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章 吻

除了內心的恐懼。杜潤秋不停地胡說八道,這是來用來打破黑暗和恐懼的最簡單直接的方法。

那個嬌豔欲滴的脣印,仍然留在楊翰的額頭上,詭異而妖豔。

丹朱和曉霜站在那裡,注視了半晌。

“那是女人的脣印。”

丹朱低聲地說。杜潤秋聳了聳肩,說:“當然,這點用不着你說,我也看得出來。一定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個有很漂亮的櫻桃小嘴的女人!”

他說到“櫻桃小嘴”四個字的時候,本能地擡起了頭,看了一眼壁畫裡的水月觀音。水月觀音圓潤而秀美的面龐上,嬌豔的兩點紅脣,在一片淡雅柔和的色彩裡,尤其醒目。

“你認爲……那是她的嘴脣?”丹朱的眼神追隨着杜潤秋的視線,她的聲音輕柔而動人。“你認爲,是畫裡的水月觀音吻了楊翰的額頭,留下了這個美麗的、屬於一個年輕的女人的脣印?”

曉霜神經質地搖了一下頭。“不,丹朱,如果她那麼殘忍地殺死了楊博士,她爲什麼還要吻他?”

“哦,如果她真的像所長說的那樣,在裡面活了上千年,她爲什麼不出來見見我們?她爲什麼要殺死楊翰?楊翰跟老所長一樣,他們對這個洞窟從來沒有傷害過,他們都是在竭盡全力地保護這些東西啊!”杜潤秋直着嗓子說,他揮動着手,指着牆上的水月觀音,“她應該報復的只是她那個喪心病狂的父親,她的親生父親,她爲什麼要遷怒到無辜的人?”

他突然一轉身,面對着丹朱。“你們找的就是她嗎?”

這個問題問過太過單刀直入,讓丹朱和曉霜都怔了一下。丹朱揚了一下下巴,說:“是的,我們到千佛峽,爲了就是她。她就是被記載在錄鬼簿裡面的那個鬼魂。這裡的傳說是真的,她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是因爲我們的到來,才導致了楊翰的死嗎?”杜潤秋緊追不捨。

曉霜發出了一聲尖叫。“不,當然不是!我很尊敬他,我從來沒有希望過他死!我們只是因爲好奇才來的,我們沒有任何不好的動機,我們更不會害任何人!楊博士的死……我也想知道爲什麼!”

“是嗎?……”一瞬間,杜潤秋覺得自己也出奇地疲倦,紅珠嶺上發生的一切如昨日重現,涌上心頭。“上一次,你們去了紅珠嶺,接踵而來的就是死亡,一連串的死亡。我的朋友無辜地死在那裡,杜欣也不明不白地死在我面前……你們知道我的感受嗎?你們以爲我只是個愚蠢的傻瓜,笨蛋,你們覺得我沒有感覺,沒有感情嗎?”

丹朱和曉霜面對他的爆發,都沉默了。過了很久,曉霜走上了一步,她雙手拉着杜潤秋的手臂,近乎哀求地對他說:“別這樣,秋哥。我沒有惡意,真的,我從來都沒有。我很傷心,對楊博士……我不知道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真的……”

“你們怎麼又進來了!”龍勇滿是憤怒的聲音響在洞窟門口。雖然揹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杜潤秋已經可以想到,這個警官一定是臉色鐵青。龍勇似乎情緒極端不好,惡狠狠地說:“這裡是死亡現場,不允許閒雜人隨便進出,你們懂不懂?啊?”

杜潤秋吃軟不吃硬,一聽龍勇這語氣,他也來了氣。本來麼,他的心情也不好,這一來他也找着了對罵的對象。

“你們警方是吃稀飯的嗎?沒有警示,沒有標識,保護現場不是你們警方的事難道還是我的事?你連自己的手下都照顧不好,居然還找我出氣?這楊翰的屍體在這裡放了一天了,既沒有法醫來,也沒有黑箱車,我還以爲你是等着我來驗屍的呢!怎麼着,你以爲這洞窟是個冷藏庫,屍體放在這裡都不壞的?”

