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戰場白薔薇之日(十二)
林世全坐在廊下,舒服地吹着涼風,眯了眼睛看着天邊的彩霞。此時夕陽半沉,廊下的秋海棠開得正豔,襯着霞光,仿似最美的錦緞,華麗而鮮豔。他的身體很疲倦,心情卻十分平靜放鬆,在這個遠離家鄉千里的陌生地方,他絲毫沒有侷促感,反倒是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的輕鬆愉快。這來源於一種長期相處之後形成的默契和信任,林謹容的家,可以算是他半個家。
“三哥。”林謹容端着一大碗熱騰騰的雞絲麪快步走來,含笑打量着林世全。他穿了件不起眼的淺灰色道袍,髮髻上插了一根素銀簪,面容沉靜,眼神深邃,只望那裡隨意一坐,就已經散發出了威嚴精明的氣勢,他再不是當初那個雪地裡哭求的少年,他已經成了一個能幹且成功的男人,也許有一天,他也會成爲梅寶清那樣的人,林謹容如是想。
林世全接了碗筷,拍拍身邊的椅子,示意林謹容坐下:“許久不曾喝你分的茶了,怪想念的。”
林謹容笑:“我倒是想這個時候就分給三哥吃,但怕你吃了這好大一碗麪就沒地方裝茶湯了。”
隨意一句話就拉近了兩個人因爲長期分離而產生的些微陌生感,林世全低頭猛吃麪條:“我裝得下,就恐二郎醒過來說我們揹着他弄好吃的。說你偏心兄長。”
林謹容見他吃得滿頭的汗,順手抓起一旁的扇子給他搧了起來:“慢慢吃,你們這是餓了多久啊?”
林世全被她這樣仔細溫柔的照顧着,心裡眼裡滿滿都是歡喜,遍體通泰:“不餓。只是很久不曾吃着合胃口的東西了。”風捲殘雲一般的吃完了碗裡的麪條,湯湯水水全數下了肚子,滿足地撫着胃笑:“毅郎滿月的時候,其實想來看你們,但那時候真是走不開。”
林謹容一笑,示意雙福將碗筷收下去:“我知道三哥的心意,你也趕緊爲我娶個嫂子,也免得我總是掛懷。”
林世全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這種事情急不來,說吧,這麼急把我叫來此處,是爲何?”陸緘帶去的信是說,林謹容在京中的生意和梅寶清那裡都需要他來商量着拿一下主意。但他想,若是一般的小事,林謹容不會這麼急。
林謹容收了笑容,正色道:“我再過幾日,便打算回平洲去。”這一去,不管將來是否能回來,短期內都是回不來的,她需要把這邊的生意和人情關係和林世全做個交割。不拘將來如何,也能盡力做到周全。
林世全詫異道:“怎麼說?是二郎的意思,還是他們家的意思?”陸緘突然回去的原因他也大概聽陸緘說了,還以爲有陸緘跑這一趟,林謹容就再不必帶着孩子奔波了,誰知林謹容還是要帶着孩子跑這一趟。
林謹容搖頭:“不是誰的意思,是當初我就曾經和二郎說過的,入了秋。我便帶着孩子先回去,讓老太爺看看孩子。行李我都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遲早都要走,早一點上路,總比急急忙忙地趕路來得好,何況現在天氣已經涼了,不冷不熱,正是旅行的最好時光。
林世全是全然沒想過陸老太爺會很快死去的。他立刻反對:“此一時彼一時,只要二郎沒意見,你何苦來哉!去了興許就會被留住,再想出來,這般〖自〗由自在的可就難了。”
林謹容沒法兒和他解釋清楚。只得道:“不拘如何,也是孝道。是應該的。”
林世全皺起眉頭來:“我竟不知你是這樣固執的人。”其實他是想說,他竟不知林謹容是如此講究孝道的人,不過想到她平日待陶氏等人的確十分孝道,便也不說這話。
林謹容賠個笑臉:“我自來就是固執的人,三哥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林世全沉默片刻,嚴肅地道:“你老實和我說,是不是你夫妻二人又鬧什麼矛盾了?”不然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能夠讓林謹容願意放棄這裡舒舒服服的小日子,忍受和丈夫分別的痛苦,跑回去關在深宅大院裡受那種氣,真是爲了孝道?他纔不信。
林謹容無奈之極,每次她想要利用自己知道的事情做出應對的時候,總是會受到各種各樣的質疑和追問,可是那也沒什麼辦法,只能辯解:“真的沒有,三哥若是不信,可去問二郎。我即便去了,只要二郎堅持,我想出來,也不見得就不能出來。”
林世全最怕的就是她夫妻二人鬧矛盾,聽說不是,先就放了些心:“不是就好,說罷,要我如何?”
