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章 夢

英虹的家,其實就在紅珠嶺上,離酒店走路也只需要半個小時不到。那個村莊一看就是肥得流油,每家修的房子都十分氣派,裡面擺放的家電絕對不比大城市的差。英虹帶着他們走到一家門口,指了指說:“就這裡。”

院門是開着的,杜潤秋一眼就看到有個老婆婆坐在院子裡的一張小凳上,正在把籃子裡的菌子給揀出來,攤在地上晾開。那個老婆婆頭髮全白了,滿臉皺紋,個子很小,不就是那天賣給他菌子的那個?

他聽到身旁的丹朱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然後低低地說了一聲:“還好。”

杜潤秋明白丹朱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表現。他跟丹朱一樣,在路上心裡也有一件不敢去想的事,那就是——等他們來到英虹的家,會不會看到她的祖奶奶已經死了?

看到她的祖奶奶活生生地坐在院子裡曬菌子,這口氣也總算吐了出來。

“祖奶奶,我帶了兩個客人來了。”英虹帶着他們進了院子,臉上有些尷尬的神色。那老婆婆擡起頭,眯縫着眼睛看了杜潤秋和丹朱一陣,她似乎是認出杜潤秋來了,頓時,她那張像核桃一樣的臉上,表情也變了。

“你們……你們是誰?我不認識你們,快走,快走!”她扯着嗓門嚷,聲音又細又尖,聽在耳裡很是詭異。她又推着英虹說,“你怎麼帶不認得的人來了,快趕他們走!趕他們走呀!”

杜潤秋本來心裡並沒有什麼成見,但這時候見到這老婆婆的舉動,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慘狀,胃又隱隱作痛了起來。他心裡惱火,臉上還是笑嘻嘻的,說道:“怎麼,看見我們害怕了?以爲我們死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這是在下毒啊?是殺人啊,殺人要償命的,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已經被你毒死啦,你就一點都不害怕呀?”

“誰?誰死了?誰死了?”老婆婆的臉色又變了,連聲地問道,“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死了?”

杜潤秋和丹朱對看了一眼。丹朱小心翼翼地說道:“你說的她,是不是回來的那個她?”

“她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死了?快告訴我啊,她是不是死了?”老婆婆追着問,直問得一旁的英虹臉色都變了。她拉着老婆婆的衣袖,叫了起來:“祖奶奶,你在說什麼啊?你不會真的給了他們有毒的菌子吧?你究竟在想什麼啊,祖奶奶?你真糊塗了嗎,有毒的菌子人吃了會死的呀!”

“誰說我給了他們有毒的菌子!”老婆婆忽然把脖子一挺,細細的聲音也更尖利了。“我給他們的都是青槓菌!青槓菌!看,看,”她指着滿院子晾曬的菌子,“就是這個,青槓菌,阿虹,你認得嘛,青槓菌!我給的都是青槓菌,怎麼會有毒?我們自己也吃呢,怎麼會有毒?阿虹,你別聽他們胡說八道,他們不是好人,快把他們趕出去!”

杜潤秋朝老婆婆走近了一步,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就不害怕啊?你想毒死她,你也不想想,如果‘她’知道你要毒死她,她會怎麼對付你?”

老婆婆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叫聲。“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知道我……她知道了……”她的臉色已經變成了一種慘灰慘灰的顏色,瘦小的身子也像是站立不住似的,發着抖就往後倒。英虹嚇得連忙扶住她,只見老婆婆雙手緊緊地按住了胸口,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在那裡喘得越來越厲害,臉也漲成了紫色。

“快把她放平躺下!”杜潤秋大叫,“她心臟病犯了!”

他邊說邊動,一把把那老婆婆抱起來平放在院子的地上。“藥!英虹,你有她的心臟病藥嗎?”

英虹慌得手腳都沒地方放,聽到杜潤秋這麼說,急忙衝到屋子裡去,然後又拿着一個藥瓶出來了。杜潤秋抖出了幾顆藥,塞進老婆婆嘴裡,可是這時候又哪裡乾嚥得下去?他又叫:“水!水!”

英虹又跑進去了一趟,端了一杯水出來。她的手在發抖,水端到面前,已經潑了一半出來。杜潤秋一面把水給老婆婆灌進去,一面招呼丹朱:“打電話叫救護車!趕快打,叫救護車馬上來!”

英虹在旁邊看着,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人一軟,就坐到了地上去。“祖奶奶,你可別有事啊!你有什麼三長兩短,可都是我害的啊!”