杜潤秋說得一氣呵成,洋洋自得,龍勇卻氣得喘氣,拳頭都揚了起來。杜潤秋一看,嚷得更大聲了:“搞對沒有,想打人啊?還有沒有人權啊?當心我告你!”

曉霜火上澆油地在他身後幫腔。“秋哥,別怕,他要打你的話,我來幫你。”

丹朱翻了個白眼。“得了,別再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她笑得又是溫柔又是甜美,對着龍勇柔聲地說,“龍警官,你看,我們一點壞心眼都沒有,說到底,我們也是跟這件謀殺案相關的關係人,我們很希望儘快抓到兇手。我們大家都從沒見過這麼詭異的事情,心裡都害怕,所以有些事做得不對,請你一定多多包涵。事實上,我們來這裡,也是爲了論證我們得到的一些信息。你有沒有興趣聽一下呢?”

龍勇被她輕言細語地說了一通,也不好意思再發脾氣,只是說:“你們得到了些什麼信息?”

杜潤秋朝洞壁深處的水月觀音像一指,說:“楊翰就是她殺的,說出來,你信不信?”

他原本以爲龍勇會大罵自己一頓“神經病”“胡說八道”,但陰影裡,只見龍勇的雙肩猛烈地抖動了一下。龍勇也不在乎杜潤秋不怎麼好的口氣了,急切地問:“你們說什麼?你們爲什麼會這麼說?”

丹朱已經聽杜潤秋把從老所長那裡聽來的東西都講過一遍了,她這時又扼要地對龍勇重複了一遍。她又說:“你看,龍警官,這種事,要信真的很難,不過……”

她猛然地停住了。因爲她發現龍勇顫抖得越來越厲害,這麼一個高大威猛的警官,居然會如此恐懼。

杜潤秋也察覺到了。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對丹朱說:“我明白了,他們本地人,一定知道一些東西,比所長說的還要多。這次這件謀殺案,一定是觸到了他們的某個軟肋,也許對於他們的意義,比楊翰的死要大得多。”

丹朱點點頭,表示贊同。“我們遲早都會知道其中的原因的。”她脣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一個人越害怕,越可能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她又眨了一下眼睛,聲音卻又揚高了些,“聽龍警官的口音,是當地人,他知道的一定很多。”

龍勇果然聽到了,丹朱這話原本就是有意要讓他聽到的。他臉上憤怒的神色已經消失了,代之以一種無奈而淒涼的表情。

“是呀,我知道的很多……也許太多了一點。”

“千佛峽並不是從一開始就保護得這麼好的。”馬愛蓮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熱茶,她這時候又“正常”回來了,像個普通而瑣碎的中年婦女。彭懷安一個人坐在牆角的一張椅子裡,仍然裹着他那件棉的軍大衣,戴着那頂大得有點離譜的暖帽,臉幾乎快低到了胸口。

丹朱,曉霜,杜潤秋,還有龍勇,圍着火爐坐成了一個圈。老所長還在休息,所以他們決定到馬愛蓮的辦公室去。

“我在這裡呆了十年了,跟我丈夫。”馬愛蓮努了一下嘴,這時杜潤秋才吃驚地明白,原來她跟那個沉默寡言的彭懷安是夫妻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不是夫妻相伴,誰願意孤孤單單地在這種蠻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八年的?除了像老所長,或者是楊翰這種對自己的愛好幾近瘋狂的人。

“小楊是前幾年纔來的,這裡就我們三個人,所長本來來得很多,可是這兩年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來得也少多了。”馬愛蓮嘆着氣說,“我記得很久以前,這裡還沒有修棧道,我們爬上爬下都很危險,所長還摔了一跤。你們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嗎?正因爲這個他纔不得不拄柺杖的。”

曉霜低聲地說:“他們真的很值得人尊敬。”