林謹容笑道:“三哥,我是想,你不能總在平洲呆着,更不能只管去秀州華亭縣進貨,卻不知道這邊的生意是怎麼做的。早前這邊的情勢不穩,讓你過來也沒什麼意思,現下平穩啦,趁着我還在京中,正好領着你瞭解一下。咱們兄妹倆也好合計合計,這生意以後要怎麼做,該怎麼做。”
總是在幾個固定的地方呆着,難免少了見識,林謹容這是要他來長見識呢。她還是照舊的半點不防備他。林世全感慨得很,語氣不自覺地就放軟了:“這生意,自然是能做大便要做大的。你說給我聽聽,咱們好生商量一下。”
林謹容早知道他會如此回答,看到他眼裡的堅定,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踏實感,便仔細將關於這個鋪子的事情一一說給他聽,先說張珊孃的事情,又說梅寶清:“你和他接觸比較多,約莫比我更瞭解他的性情,大抵能猜到他是想做什麼。”
林世全沉吟半晌,道:“我和他認識是有些年頭了,但說實在的,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不能說得很清楚。一般情況下,他自然是十分講究信譽的,他既然把消息透露給二郎,那就是不管如何,他都不會幫着那邊對付你們了。咱們早前和他就有合作的基礎,明顯更佔優勢,他用不着丟了你們去找那邊。如此行爲,不過是想謀求更多的好處罷了,我猜多半是還有後招的,且等着看吧,以不變應萬變。只不論日後如何,容家這裡千萬不能就此舍了,連這種想法都不能有。”
林謹容點頭:“我知道,這個鋪子早前就和容七奶奶說定的,我若是中途變卦,那不是平白增加一個仇人麼?我真是半點心思都沒起過。若要開新鋪子,那又是以後的話。”
兄妹二人就生意上的事情說了半晌,基本理清後,林謹容方問林世全:“三哥在信州豐縣那邊的家業置辦得如何了?”
見她說起這個來,林世全忍不住笑道:“我的家業自是不勞你操心,宅子田地統統都有了,去年還是個豐收年。我如今也算個富家翁了。”說起這個來,便又問她:“信州那邊的鋪子,今年的紅利照舊還是留在那裡買桑園田地麼?”
“是。不管世道如何,毅郎將來憑着這些桑園田地,有你幫扶着,也不至於餓了肚子。”
林世全失笑:“你操多心了,想得這樣遠。他是我的親外甥,不用你多說,我自是要盡力照拂他的。但你這許多的家業,不要說是一個毅郎,就是再多幾個,也足夠他用了。”
“我的這些資產不會全留給他,我還有其他用處呢。”林謹容把開辦義莊的打算略略提了一提,林世全在路上就聽陸緘提過的,並沒有多驚愕,只道:“你有這樣的想法是好事,但只怕是想着容易,做起來極難。”平洲從未有人做過這種事,何況她一個年輕小媳婦,拿出來的資財不是一星半點,可以想見,林家、陸家只怕都會出來阻撓。
“我知道,尚且不到時候,當徐徐圖之纔是。”林謹容見天色暗了,考慮到林世全疲乏,便招呼雙福進來掌燈,起身與他辭別:“一時半會兒說不完這些,三哥且歇着,明日咱們又再細說。”
待得回了房,陸緘已經醒過一回,吃了廚房送上的麪條,便又一頭扎到牀上去睡了。林謹容生恐吵着他,獨自吃了飯後,又跑到東廂房裡去陪毅郎,直到月上中天,該休息了,方纔輕手輕腳地回房歇息。
陸緘躺在牀上睡得爛熟,眉毛舒舒展展的,再不似剛收到林玉珍的來信,決定不下是否要去平洲看望陸老太爺時那樣的愁樣,看着倒似是一臉的滿足平靜。林謹容輕輕在他身邊躺下,小心地撫了撫他的眉,這個男人,什麼都想做到最好,什麼都想兩全,但實際上,他只是個凡人,她也只是個凡人,他們能夠盡力去做,卻不可能什麼都做到最好,這世上能夠兩全的事情也更少。關於未來,她只能盡力去做,然後接受。
林謹容伸出雙臂,輕輕圈住陸緘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胸前,靜靜地聽着他的心跳。
陸緘睜開眼,迷茫地看了看她,伸手將她摟入懷中,動了動手腳,找了個兩個人都舒服的姿勢,又安安心心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