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衝突
然而,珍桑沒有活到夜英帶大家逃離的那一天,她彷彿在這天夜裡早有預感。
隔日有奇諾族的人來,說第三大隊隊長要召見她,灼龍族的衆人各個殺意翻滾,恨不得此刻就將所有的敵人絞成粉末!
可是計劃還沒有到關鍵的時刻,他們現在沒有任何戰勝的把握。
夜英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姐姐將被帶走,可他深陷敵營,孤立無援。
“請不要爲了我而犧牲大家的生命。”
珍桑在他們族人的面前下跪,額頭重重磕在地上。
“我身爲姜輝最後一位女兒,非常驕傲,但我不希望被那羣畜;生識破身份,我不要姜氏的尊嚴因我被踐踏。”
夜英看着家姐,久久的,未能說出一句話。
他覺得他畢生所學都毫無用處,他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尋常人。
他紅着眼眶,被珍桑抱入懷中。
“答應我,帶着大家平安離開。”
心中恨得要死,夜英唯一能做的只是咬緊牙關,有人捍衛王族的血脈,大聲叫嚷他們若敢來搶人,他們見一個殺一個。
珍桑嚴肅發誓,“我姜氏不會爲了一個人的性命,要你們大夥白白送死,誰要敢亂來,我現在就撞死在你們眼前!”
夜英早已做好準備,在救出這批俘虜前,他必須堅不可摧。
哪怕面對的,是親生姐姐的死訊。
雲霾月黑,荒靡血腥的氣味徘徊村寨,當姜修命人送來密函,夜英覺得已等上一個世紀那麼久。
計劃展開,實際上他是第一次殺人。
手中的刀作龍吟,夜英的手法狠毒快意,他出人意料的高超勇武讓族人氣勢大增,他們終於又像一支狼羣,靠殘忍的廝殺去保衛家園!
手起刀落,臉上的鮮血溼了又幹,幹了又溼,夜英的眼神麻木不仁,他已化作死神的詔諭,要敵人爲之膽寒。
奇諾族的第三大隊以及一些趕來的增援部隊皆被他們殺的一乾二淨,片甲不留!
夜英血染敵營,身邊的屍首堆積成山。
他手握刀柄,眼中情緒冷酷無情,那不斷揮起利刃的體力,已超越人類的極限。
即使是陷入崩潰的絕境,這個少年,依然以強而有力的號召力,將一盤散沙的灼龍族族人變作一股不可摧毀的意志!
他們真的,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一雙幼小的孩童出現在不遠處,夜英眼看身旁的影衛隊齊齊將他們刺死!
他在一瞬間怔住,夜辰多年來的規誡涌上心頭。
“小孩婦孺不準殺!”
身旁影衛隊的左副隊長,甚至比夜英還要年輕的周暮徹,早已殺紅了眼。
“龍薩大人,你要是放過奇諾族的族人,那要多少灼龍族的百姓死後還不得安寧!”
夜英的腦海中想起自己親生姐姐被折辱自殺的畫面……幾乎殺人如麻的意識就要取代他的整顆心臟!
可是,早被種植在骨髓中的潔身驕傲與錯綜複雜的善良道義令他頭痛欲裂,他的眼前除了那雙孩童死前的驚恐,再也寫不下其他情緒……心如刀割。
“他們是無辜的……不要殺。”
夜英沉沉開口,“灼龍族所有的怨恨,由我一個人揹負,他們要是在地下覺得我沒有替他們報了仇,那麼,讓他們來找我一個人!”
夜英手舉名刀,血色慘淡地折射着月光。
“灼龍族所有勇士!你們聽明白了,村寨中的老弱婦女,以及繳械投降的男人,將他們全數綁起來,不許再殺!”
龍薩的聲音穿透清冷的夜色,飄蕩在絕望的村寨。
“如果,六尺之下我族臣民還有解不了的怨氣,那麼,來找我一個人!”
他再度揚聲,高高在上。
“我是姜氏龍薩.夜英!”
時間像陷入一片黑暗,當血戰落幕,夜英望着滿地的屍首,才知道自己早已來不及了。
星辰的軌道彷彿走入一種破滅,七殺、破軍、貪狼,照亮他的命格。
原來今晚的殺戮和毀滅,只是他們的□□……
……
從解救人員的數目以及各方損失來看,姜修與夜英實行的這次突擊無疑是成功的。
然而夜英的臉上依舊整天佈滿慍色,冷若冰霜。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山那端的慘淡愁雲,像是快要看穿另一場即將到來的災難。
即時讓人去山外面的哨所,用最快的速度給夜辰發去一份電報。
兄弟兩人帶領部下回到寨中養傷,那時姜輝已病入膏肓,夜英打算見完父親最後一面就上邊防,防止奇諾族接下來的報復。
這天夜裡,寨中爲他們準備了好菜好酒,也算慶賀族人們的安全歸來。
姜修與夜英坐在火篝旁,熊熊的烈火燒熱他們異常出衆的俊臉。
某位窈窕少女走至兩人身邊,大獻殷勤要爲夜英斟酒。
“您真是我們灼龍族的英雄,龍薩大人。”她語氣柔媚,身材曼妙。
“應該敬王。”夜英巧妙接過酒杯,轉遞姜修。
女孩子恭謹地躬身,“敬我們偉大的新王!”