馬愛蓮又給她的茶杯加了一點水,嘆着氣說:“前些年,這裡保護沒那麼周到,常常都有些小偷來偷彩塑和壁畫。他們又怎麼懂這些東西的珍貴!記得有一年,一個洞窟裡全世界絕無僅有的、具有無法估量的價值的壁畫被一個小偷割了下來。雖然很快地追到了兇手,但是那些無比貴重的壁畫卻從此流失在了茫茫戈壁裡,後來專家們花了六年功夫,像篩篩子一樣,把那些壁畫的碎片從黃沙裡找了出來,又花了接近十年的時間修復。”

杜潤秋聽得目馳神搖,他無法想象六年的尋找和十年的修復具有什麼意義。把青春和生命耗費在這個黃沙漫漫、氣候乾燥得讓人窒息的地方,靠的是滿腔的熱忱,愛和信仰。

杜潤秋喃喃地說:“比起盲目的對宗教的信仰付出的崇拜和犧牲,這纔是值得崇敬的東西。”

曉霜聽到了他的自語,回過頭來說:“秋哥,你總算說了一句像人說的話了。”

這時候的龍勇,他的臉上只有失意和傷感。“我差不多快四十歲了,在小的時候,我們這裡,發生的類似的事並不少。”

這一句話,石破天驚。杜潤秋被徹底地打倒了。手裡的茶杯失手落到了地上,他也沒有察覺。

“你是說,楊翰並不是死在水月觀音死亡之吻下的第一個人!你們這裡發生過不少類似的事件,而且還……不少!”

“不不不。”龍勇用力搖頭,“死在水月觀音前的人不止一個,但是,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死亡之吻。甚至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會有這樣的鮮血之吻。”

丹朱若有所思地說:“所以,你在看到楊翰的屍體的時候,你相當的鎮定,你甚至沒有認真地去追查兇手。我們都以爲你是個不負責任的警官,事實上,你知道,不管你如何追查,都是沒有結果的。”

馬愛蓮轉過頭,有點躊躇地說:“阿勇啊,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我都記不太清楚了。”聽她的口氣,跟這龍勇十分熟絡。龍勇也對她的這種熟絡沒有絲毫不自然的反應,幾乎想都沒想地回答:“也好幾年了,四五年吧,那事剛過楊翰就來了。”

曉霜有點好奇地問:“龍警官,你那時候也在這裡了?”

“是啊。”龍勇笑得很苦,很酸,“我在這個職位上十來年了,根本沒有升職的希望。別說我,我的上司,局長都不可能升職。想想,過上幾年就給你來個破不了的殺人案,連基本的業績都完成不了,每次都是‘查無兇手’,就算上邊‘體諒’你,你想升職,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們那局裡的人,基本上都是混日子的。”

丹朱柔聲地說:“龍警官,講講好麼?關於水月觀音曾經發生的那些殺人案?”

龍勇居然笑了,說了一句:“小姑娘,還想聽這些,你就不怕晚上做惡夢睡不着覺?旁邊又是才發生過兇殺案的地方!”他朝杜潤秋一指,“你們就指望他保護啊?”

杜潤秋哪裡受得了龍勇聲音裡淡淡的鄙夷之意,朝曉霜湊近了一點,小聲問:“哎,我說,你是跟誰練的武啊?引見引見,我也拜個師,好不?”

曉霜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你?秋哥,你?就憑你這好吃懶做四肢不勤的性子,也想練武?得,你別笑掉我的大牙了!你還是去買兩包石灰吧!”

杜潤秋一時間沒轉過彎來。“石灰?我買石灰做什麼?我又不是糊牆的泥水工!”

曉霜笑得咯咯咯的捧着肚子。“韋小寶的法寶不就是石灰嗎?有打不過的人來了,刷刷刷,把石灰一扔,對方的眼就迷了,就正好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啊!再不,你去買點蒙汗藥,一樣能派上用場!”

杜潤秋被她這一噎,默默地不說話了,一臉受傷的表情。丹朱卻對他們的對答一點不感興趣,催着龍勇說:“龍警官,別理他們,你說,我聽着呢。”

龍勇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他對馬愛蓮說:“三嫂,如果我說得有錯的地方,你提醒提醒。”

這一句“三嫂”,連正在黯然神傷的杜潤秋都擡起了頭,錯愕地看看龍勇,又看看馬愛蓮。馬愛蓮察覺到了他們的詫異,忙解釋說:“我的前夫,是阿勇的表哥,他一直這麼叫我,沒改口啦!”

