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幕中,太陽就像一個被孵了一段時間,已經透了血絲,卻被人打破了蛋殼,強行終止孵化的蛋黃,沉甸甸,死氣沉沉地掛在天邊。
宋氏立在窗前,目光沉沉地看着天邊,左手執扇,右手無意識地摳着扇面。她的身邊放着很高一疊賬簿,都是覈對完畢,將要‘交’出去的。一想到從此她就再無權力查看這些賬簿,這些賬簿再不能聽從她的指揮,她就忍不住的難受和空虛。
呂氏屏聲靜氣地立在一旁,眼看着宋氏把那‘精’美的紈扇給摳了個‘洞’,猶自不肯住手,還在繼續摳,實在忍不住,提醒道:“婆婆?”
“給我摳破了啊??宋氏這才驚醒過來,笑了一笑,舉起那扇子迎着光看了看,繼續將它搞風:“這麼說,三郎、五郎這幾天日日都跟着陸緘在一起?”
呂氏點頭:“還有林家的七郎,吳家的吳襄。就他們幾個,成日在一處的。有時候飯都在外頭吃。”自從陸緘拿了那圖紙出來之後,
每日裡總是要‘抽’半天時間跑去找匠人,守着匠人做那什麼踏犁和秧馬。
於是陸綸和陸經都找到了藉口,天天跟着陸緘跑,陸老太爺也不知怎地,一反常態地不再拘着他兩個讀書,而是縱着他們跟着陸緘往外跑。
宋氏道:“六郎仍然不肯跟着他們在一處?”
說起這個來,呂氏就特別奇怪:“不肯。說起來也真怪按說他纔是二叔的胞弟,怎地還不如三叔、五叔那般肯與二叔親近?真是個傻子。”
宋氏淡淡一笑:“任是誰,成日總被父母耳提面命說自己不如誰,沒有用,再親近的人也親近不起來。況且在他看來,他二哥就是個忘恩負義拋棄他們,對不起他們的人,怎麼親得起來?你三嬸孃,可真會養人,養了兩個半啞巴。”
呂氏配合地笑了一笑心說,若是自家男人讀書極得陸緘的一半,也不至於似這般被動。可這話她是不敢說的。
宋氏笑完了,又道:“我讓你辦的事情都辦好啦?”
呂氏來了幾分‘精’神:“都辦好啦。現在家裡大多數人‘私’底下都認爲三嬸孃就是要掌管庫房的。今兒早上,孟婆子還提了一簍子新上的櫻桃送過去了呢。她一帶頭,她手底下好幾個沉不住氣的就跟着去討好了,那位都一一接待了。”
宋氏一聲笑了出來,就將扇子掩了。:“這個孟婆子,名堂真多。”
話音未落,就聽簾下有人笑道:“太太您可別心疼那一簍子櫻桃,老奴這便給您送了兩簍子過來。
都是自家園子裡摘的,有拇指尖這麼大,甜得和mì似的。”
簾子掀起來,胖得眯縫着眼睛的孟婆子一手提了一隻竹簍,笑‘吟’‘吟’地走了進來。素錦忙上前去接了,遞過來給宋氏看,竹簍子裡的櫻桃果然又紅又大,瑩潤飽滿,上頭還覆着櫻桃葉櫻桃葉子翠綠新鮮,顯見是才從樹下摘下來沒有多久。
宋氏滿意地道:“拿去洗了,我就借‘花’獻佛,請咱們的孟嬤嬤吃櫻桃。”
孟婆子謙卑地道:“哎呀呀,太太這話真是折殺老奴了。您纔是老奴的佛,沒有您,老奴哪有今日。”邊說邊雙手合十,向着宋氏作了一揖。
“你這隻會玩嘴皮子,裝模作樣的老貨!”宋氏將手裡的破紈扇在她頭上敲了一敲假作嗔怒地責怨了一聲,示意丫頭給她端給杌子來。
孟婆子不坐,辭道:“太太面前,老奴譁裡敢坐?”
“呸!不坐就滾!”宋氏難得的‘露’出幾分平日不見的隨意潑辣來。
呂氏並不詫異顯見是見過她這一面的。
孟婆子便斜簽着身子坐了,接了丫頭遞過來的茶含笑道:“那位吃了老奴的櫻桃,連聲稱讚說甜,還說改日要去老奴的櫻桃園子裡玩呢。又賞了老奴一根銀簪子。“宋氏眼裡‘露’出幾分鄙夷來:“她是確切地信了,是不是?”
孟婆子‘摸’着髮髻上那根銀簪子,呵呵直笑:“已經在向老奴打探慣例了。”
宋氏忍不住嘲諷地笑了:“只怕已經等不及了吧。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知道,一把年紀活到狗身上去了。”
孟婆子飲完手裡的茶,起身告辭:“太太,趁着天黑,我得再去送兩簍子櫻桃。”
宋氏又道:“婁要的那東西,你可準備啦?”