姜修嘴角淺淺發笑,斜着身體拖住腮,“看來人家對你很有意思啊,姜氏龍薩。”
夜英淡淡一笑,繼續看篝火想心事。
“她可是迪老的孫女,迪柔,還是我們族最漂亮的姑娘……你這也看不上?”
面對兄長的調侃,他倒是不願意破壞這難得輕鬆的相處時光。
眼見夜英總是一副無慾無情的樣子,姜修壞笑地猜測,“你已經有心上人了?”
他用沉默作以回答,年輕的王表示非常感興趣。
“嗯?是什麼樣的姑娘?大城市裡的吧?你們好上多久了?你來這山溝溝裡頭,那她怎麼辦?”
“王,請勿庸人自擾。”
“你不是‘不違昭命’麼!如實回答本王這些問題。”
兩兄弟各自笑了幾聲,夜英微微正色,“認識好幾年了,等我們把這些事處理好,我會回去找她。”
“不怕她不要你了?”姜修故意煞他威風。
“當然怕。”夜英低下眉目,火光印出些許的無奈,“但更怕自己回不去。”
“什麼樣的姑娘能讓你覺得怕?”姜修噙住笑容,“我很想親自見一見。”
夜英並不知道,姜修也並不知道,有些人骨子裡就是藏着一種對危險近乎着迷的執著。
越得不到的,就越是想要。
到了後半夜,姜修與弟弟跪在父親身邊,一室燈火,顯得鬼影綽綽。
“孩兒不孝,無法完成你的囑託。”年輕的王自責道,“兩族戰爭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想要與他們談判,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姜輝看着天花板上隱射的燭火,“仇殺是沒有盡頭的,那隻會讓我們兩族都走向滅亡。”
“是。”兩兄弟齊聲回答。
“你們兩兄弟……要好好的,決不可……背叛對方。”姜輝轉頭,凝重交代他們,“如果連對方都成了你無法信任的人,這世上……就再沒有可以相信的東西。”
姜修握緊父親的手,夜英垂下眼眸。
幾天後,一世盛名的灼龍族族長在安詳中與世長辭,全族舉行了最傳統的落葬儀式。
雙親如何病逝,雖然族人們都以爲族長夫人患病已久,族長後因思念妻子才久病不起,可事實作爲兒子的他們卻知道事實的真相。
但爲了安撫族人們日漸暴烈、想要報仇的心,他們雙雙封口不提。
與此同時,噩耗傳來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嚴重許多。
夜英在深夜被叫起,只穿着單薄的青衣,坐在火塘旁,周暮徹單膝跪地。
“龍薩,邊寨的情況……很慘烈,而且……也很可疑。”
阿徹的神情更顯他們得到的情報與見到的情景如何詭異駭人。
“龍薩,我們可能……要做好孤注一擲的準備,這場戰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夜英皺眉,因爲猜測奇諾族會發起反擊,他已經先一步派黃少野與諸多精英前去加強邊寨警備。
“沈策最後不得不打暈隊長,將他帶去後方。”
“看看我們的男子漢們,真是一個比一個不怕死。”姜修也衣衫單薄地從裡間走出來,那雙恢復清冷前的眼睛,詭譎如妖。
“王,請你留在這裡。”夜英轉身,與姜修四目相對,“你是灼龍族新領袖,就讓龍薩先代你去剷除霍亂。”
姜修知道族內需要有他的坐鎮,他已不僅僅代表自己,更代表整個民族。
一種不安與煩躁侵入心臟,年輕的王,忽然莫名感到一股被命運控制的憤怒。
夜英連夜出發,當他們抵達離奇諾族最近的一座村寨,還未滅去的火苗在屋頂燃燒,地上是零星的火焰,整塊地域死寂的超乎想象,彷彿包括雞犬在內,連一個活口都未曾留下……
一片烏雲被風吹散,月光照亮這一處死城。
夜英與身後的戰士們渾身一怔,在他們眼前,出現了一批……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破爛的奇諾族服裝。
他們無聲無息,像是失去自我意識,憑着本能行動。
有的孩童不過幾歲,手中還在用砍刀殘忍地一下下戳着地上潰爛的屍首,目光失焦,在銀月下呈現淡淡的灰色。
簡直像是一堆沒有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他們都中了蠱術。”阿徹道。
有人驚訝,“沒想到這個永王真的這麼變態,爲了自己的政權,爲了他的目的……連他自己的臣民都不放過!”
夜英雙眸幽深,“他要我們兩個族的族人都爲他陪葬。”。
夜英想要示意他的部下們退後,但是當他回頭,就已明瞭任何指令都已經失去意義……
“老婆……我的老婆兒子……”
“阿媽……阿爸……”
他的這些戰士中,甚至有的人在今晚同時失去了一家幾口,他們那些最親的親人,全部遭受到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虐殺。
“報仇!我要爲灼龍族報仇!”
