋棄的大多數。
如今林昌家就明顯非常符合這條件,薄有資產,年齡已經老邁的父親,兩個原配生的年長的兒子,其中一個剛生了兒子,一個年齡已大尚未說親,續絃身死,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兒子和剛出生的女兒……本來就已經傳出孱弱之語,事後夭折更是順理成章。這少年分明是知道了什麼,所以纔會趁着這機會奔逃出來求救,若是她們不管,那剛出生的嬰兒便是難逃一死。
她若是不曾遇到也就算了,可既然遇上,怎樣也不能裝作不知道。林謹容跨前一步大聲道:“族伯,這是我那三哥罷?他年少遭逢大變,有些神志不清是難免的,正好水老先生還在,請老先生給他診脈,開張方子?”話音未落,就見那少年的眼睛亮了起來。
林昌一怔,隨即斬釘截鐵地命人打開大門:“不用了,多謝四姑娘的好意,今日已經麻煩你們太多,不敢再耽擱你們。倘若三弟妹因此被拖累,我就是罪人,我先送你們回去。”
他的家庭情況複雜,陶氏雖知空穴不來風,但她一個外人婦人委實不好多言,更不好去插手這樣的事情——牽扯到前後妻子之爭,家產之爭,那是無盡的麻煩,她心中雖惻然不忍卻也扯了林謹容的手,朝林昌點點頭:“不必了,你忙着,我們先走了。有話好好說,那孩子怪可憐的。”
林昌垂着眼,隨意答應了一聲。
林謹容被陶氏扯着往外走,眼看着那少年眼裡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卻還不曾放棄掙扎,在兩個成年兄長的禁錮下瘋狂踢打,猶如一頭絕望的,可憐到了極點的困獸。
兩道映着雪光,猶自嶄新的大門漸漸合攏關上,把拼命掙扎的少年隔絕在裡面,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上鋪天蓋地的落下,有冷風在不遠處的山野上呼嘯着,捲起一陣又一陣的雪霧。
這世上有一種滋味叫絕望,真真切切的絕望,你看得到希望,它甚至於就在你身邊,你感覺到它的存在,但是無論你怎麼用力,卻都抓不住它,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在你的指縫間無情地溜走……這樣的滋味,一生嘗過一次就已經足夠。林謹容想起當聽到陸家那個遠親和她說,陸緘已經帶着他父母先行逃走時自己的心情,又想到在江水中拼命掙扎的自己,眼眶不由有些微溼。
她拽緊了陶氏的胳膊,苦苦哀求:“娘,咱們來也來啦,索性好人做到底,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吧?我覺着真不對勁,這族伯說是叫他莫傷了那孩子,卻仍往他身上踢,半點不擔憂沒分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哪怕真是誤會,也該弄清楚了纔好,省得夜裡睡不着覺,過後又後悔。他和這孩子沒了娘護着,怪可憐的。他家若真心待這孩子好,不會怨我們多事,若起了歹心,我們便是行善積德,我求求您啦……”
不知是否是林謹容最後那句“沒了娘護着怪可憐”的話打動了陶氏,陶氏躊躇許久,眉頭皺緊又鬆開,低聲同龔媽媽商量:“既然遇上了總不能裝聾作啞,要不,咱們去問問?實在不行,這女孩子的乳孃我替他請。那也花不了多少錢。”
龔媽媽的神色很爲難:“好太太,這雖是在行善積德,可也是無窮盡的麻煩,誰知道將來……”她言猶未盡,但卻是行善積德也要量力而行的意思。
請不要質疑,這生子不舉的風俗有據可考。
這種情況在宋代很流行,猶以福建爲重,江南東路、兩浙路等比較富庶的地方也存在這種情況,是個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
生子不舉之“子”不單指男子,亦包括女子,而且溺殺女嬰比男嬰更爲嚴重,主要原因有凶年災害、青黃不接、生活艱難等緣故。還有一種,是因爲老年得子,面臨財產分割的問題,父母兄長不願多子去分薄家產。至於溺殺女嬰,則是因爲除了傳統的重男輕女思想外,還由於婚姻論財,厚嫁成風,不願意將家庭財產分割出去的目的,所以不願意撫養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