“大小姐,這不是演苦情戲的時候!”杜潤秋幾乎絕望地大叫,“快來幫忙,把你祖奶奶扶好,我再給她多灌幾口水啊!再不行,試着人工呼吸啊!你在這裡抱怨天抱怨地,有個鬼用啊!老天啊,你當了幾天導遊啊,你就沒一點應付突發事件的經驗啊!”

英虹聽他這麼一說,一面哭,一面去幫忙。丹朱打完電話,說道:“馬上就來,說很快,你們堅持住啊!”

“不是我們堅持住的問題,是這老太要堅持住才行啊!”杜潤秋咕噥着,“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啊?”

丹朱瞪了他一眼。“胡說八道!”

杜潤秋也意識到自己又說了不該說的話,偷眼看了一眼英虹,英虹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壓根沒注意到他的胡言亂語,才舒了口氣。他心裡也是虛的,要是這老太被自己一席話給嚇死了,那自己得負什麼責任啊?

丹朱看到杜潤秋跟英虹忙成一團,插不上手,就悄悄走到了屋子裡。過了一會,她從裡面走了出來,似乎把什麼東西很快地塞進了包裡。她的眼裡,帶着一種奇異的表情。

救護車終於呼嘯而來,又帶着病人呼嘯而去。英虹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丹朱和杜潤秋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

“我靠,真的有人會被嚇死,我打出孃胎還頭一回見呢!”杜潤秋終於罵出了口,他已經忍了很久了。

丹朱皺着眉說:“看這老太太的反應,我還真懷疑是她作了什麼手腳了。”

“那她也未免太狠毒了吧!”杜潤秋懷疑地說,“我跟她無冤無仇,她爲什麼要害我?這可是要死人,要死人的啊!”他不自覺地縮了一下,似乎又感受到那絞腸搗胃一樣的疼痛了,眉眼也痛苦地擠到了一堆,“還好我沒死,不然,真的是死了都是個糊塗鬼啊!”

“如果真是她乾的,她要害的肯定不是你,也不是曉霜。”丹朱說,“這點很明顯啊,她針對的是另外一個人!”

杜潤秋很不情願地說:“你指的是……杜欣?”

丹朱點了點頭。“她一再說,她回來了,是對着杜欣說的,是吧?你跟杜欣在一起,她理所當然地認爲杜欣也會吃菌子吧!可是,杜欣是第一次到這裡,這老太太一輩子沒離開過紅珠嶺,她怎麼可能認識杜欣?”

杜潤秋再次縮了縮肩膀。他的聲音也放低了。“我倒是有個想法。”

“什麼?”丹朱揚起了頭。

“這裡……不是叫返魂嶺嗎?是不是……杜欣不是杜欣?而是別的什麼人……這老太太認得的人?……”杜潤秋慢慢地說,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縹渺,有些詭異。丹朱盯着他,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丹朱,你怎麼了?”

“沒什麼。”丹朱咬了咬下嘴脣。“我覺得我們應該去調查一下這個杜欣,她究竟是個什麼來頭?”

“其實……”杜潤秋遲疑地說,他實在是不太想把之前的事說出來。但是這時候,對於杜欣,他心裡的謎團實在是太多了,他確實也想找個人分擔一下。“其實,杜欣可能是有點問題。聽樑喜說,在路上——他們到E山的路上,杜欣的丈夫死在了酒店的房間裡。”

丹朱驚呆了。她死死地瞪着杜潤秋。“這麼重要的事,你爲什麼不早說?!”

“這個……”杜潤秋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大,訥訥地說,“因爲她的丈夫是死於突發的心臟病,醫生也證明了這一點。這肯定跟杜欣是沒有關係的,她那個老公心臟一直不太好,平時也都要吃藥的,那天他們去的景區是個海拔很高的地方,很考體力,他過於勞累了,一睡不醒,這沒什麼奇怪的……”

“你怎麼這麼糊塗!”丹朱大聲地說,“還有什麼死法,比這種‘過度勞累引起的心臟衰竭’更像自然死亡?尤其是在去了一個公認的海拔高、爬上去非常累人的景區?”