“血債血償!!!奇諾族的人全部該死!!!”
……不要再殺了,住手!
……他們只是被自己的王蠱惑,他們失去了意識!
不要讓仇恨與悲劇繼續上演,不要讓鮮血矇蔽我們的眼睛!
可是沒有用……什麼話都派不上用處!
即使夜英自己可以爲了大局,眼睜睜看着家人去送死,可他怎麼能夠要求每一個失去親人的族人都像自己這麼冷酷無情?!
究竟可怕的,是眼前這場殘殺,還是……其實殘忍的是至今還擁有理智的自己?
年邁的婦人舉着砍刀跌跌撞撞走向夜英,他失神的瞬間,她的刀就要刺過他的胸膛。
周暮徹手起刀落,回眸安靜地看着龍薩。
承君此諾,既然我是你們的龍薩,那麼不再管這眼前的是非,我們忠於族人,哪怕付出鮮血與生命爲代價。
……
這是最可怕的兩場屠殺。
夜英與屬下們以一抵十、以一抵百。
他們說,我們不僅要打贏這一仗,還要打入奇諾族,擒賊要擒王……要讓他們的永王……付出生命的代價!
於是殺,殺殺殺。
殺不完的敵人,令他們人人負傷慘重,已不知這是第幾天,屠村的慘劇卻依然像在昨夜發生。
“這已經是永王最後的手段,我們只能冒死殺進奇諾族,否則等他再次發起進攻,後患無窮,是不是,殺過去?”
黃少野捂着手臂處的傷,向夜英請示。
兩人所見略同,但少野總隊長卻不知道,這個時候的龍薩第一次出現了病發症。
“五陰熾盛”,它會令你體內彷彿是煞力增長,疼痛遍佈全身,骨碎魂散,難以控制!
那種尖銳在夜英身中翻騰不息,令其頭痛欲裂……
他卻依然在第一線親身戰場,他在心中重複着夜辰曾教他的那些話語。
“但凡人下人,苦者悽,痛者衆,險者鬱,樂者寡,各有悲秋。然人下人亦有苦有痛有險有樂,箇中滋味當真難以言說。”
嚐遍酸甜苦樂,或許也是一種歷練的必經過程。
夜英在昏沉的疼痛中睜開他無比清冷的眼眸,看着自己即將勝利的隊伍,他亦知道他們已滿身血債,無法回頭。
師父,他在心中對夜辰說,請原諒我洗不去的罪孽,師父。
殺伐不絕。
“龍薩……”周暮徹扶住失血過多快要昏倒的夜英。
他淡淡笑起,“我們沒有退路。”
阿徹聞言看向龍薩蒼白卻依然魄力十足的臉。
“我們沒有所謂的‘後備部隊’,我們就是灼龍族最後一道防禦。”
只有爲了灼龍族,把這多年來的毒瘤,連根拔起,反正仇恨早已矇蔽了所有戰士們的內心!
哪怕他夜英今日會亡於此地,在這片無數前人爲之戰鬥過、流血過的土地。
他無愧於天底下的所有灼龍族族民。
無愧於千千萬萬死去臣民們的亡魂。
他在這裡,以龍薩的名義,向新王宣誓——他要贏下這一場不可能勝利的戰爭!
……
當斬下最後一個敵人首級,冷冽的風颳過空曠蒼涼的土地。
夜英不知自己如何失去的意識。
當夜辰帶領着駐軍軍隊與醫務人員趕到,他望見自己最驕傲的徒弟,那個有些精神潔癖的英俊少年——他渾身是血,從無數具死屍中蹣跚站起,血污遮去那修長的眉,粉雕玉鐲的臉。
只餘那雙純黑清澈的眼眸,病魔的傷痛已使他滿頭的白髮。
他手中還握着一把飲盡敵人鮮血的彎刀,就像冷漠的白夜叉王。
當與夜辰對視的一霎,連日來經歷的生死與絕望襲上心頭,從未有過的悸懼佔據他的情緒。
所有的罪,所有的血與火,所有的殘忍殺戮,令他與生俱來的優秀基因,在他破敗晦澀的體內叫囂。
夜英終於站穩,眼前是夜辰一如既往平靜的眼神。
他再支撐不住,痛不欲生。
隱約有帶着溫度的東西流過眼睛,英雄哭了……
夜辰抱住徒弟的肩膀,沉痛到無法給予安慰。
“師父……”
——師父,我已經不配做你的徒弟。
他親手屠殺了所有要與灼龍族爲敵的敵人。
他爲灼龍族迎來自由與解放,他如魔鬼般嗜殺敵人,他的創傷壓在心口,晦澀難言,他亦是萬世稱頌,卻爲日落,默默哀嘆的血肉。
他是姜氏龍薩.夜英,一位罪無可恕的,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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