孟婆子左右張望了一番,壓低了聲音,將手做了個喇叭狀,非常小
心地道:“抓好了,一共十隻,我家小子養着呢,到時候要了就送進來。”
宋氏笑道:“去吧。1小心些,別‘露’出馬腳來。”
孟婆子笑:“那不會。”
見孟婆子去了,宋氏將手按在那一疊厚厚的賬簿上,道:“明日,就該把這些賬簿‘交’出去了。”呂氏有些憂慮地道!“婆婆,萬一祖父不按咱們猜測的來怎麼辦”
宋氏篤定地道:“絕對不會錯。無論如何,我也管了這麼多年的家,她們一個是兄弟媳‘婦’,一個是剛進‘門’的新‘婦’,再怎麼提攜,也不可能越過我和你去。他還得顧着你公爹和大郎的想法呢,這有個過程。”
氏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公爹和大郎什麼時候回來?”
宋氏道:“應該快了,這信送出去好幾天了呢。”
才說着,就聽肖嬤嬤歡天喜地的道:“太太,老爺和大爺回來了。
往前頭聚賢閣去和老太爺請安去啦,讓備下熱水,要洗澡呢。”
伺候好自家男人才是大事,於是婆媳二人就都放了手裡的其他事情,分別忙碌起來。
卻說孟婆子帶着個小丫頭,提了兩簍子櫻桃,先往林‘玉’珍的院子裡去,到了並不直接進去,而是招手叫了個粗使丫頭出來,問道:“我有事要找太太,太太房裡有其他人麼?”
那粗使丫頭笑道:“沒有,二‘奶’‘奶’和二爺剛請了安走啦。就大姑娘陪着。”
孟婆子便從小丫頭手裡接了一簍子櫻桃,晃着一身的‘肥’‘肉’往裡走:“去替我通報一下,就說我家裡的櫻桃上了,送一簍子來給太太嚐嚐鮮。”
方嬤嬤站在院子里正澆‘花’兒呢,聽見她的聲音就停下了動作,上前攔住了,笑道:“喲,今兒吹的什麼風?怎麼把你孟大忙人給吹到這裡來了?”
孟婆子只當作聽不懂她話裡的嘲諷意味,厚着臉皮笑道:“咱們做下人的,那不是有心無力,一直沒機會親近太太麼?趁着有這點東西遮手,趕緊地給太太送過來。老姐姐,煩勞你去替我通傳一聲兒唄。”
方嬤嬤撇了撇嘴:“你等着,我去和太太說。”
孟婆子老老實實地在院子裡站定了,左右張望。真心覺着林‘玉’珍的院子,可比宋氏那院子大得多,‘精’致得多,也難怪宋氏會不平。
方嬤嬤把簾子掀起一半,探出頭來:“孟家的,太太讓你進來。”
孟婆子忙揚起笑臉,提着竹簍子進去,把竹簍子‘交’給了方嬤嬤,對着林‘玉’珍一個響頭重重地磕下去:“許久不曾來給太太請安,太太安好。”
林‘玉’珍皺起眉頭,轉眼又笑了:“孟嬤嬤你這是做什麼?一進來就行這禮,可是背裡頭得罪了我?心虛了?”
這大太太吧,一說話就和刀子似的利。孟婆子暗自嘀咕了一聲,利索地爬起來,笑道:“太太,您是主,奴婢是奴,您輕輕一擡腳,就可以把奴婢給踩死,奴婢怎敢得罪您?那不是很久沒來,怕太太記不得奴婢了,乾脆磕個響頭,讓您記着麼?”轉身對了陸雲,又要跪下去:“姑娘也受老奴一拜。”
“老東西,做什麼折她的壽。”林‘玉’珍止住了她,看向簍子裡的櫻桃:“是你家園子裡的?”
孟婆子道:“是。早起摘了幾簍子來,先送的老太爺和老太太那裡。這些是下午才摘的,幾個太太‘奶’‘奶’房裡都送,嚐個鮮。”
林‘玉’珍懶洋洋地道:“你有心了。“方嬤嬤就提了個盒子出來:“這裡頭的糖果半,是太太賞你的。”
孟婆子謝了賞,卻不走,賠笑道:“太太,老奴從前若是有不得力的地方,那都是無意,還請太太大人大量,饒一饒。”
林‘玉’珍掀了掀眼皮子:“你找錯人了。我又不管事,你該找管事兒的去說。”
孟婆子小聲道:“太太,您就是管事兒的。除了老太爺和老太太,就是您啦。”
這話無論真假,林‘玉’珍都愛聽,但她一向自持身份,從來不肯輕易和這些下人多來少去,便懶懶地揮了揮手:“你去忙你的吧。我要歇了。”
孟婆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倒退着退了出去。
陸雲道:“她這會兒倒是看着‘挺’懂規矩的。”又問方嬤嬤“她原來得罪過我們麼?這是要做什麼?”
方嬤嬤道:“她是個‘精’怪,我們又不似那等窮人,她沒機會也沒怎麼得罪我們,只是她一向跟着二太太,可能此番是聽到了什麼,有些慌了罷。”
陸雲就皺了眉頭:“如此說來,就是這兩日了?”然後快步出去,叫了簡兒:“你去看看,孟婆子是不是又去二‘奶’‘奶’那裡了?”
簡兒得令,忙快步跟了出去,遠遠墜在孟婆子身後,果然看見孟婆子朝着林謹容的院子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