杜潤秋回視她。他實在沒有料到丹朱的腦子轉得如此之快。他確實曾經隱隱地有過這樣的疑問,但是立即被他從腦海裡驅散了出去。不知道爲什麼,他很不願意相信杜欣會是個害死自己丈夫的女人。對杜欣,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有種無法言喻的好感。她沉靜,細緻,跟身邊那些喧囂的人羣格格不入。那天,看到她安安靜靜地站在紅珠嶺的樹林裡,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像金雨一樣灑在她身上,杜潤秋真的一瞬間有種癡了呆了傻了的感覺。

“丹朱,你想得太多了。”杜潤秋已經沒有了開玩笑的心思,臉上是少有的嚴肅。“你可別把這些話亂說,這會給杜欣帶來麻煩的……”

“你喜歡她,是不是?”丹朱單刀直入地問,杜潤秋一向臉皮厚如城牆,這時居然吭吭哈哈地答不出來。

丹朱看到他說不出來話,輕輕地哼了一聲,說,“秋哥,我早警告過你,你就是不聽我的。”

“如果她真的有什麼問題,當時警察就不會放她走。”杜潤秋竭力地幫杜欣解釋着,不知道爲什麼,他這一刻有些害怕丹朱出奇的敏銳和犀利,“聽說她們那個旅遊團裡面的三姑六婆大都是她丈夫的親戚,都說她丈夫是真有心臟病的……”

“你就別解釋了,秋哥。”丹朱打斷了他,“我們回去吧,我還要回去看看曉霜怎麼樣了。”

杜潤秋無精打采地嘀咕了一句:“我也是病人。”

“那你也應該回去躺在牀上休息。”丹朱回了他一句。

因爲出了這起“菌子中毒”事件,杜潤秋工作的旅行社,另外派了位導遊過來,把他的旅行團給接走了。杜潤秋就得以順理成章地擺脫他的客人,在紅珠嶺酒店繼續住着“養病”,連飯菜都是廚房給他特別做好送到房間來的。因爲他的胃還不能吃難消化的東西,所以燉的是魚粥,配了幾味相當精緻的小菜。杜潤秋雖然是個無肉不歡的人,但看到這樣的粥菜,也沒法挑剔什麼了。

“篤篤篤”,杜潤秋敲了三下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了杜欣的房門前的。從門裡,傳來了杜欣平靜而有教養的聲音。

“請進。”

杜潤秋略略遲疑了一下,推開了門。房間裡開着暖氣,杜欣仍然只穿着白色的睡袍,坐在牀頭。她的頭髮很長,一直散落在腰際,烏黑髮亮。她並沒有回頭,而是望着窗外的紅珠湖。

“杜欣,你回來了。”

杜欣這才慢慢地回過頭來。她很蒼白,也沒有化妝,臉看起來特別素淨,素淨得都帶着某種慘淡的顏色了。她的脣角,掛着那絲淡淡的、禮貌而疏遠的微笑。“是你啊,杜先生。你有事找我嗎?”

“……我是來問問你,有沒有吃飯?”杜潤秋不管是在丹朱還是在曉霜面前,都是肆無忌憚地亂開玩笑的。可是在杜欣面前,他卻不敢開玩笑,說話的態度也全然是正經的。他生怕說錯了什麼話,得罪杜欣,雖然杜欣一向是非常文雅和通情達理的。

杜欣指了一下牀頭上放着的粥碗。“吃過了。我……沒什麼胃口。”她輕微地瑟縮了一下,“現在……我看到吃的,就覺得……害怕……尤其是……尤其是……”

“尤其是菌子,是嗎?”杜潤秋接過了她的話頭。“我也是。我原來是很喜歡吃菌子的,一次可以吃掉一盆。可是現在,我一看到菌子,就覺得反胃。倒不是爲了我自己吃了菌子中毒,而是……我看到樑喜死在房間裡,那個碗落在地毯上,還剩着幾片沒吃完的菌子……從那之後,我一看到菌子,就想吐。碗邊緣的破口,把我的手劃傷了,血滴到了地毯上……”

杜欣的肩頭,猛地顫動了一下。她擡起眼睛,緊緊地盯着杜潤秋。

“樑喜死了。”杜潤秋從齒縫間擠出了這幾個字。一想到樑喜那被雨水浸得透溼的屍體,他就覺得一陣鼻酸,幾乎連聲音都哽咽了。“如果不是我給他那碗菌子……”

“那不關你的事。”杜欣柔聲地說,她的眼眶也發紅了,“你也是好意。樑先生他……他是個好人。他幫了我很多忙……”

杜潤秋一隻手插在褲兜裡。他的手裡,握着口袋裡放着的那枚紫水晶胸針,握得手心都在出汗。“咦,杜欣,你那顆胸針呢?怎麼沒見你戴?你不是很喜歡那胸針的嗎,怎麼,哈哈,這麼快就膩了?”