丹朱不易覺察地瞟了一眼坐在角落裡、幾乎像是縮進了陰影裡的彭懷安。杜潤秋也本能地看了彭懷安一眼。不知爲什麼,他心裡隱隱有種不太妥當的感覺,雖然他也很清楚,在小地方,尤其是這種鄉鎮農村,一堆人論起來都是有親戚關係的。

龍勇從小在A縣長大(A縣就屬於G市)。A縣雖只是個縣,但因爲這一帶地廣人稀,所以A縣佔地極廣,遠遠超過了一個普通的縣應有的面積。縣裡的居民住的最集中的鎮子,從古代起就是商旅的必經之路,直到如今也仍有定期的集市。這裡是真正的邊塞苦寒之地,黃沙朔風,冬天嚴寒,夏天酷熱。不長稻米,不長蔬菜,只能養牛養羊,要稻米蔬菜,都得從附近的省份千里迢迢運過來。

如此艱苦的自然環境,在很多地方已經高樓林立、紙醉金迷的時候,這裡仍然保持着貧窮落後的狀況。不少人自然會不滿於現狀,想方設法地爲自己找出路。有到沿海大城市去打工的,但是那些工廠同樣的苛刻,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一年,扣除了生活費和路費,能積攢下來的也所剩無幾。可是在A縣,不管是多少勤勞,也不過如此,人是對抗對不了嚴酷的自然條件的。生活也僅僅是夠溫飽而已,想要富裕,無異於癡人說夢。

於是有人就開始打起了歪主意。一鍋湯裡面有顆老鼠屎是常見的事,雖然這裡的人大多數是勤勞、純樸而善良的。

他們所在的這一方土地,雖然在栽種農作物方面無比貧瘠,但這方土地卻擁有一個無以倫比的寶庫,那就是千佛峽。七十年代,對於處在西北荒漠裡的千佛峽的保護是嚴重地不到位,可以說,根本談不上什麼保護。幾乎所有的洞窟都只有一扇破舊的木門和一把破鎖,看守的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人們是出於對神明的敬畏(這種敬畏很大程度上是來自於文明的矇昧)纔會戰戰兢兢,不敢觸動這些沉睡了千年的壁畫和彩塑。雖然他們並不知道這些文物的價值,他們不可能確切地知道它們擁有哪些意義上的價值,但他們知道一點,那就是:它們可以賣很多錢。

最終,當對金錢的渴望、對富裕生活的嚮往突破了信仰的桎梏的時候,對於千佛峽的偷盜行動,也開始了。這種渴求的根苗一旦破土而出,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攔了。

甚至對於神明的懲罰的恐懼也不能阻擋他們。

第一次大規模的偷盜出現在1974年,這也是唯一一殃及了無辜的案子。之前的偷盜,都是一些小偷小摸,比如搬走了一尊小塑像,或者在壁畫的角落割下不起眼的一塊……雖然這也是令人痛心的損失,但比起1974年的這次盜竊,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

也就是在這一次,水月觀音第一次顯靈了。至少是在當地居民的記憶裡而不是代代流傳的傳說裡。

龍勇那時候還是個十歲的小孩子。他聽見父親、伯父……所有人都在議論,大聲地、憤怒地討論,罵着鄰村的那個叫彭大發的人。龍勇認識那個人,是個獐頭鼠目其貌不揚的人,家裡窮得一直沒娶上老婆。聽着大人們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龍勇小小的心裡也覺得很奇怪。他悄悄地躲在門背後,聽着大人們的議論,想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最後,由村長帶頭,一羣青壯年帶着鋤頭、砍刀等等,準備去四處搜索彭大發。小小的龍勇也偷偷地跟在後面,想看個究竟。

還沒有走多遠,一個村民就狂奔着跑了回來,嘴裡嚷着:“觀音娘娘活了!觀音娘娘把彭大發殺啦!”