“沒有呢。”杜欣打開了她的包,從裡面拿出了一枚胸針。杜潤秋定睛一看,不是那枚四葉草形狀的紫水晶胸針又是什麼?他心裡一鬆,就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似的,他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有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只聽杜欣解釋道:“胸針上的別針有點鬆掉了,我怕掉了,就沒戴着。”

“我幫你修修看?”

杜欣把胸針遞給了他。杜潤秋看了看,果然,是別針有點鬆動。他使勁地扭了幾下,扭緊了,還給了杜欣。“沒問題了。”

杜欣接了過去,隨手放在了牀頭櫃上。“我昨天晚上又做夢了。”

“做夢?什麼夢?”杜潤秋的腦子裡,立即閃現出了樑喜給他講的那個幾乎是荒誕不經的故事。從大衣櫃裡突然竄出來的滿身都是泥土的女人,原本放在左邊牀頭櫃的紫水晶胸針像自己長了腳似的,跑到了右邊的牀頭櫃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死在身邊的男人,渾身冰冷……

杜潤秋甩甩頭,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杜欣,你又做了什麼夢?”

“……我又夢見那個女人了。”杜欣的眼神恍惚,聲音也是飄飄忽忽的,“土,紅色的土,她的臉上都全是紅色的土……她的眼睛……哦,她的眼睛就兩顆珠子在血裡浸過一樣!”她突然雙手矇住了臉,聲音也在微微的顫抖,“可怕,可怕,真可怕!我爲什麼總會夢見她?”

杜潤秋抓住她的手。“杜欣,振作點!”他看着杜欣迷亂的眼神,和顛倒的話語,心裡一陣陣的不安。杜欣顯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他第一次見到杜欣的時候,雖然杜欣的丈夫才猝死沒兩天,但她還是平靜和處事清晰的。可是現在,杜欣分明有崩潰的傾向。

“不會有事的,杜欣。我保證……”他握着杜欣的手,杜欣的手冷得像冰,杜潤秋很想把她的手焐暖。杜欣只是呆呆地坐着,兩眼也是呆呆地看着他,沒有把手抽出來,也沒有說話。

“杜欣……別害怕。”杜潤秋不自覺地攬住了她的肩頭,杜欣跟曉霜完全不同,曉霜是健康而充滿活力的,杜欣卻是纖弱而讓人憐惜的。她跟丹朱也不一樣,丹朱有種無法形容的冷漠,那是自內散發至外的一種冷,最初杜潤秋沒有發現,但是跟她多相處幾天就逐漸感覺到了。那是一種拒人於外的冷漠,能夠不經意地拉開跟別人的距離。

他撫摸着杜欣的長髮。杜欣的頭髮烏黑而柔軟,跟她的肌膚一樣,冷冷的。杜欣靠在他的肩頭,低低地嗚咽了起來。

“我害怕……我好害怕……從他死的那天晚上就開始害怕……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覺得很孤單,他的那些親戚,都用一種很怪異的眼神看着我。他們從最開始就恨我……”杜欣的聲音很輕,還夾雜着抽泣的聲音。她哭泣的模樣,十分柔弱,十分無助,淚珠一點點地在臉頰上閃亮。

“別哭,不會有事的。”杜潤秋擡起手,去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珠。正好杜欣一擡頭,杜潤秋就跟她的眼光相接了。杜欣的眼睛很黑,很亮,淚光盈盈,癡癡地對着他的臉看,美麗得出奇,讓杜潤秋一瞬間看着她有些傻住了,擡起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杜欣,你爲什麼會跟那個男人結婚?聽樑喜說,那是個很市儈的人。你是爲了錢嗎?”杜潤秋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他實在覺得杜欣不像是這種人。

“他幫了我……我以前,有一個男友。他得了絕症,我……我丈夫願意出錢幫他醫治……”杜欣的眼淚掉了下來,她的表情也變了,帶着一種迷人的朦朧的回憶。這種回憶的光輝,讓她的整張臉都發亮起來。杜欣原本一直有種疲倦而萎靡的神態,但這時候,她就像是一朵在陽光和雨露下舒展開的花,整個人都變得生動起來。

哦,她像是一個一直在夢遊的人,這時候,突然地醒過來了,活過來了。杜潤秋想着。她渾身都像是在發着光,尤其是那雙眼睛,被回憶的幸福完全地充滿了,連眼淚都是幸福的。

“後來呢?他治好了嗎?”

杜欣臉上的光彩驟然消失了。看到她表情的變化,杜潤秋不問也知道結果了,他也不敢再追問下去了。

“晚上……能留下來陪我嗎?我害怕……我怕再做那個夢了。我害怕再夢到那個女人,向牀上的我撲過來……”杜欣輕輕地說,兩眼仍然望着杜潤秋,滿是希冀的表情。她說得很誠摯,也很自然,就連杜潤秋這種人,也沒法把念頭往不該轉的地方轉。

杜潤秋對着房間掃了一圈。這房間的衣櫃是在進門的地方,並沒有對着牀。“杜欣,這裡並沒有衣櫃對着牀,更不會有人從衣櫃裡出來。”他走到窗前,把窗戶關上,從裡面閂上了。“你睡的時候,把門從裡面閂上。不會有事的。”

杜欣的失望,溢於言表。“你是不願意留下來陪我了?”

按杜潤秋的性格,有這樣的“大好機會”,是絕對不願意放過的。但是,不知道爲什麼,腦子裡一直盤旋着丹朱那句又像是開玩笑又像是認真的警告。“秋哥,我可告訴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那只是中國古代文人的意淫罷了,你千萬不要當真了。如果真的應驗了,那就沒意思了。”

“有事的話,馬上打我的電話。”杜潤秋順手在牀頭櫃的便籤紙上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和房號。“我的胃還是很不舒服,留在這裡怕吵着你休息。不用怕,你不會有什麼事的。”

杜欣輕微地嘆了一口氣。“好吧,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說完這句話,她就又轉過頭,望向了窗外。杜潤秋只看得見她的那頭長長的直直的黑髮披瀉下來,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當他關上門的一瞬間,他聽到了從房間裡傳出來的音樂聲。大概是杜欣打開了MP4或者是別的什麼可以放歌的東西。她沒有用耳機,歌聲就回蕩在房間裡。

“Yesterday was a lie……”

杜潤秋只聽到了這一句,門就合上了。他可以確定,他最近聽過這首英文歌曲,但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聽過了。那曲調……甜美而感傷,像是一股迷人而帶着某種懷念的味道的香水,突然地瀰漫在了空氣中。

杜潤秋靠在門上站了一會。這一刻,他有種奇怪的迷惘而感傷的感覺。他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

那天晚上,杜潤秋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夢。夢境是支離破碎的,他清晨醒來的時候,也只記得很少的一些了。夢裡好像有杜欣,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窗前,烏黑的長髮在風裡飄動。還有英虹,英虹跟她的祖奶奶在一起,兩個人都蹲着在地上挖着菌子,挖出來的菌子扔了一地。

杜潤秋抱着被子,坐在牀上發呆。直到曉霜在外面敲他的門,敲得砰砰直響,還直着嗓子叫:“秋哥!秋哥!起牀了!太陽都曬屁股啦!”

聽曉霜的聲音中氣十足,看樣子她已經恢復了。杜潤秋趿拉着拖鞋,無精打采地走到門口,開門一看,只見曉霜臉色紅潤地站在面前,滿身都是青春光彩,連眉梢眼角都像是帶着早晨的明豔的陽光。曉霜一看到杜潤秋,就誇張地叫了一聲。“哎,秋哥,你是怎麼了,怎麼臉色這樣子!”

“我怎麼了?”杜潤秋摸了摸自己的臉。曉霜推着他,把他一直推到鏡子前,大聲地說:“你看看!”

杜潤秋看到鏡子裡面的自己,嚇了一跳。面色灰黃,鬍子拉碴,黑眼圈堪比大熊貓。他摸着自己長出來的鬍渣,喃喃地說:“這一下子可老了十歲,怎麼辦,還有女人會看上我嗎?跟中年大叔差不多了,我才二十八啊!”

曉霜沒聽清他在咕噥什麼,問道:“你說什麼呢?”

杜潤秋繼續摸着自己的臉,繼續咕噥。“早知道,昨天就該留在杜欣那裡了。哎呀呀,這就是老天爺對我不抓住飛來的豔福的報應了。如果跟杜欣睡一起,我怎麼會一晚上都做惡夢啊?唉……唉……我昨天晚上真是被鬼迷了心竅了,怎麼居然當起了柳下惠?咳,咳,真是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則……”

“秋哥,你在說什麼?”丹朱的聲音在他身後清脆地響了起來,杜潤秋嚇了一跳,趕忙閉上了嘴,但是已經太遲了。丹朱的眼神,很銳利地在他身上掠過。

“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你到杜欣那裡去了?”