他就一直嚷着,直到爲首的村長重重地在他頭上打了一下。“叫什麼叫?徐老三!觀音娘娘怎麼會殺人?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水月觀音……水月觀音!”徐老三狂叫着,“我找到彭大發啦!他死了!死了!死在洞窟裡了!就在娘娘腳下!”

所有人都錯愕地盯着他,以爲他真發瘋了。最後,村長一揮手,說:“別叫了!帶我們去看看!”

對於研究壁畫的專家們而言,水月觀音是稀世奇珍,不論是學術價值和藝術價值都是極其難得的。對於附近的村民而言,他們並不知道水月觀音的價值,他們只是單純地認爲水月觀音是位美麗慈祥的菩薩,是千佛峽百餘個洞窟裡最美麗的一個,所以他們不時地帶上觀音柳來供奉她。

他們只知道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要求就是給水月觀音供奉觀音柳,也虔誠地照做,別的一概不知。他們跋涉上百公里到夢城去採摘觀音柳——徒步,或者騎一頭瘦騾,頂着烈日在茫茫戈壁裡跋涉。

村長帶着十來個人,趕到了千佛峽。事實上,離千佛峽最近的村子,也要走將近兩個小時。徐老三來回這樣的跑,已經快要脫力了,喝了半瓶燒酒,醉醺醺地跟着他們的隊伍跑,嘴裡還在不時地吆喝着:“觀音娘娘顯靈嘍!觀音娘娘顯靈嘍!”

他們趕到千佛峽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這一帶的天黑得相當早,因爲附近都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所以太陽說落下就落下,連一點緩衝都沒有。天一暗,周圍一點亮光都沒有,只有老鴰不祥的嘶啞的叫聲。

“老孫頭!老孫頭!”村長用力砸着千佛峽入口處一座小木屋的門。看守人老孫頭平時就住在這裡,他無妻無子,每週村長會給他送一次吃的。老孫頭腿腳不便,這十年來從未離開過千佛峽。但這時,木屋裡完全沒有燈光,門也反鎖上了。

“他不在這裡……不在這裡!”徐老三滿口酒氣地叫嚷着,“他在裡面……也在裡面!也在裡面……他也死啦!”

衆人都面面相覷。村長點亮了火把。“走,大家跟我進去看看!”

平時水月觀音的洞窟有扇木門,也有把大鎖,象徵性地鎖了起來。但這時候,鎖被撬開了,木門虛掩着。

雖然村民們都對這個洞窟再熟悉不過了,但這時候,都不由自主地往後瑟縮。村長也害怕,但他壯着膽,舉着火把,帶頭走了進去。

徐老三並不是喝醉了在說胡話。洞窟裡,水月觀音像的下面,倒着兩具屍體。火把的光的搖晃不定,映得洞窟裡鬼影幢幢——那是人們滿是恐懼的臉。

老孫頭的頭上有一道駭人的血口,幾乎劈開了他的腦袋。而兇器正握在另一個死者——也就是彭大發的手裡——一把磨得雪亮的殺豬刀。血糊了他一臉,已經幹了,但依稀看得到他臉上驚愕的表情。他壓根都沒有想到彭大發會給他致命的一刀。

另一具屍體是彭大發。彭大發仰面躺在地上,他的表情就像是見到了鬼似的,瞳孔放大,面容扭曲猙獰。他右手緊緊抓着那把殺豬刀,左手卻握着一個打開了蓋子的木瓶。奇怪的是,他身體早已僵硬了,但身上卻完全沒有血跡,只是在喉嚨上有一個手指粗細的深深的圓洞。

“他……他沒流血!”另一個眼尖的村民叫了起來,“他一滴血也沒有!他的血被……吸乾了!”

村長回頭低聲怒吼:“胡說八道什麼!”他雖然竭力做出不害怕的樣子,但心裡也滲得發慌。他把火把又晃了幾下,低着頭看了半天,喃喃地說:“真是怪事……”

忽然,那個眼尖的村民又叫了起來:“看!看觀音娘娘的淨瓶!”

水月觀音面前的淨瓶,不知爲何,觀音柳已寸寸斷絕!

“彭大發一定是來偷觀音娘娘的壁畫的。”村長強自按捺着滿心的不安,說道,“看他手裡拿的那瓶粘膠,不就是小偷最常用來粘掉壁畫的?看樣子,老孫頭髮現了他,他反而給了老孫頭一刀!這彭大發真是太狠毒了,一定是觀音娘娘懲罰他的!我們趕快出去,不要驚擾了娘娘,明天我們趕快去夢城採觀音柳回來,敬奉她!快,快,快把屍首都擡出去,可不要薰着了觀音娘娘!”

他這麼一說,衆人也覺得心安了些,一羣人七手八腳,把兩具屍首擡出了洞窟。村長親手把木門關了過去,搬過了一塊大石頭把門抵住,說:“明天讓鎖匠重新打把鎖來,好好鎖上。”

村長又轉過身去,盯着彭大發的屍首看。對於彭大發手裡那個木瓶,村長是並不陌生的。多年以來,盜賊想要偷盜洞窟裡的壁畫,這種膠就是最常用的工具,只要一粘就會把完整的壁畫從牆上給粘下來了。他並不懷疑彭大發的動機。

“走吧,走吧,我們去找警察。”

最近的警察局也要走四五個小時。終於回到村子,衆人都紛紛回家,只有村長,卻匆匆忙忙地趕到一間又小又破的屋子,敲了敲門。

“九叔?睡了嗎?”

燭火立即亮了起來,顯然裡面的人並沒睡着。一個蒼老的聲音,顫巍巍地響了起來。“是小強子嗎?沒睡,正等着你呢。門沒關,你自己進來,我懶得下牀了。”

村長推門走了進去,一個老頭正坐在炕上發呆。村長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發了半天呆,才說:“你都知道了,九叔?”

“我腳不方便,耳朵又沒聾。”九叔沒好氣地說,“當然聽到了。這事兒啊……不稀奇,不稀奇,早就應該發生了。”

村長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九叔,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真的現在就發生了嗎?”

“你說的是許玄清和仙芝?”九叔也跟着嘆氣,“真是冤孽啊!仙芝是個可憐姑娘啊,年紀輕輕的,按說應該好好地過下去,以後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你說,被生生地那麼折騰死,唉……”

他又嘆了口氣,眨了眨一雙昏花的老眼。“不過,這事兒也不好說。至少仙芝死的時候,她可什麼都不知道,這也算是件好事。若是讓她知道那許玄清……”

村長在這老人面前,就像是個好奇的小孩。“九叔,我一直奇怪來着,你怎麼知道這些?”

九叔一瞪眼睛。“我怎麼知道?你忘了我姓什麼?”

村長一拍腦瓜,懊悔地說:“我真是,我真傻!九叔,那都是真的嗎?”

“仙芝一直對她丈夫那麼相信,她丈夫說什麼,她就信什麼。”九叔嘆着氣說,“她丈夫說要她的血來讓自己畫的水月觀音萬古流芳,她就甘心去死。這傻丫頭,她卻不知道,許玄清早就研製出了一種顏料,說什麼要她的血,根本就是胡話。他是爲了奉承當地的大戶,開鑿洞窟的何家,給他的賞賜可是百兩黃金。這對一個小時候因爲家窮而出家當道士,後來又成了最貧困的畫匠的人,是多大的誘惑!百兩黃金!你看,彭大發不也一樣嗎,他明知道這事兒不能幹,不該幹,他還是去了!果然是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啊!”

村長仍是一臉茫然,道:“九叔,這我可就不明白了。他既然研製出來了那什麼顏料,何必還要仙芝的血呢?”

“你這孩子真是蠢。”九叔用煙桿在村長頭上敲了一下,“凡是開鑿洞窟,繪製壁畫,如果真是要流芳百世,一定是要用人祭的。人祭不難,關鍵的是要心甘情願,只有仙芝這種傻姑娘,纔會聽信她丈夫的話啊!她在天有靈,看到她丈夫在她死後,娶了別的女人,整日過得樂呵呵的,也不知道有多難受呢!”