杜潤秋見她已經聽到了,說謊是說不過去的,索性一挺胸膛說道:“哎,我反正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她昨天晚上說害怕,硬要我留下來陪她呢!嘿嘿,她的心思,那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嗎,我……”

“你爲什麼沒留下?”曉霜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我還真不知道你這麼……這麼……嗯,嗯……”她一連嗯了幾聲,都沒嗯下去,只是笑個不停。

丹朱卻沒笑。看到她那敏銳到近乎犀利的眼神,杜潤秋就覺得有些害怕。丹朱問道:“你究竟是爲什麼沒留下的,秋哥?”

“……我……”杜潤秋考慮了半分鐘,決定說實話。“老實說,我很想!我對杜欣是真的喜歡……”

曉霜笑得打斷了他:“你?秋哥,你誰都真的喜歡吧!”

“別打岔,曉霜。”丹朱相當認真地說,“爲什麼?”

杜潤秋注視着她,慢慢地、嚴肅地說:“因爲我始終忘不了你說的話。你那些話,就像咒語一樣,在我腦子裡打轉。說真的,丹朱,我是個看到女人啥都會忘了的人,有豔福我從來不會放過,但這次我居然有點害怕。是的,我說不清爲什麼,我老是想着你那番話,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走了。”

丹朱回視着他,看了半天,忽然說:“有一天,就是我們纔在紅珠嶺住下的那一晚,杜欣在樓梯口上叫你去跟她談談。你跟她談了什麼?”

“那天啊。”杜潤秋垂頭喪氣地說,“我高高興興去敲她的門,她卻連門都不開,有氣無力地說她已經睡了。我只好走啦!”

曉霜又開始笑。“原來是耍你的啊,秋哥!”

杜潤秋正想爲自己的面子辯白幾句,這時候,他聽到了一陣喧鬧,從元帥樓的方向傳過來的。

“什麼聲音?”曉霜走到樓道邊上,向外望去。她立刻叫了起來:“你們快來看!快來看呀!”

杜潤秋跟着走了過去,向外一望,也吃了一驚。只見元帥樓邊上,圍了不少的人,看樣子都是當地人,一個個都拎着鋤頭鐵鍬之類的工具。當中站着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正在對周圍的人吩咐着什麼——譚棟。

“他們要幹什麼?”曉霜莫名其妙地問道。杜潤秋心裡一動,又沉了一下。丹朱說道:“他們是想挖什麼東西吧。看看,鋤頭,鐵鍬,這陣勢……”

杜潤秋脫口而出:“他們想挖屍體?他們怎麼會知道那下面會有屍體……”

幾天之前,他絕對不會想到,“挖屍體”這麼詭異的話,會從自己口裡,完全認真地說出來。可是這幾天,他已經見了不止一具屍體,很多樁詭異而無法解釋的事。現在他真覺得,不管再反正什麼,自己都不會奇怪了。紅珠嶺,本來就是個終於籠罩在雲海裡面的地方,來到這裡的人,也會被籠罩在同樣的雲霧裡,在一團茫茫白霧裡沒頭沒腦地瞎轉,始終找不到方向,走不出去。

曉霜雖然害怕,但是眼神裡卻露出好奇而興奮的表情。她拉了拉丹朱:“我們過去看看,好不好?”

“他們不會讓我們靠近的。”丹朱說,“警察是在幹正事呢。”

“我們只是遠遠的看上兩眼啦!”曉霜說。杜潤秋也說:“是呀,我們只是去看看,看看他們在幹什麼而已。說不定,那個譚副局長也會有話問我們呢?”

丹朱忽然撇了撇嘴角,冷笑着哼了一聲。曉霜很奇怪地看着她,說:“你怎麼了?你不喜歡那個譚局長?我覺得他人挺好的……”

“他?我看他是犯了疑心病吧。”丹朱冷笑着說,“他居然懷疑是我給你們吃的菌子下毒的。居然會懷疑我!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我問他憑什麼懷疑我,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哼,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混上副局長的,這業務水準,可真是糟糕!”

“哦?他懷疑你?”杜潤秋很是奇怪。他一向看人很準,這個譚棟,是典型的那種深藏不露做事也滴水不漏的人,怎麼可能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懷疑丹朱還讓丹朱看出了他的懷疑?

這一點倒真讓他想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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