“那許玄清可真不是人。”村長聽得十分惱怒,拳頭都握緊了,“觀音娘娘怎麼就不顯靈,把他也像彭大發那樣殺掉呢?”

九叔的臉上,突然地出現了十分恐懼的表情。“你知不知道,爲什麼觀音娘娘今天要顯靈?”

村長緊張地問道:“爲什麼?我很想知道爲什麼!”

“因爲彭大發偷的是水月觀音像。”九叔的聲音顫抖着,“他是想毀掉仙芝的棲身之地啊!仙芝直到今天,仍然不願離開許玄清,她一直癡戀着他。所以,她可以容忍別的一切,但卻不能容忍有人要帶自己走!所以,她今天把彭大發給殺了!如果還有別的人敢去偷水月觀音像,也只會有這麼一個下場!強子,你可一定得警告鄉親們,千萬別起這貪心,否則,會跟彭大發一樣死得很慘哪!”

村長卻連九叔的後半截話都沒聽進去,只是在那裡發楞。直到九叔又用煙桿敲了一下他的頭,才訥訥地說:“九叔,我只擔心,現在村子裡面的人都想着要發大財,他們什麼都不會害怕了。”

九叔怔了一怔。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一本舊書上。那是一本老子的《道德經》。還有一疊等着他批改的作業。九叔受人尊敬,不僅因爲他年紀大,輩份高,也是因爲他是附近唯一受過教育的人,免費給孩子們講課。

九叔枯瘦的手指,緩緩地摸着他那本心愛的《道德經》的封面。“是啊……是啊,小強子,你說得沒錯。聖人的言論,又有幾個人能做得到呢?道德高尚的人尚且做不到,會有私心,更何況是普通的人……這些書,都是空話啊,空話……飯都吃不飽,衣服都穿不暖,還談什麼道德?”

村長認得的字也有限,九叔咬文嚼字說的話,他聽得似懂非懂。但九叔聲音裡那強烈的淒涼悲憤的意味,他聽出來了,忙安慰道:“九叔,瞧你說的,強子會不照顧你?今年一直不下雨,日子難過,但九叔你放心,強子就算是自己餓死,也不會少了你那一口的!”

九叔又好氣又好笑,“砰”地一聲,煙桿又朝村長頭上砸了過去。“你這強子,聽不懂就聽不懂,胡說些什麼?”他突然咳嗽了起來,咳得非常厲害,就像是要把心啊肺啊都咳出來的那種咳法,村長連忙上去幫他捶背。等這一陣發作過了,九叔才擡起頭來,說,“我這身子骨兒,也就這樣了,早去早好,何必浪費糧食?”

九叔攤開手,手裡赫然一灘鮮血。他自己知道這毛病,長年積弱累積下來的肺病,已經轉成了肺癌。村長“嗚啊”一聲,就放聲哭了起來。“九叔,九叔,都是我窮啊!窮得沒錢給你治病啊!要是……要是真能賣到大錢的話,我……我也願意去偷那些壁畫啊!我……”

“你……你在說什麼?”九叔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手指顫抖地指着村長。“小強子!你想都不能想!聽到沒有?啊?這種事叫賣國,你懂不懂,啊?絕對不行!你想都不能去想,念頭都不能動一下!那些髒錢,九叔是絕對不要的,九叔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你懂不懂?”

村長滿面淚光,正要說話,忽然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緊接着就“轟隆隆”地響起了悶雷。不過片刻,瓢潑大雨就遮天蓋地地下了下來。

九叔跟村長你看我,我看你,村長終於像是如夢初醒般,發出了一聲喜悅之極的大叫,衝了出去。“下雨了!下雨了!終於下雨了!”

對於A縣而言,這場雨實在是天降甘霖。村民們都紛紛跑出來,用各種盆啊缸地接雨水。

“下雨了!觀音娘娘顯靈啦!”

九叔正扶着房門,顫巍巍地往外走。他本來滿臉喜色,聽到村民們這此起彼伏的叫聲,臉色變得僵硬蒼白,站在那裡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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