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月二十八日,南國濱海市,陽光明媚,溫度宜人。
市委會堂裡,洋溢着輕鬆愉悅的音樂,主席臺上懸掛着“濱海市幹部大會”的紅色會標。
這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這是一個讓全市六百零八萬人民翹首以盼的日子。連日來,在南國濱海市,“忽如一夜春風來”,從機關到農村,從醫院到學校,從辦公室到飯桌,從領導幹部到農民,六百零八萬人民都在傳送一個人人關心的消息:最富爭議的市委書記調來濱海市了;激進改革家裘耀和到濱海來了。甚至,在這還不到一週的時間裡,許多關於裘耀和的傳奇故事已經街談巷議,不脛而走。裘耀和連夜突襲110指揮中心;裘耀和在大街上發現某某分子;裘耀和在公交汽車上被堵了整整半天……這些消息是怎麼傳開的,誰也不知道。
一輛一輛轎車不斷駛進市委大院,領導幹部們邁着堅定的步伐走進莊嚴的大禮堂。這座容納上千人的禮堂被來自全市的市四套班子,各縣區黨政、人大、政協負責人,市屬部委辦局,大專院校,新聞單位等充滿了,中央、省屬有關單位以及相關媒體負責人也出席了今天的大會。
上午九點整,會場上已經座無虛席,無數雙眼睛注視着莊嚴的主席臺,這時省委副書林希衡健步向主席臺走來,接着是原市委書記向志勇。當裘耀和在主席臺上一亮相,臺下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
會場上頓時鴉雀無聲,省委副書記林希衡的目光在臺下環視了一圈,又看看身邊的向志勇和裘耀和,對着話筒,大聲說:“同志們,我受省委委派宣佈中央和江南省委的決定:裘耀和同志任江南省委委員、常委,濱海市委委員、常委、書記。向志勇同志調任水北省省委委員、常委,不再擔任江南省委常委、委員,濱海市委委員、常委、書記職務。”
當這一早已不是秘密的決定一宣佈,還是引起會場上的驚歎,有人低聲細語,有人環顧四周,而大多數人則用目光傳遞着對裘耀和的好奇。
向志勇的講話當然並無多少新意,也許是人們對裘耀和這位爭議市委書記感到太神秘了,不知道他的就職演講會多麼精彩,多麼新鮮。
當擴音器裡傳來“下面請省委常委、市委書記裘耀和同志講話”時,會場上掌聲頓起,這掌聲不僅熱烈而長久,這其中還包含着期望,包含着信賴,包含着神聖的等待!
裘耀和的開場白似乎很平淡,但當他講出三個“之所以”之後,一口氣闡述了八個“堅定不移”。而最精彩、最讓在場的人難以忘懷和深深感動的是最後那簡短而幹練的結束語。
“我一定抓住機會,珍惜機遇,拼命工作,拿出累不垮的精神、耗不盡的精力、幹不厭的激情、百折不撓的毅力!
“從現在開始,我願做一名合格的‘縴夫’,按照省委、省政府的掌舵指向,與濱海各族幹羣一道,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拉動濱海市這艘‘巨輪’快速平穩前行!”
當裘耀和站起來向大家表示敬意時,會場上再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交接儀式結束後,人們自然開始對這位傳奇人物議論開了。當然留給參加今天大會的領導們更大的懸念還在後面,誰也不知道這位處處與衆不同的市委書記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來。他們對裘耀和的瞭解大多數是通過傳聞或者從網絡上搜索來的那些經過文人修飾的詞彙。但是除了高嵩之外,還有副市長駱炳輝、公安局長尚蘭、規劃局局長舒林楓、交通局局長單亭鬆,以及那天去堵車現場的同志,他們對裘耀和多少已經有了一些感性認識。但是,他們雖然都積極支持新書記,堅決要對濱海市長期以來梗阻的癥結動手術,可是他們又同時擔心這個決心也會像過去一樣,付之東流。
尚蘭不聲不響地踏着樓梯,他對周圍人們的議論似乎聽而不見。按照他的估計,裘書記應該找他了,可是裘耀和卻一直沒有聲音,裘書記越是不找他,他的心裡越不踏實。作爲濱海市的公安局長,當然也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那天早上轎車撞傷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而110報警電話沒撥通,裘書記居然打了出租車去了110指揮中心,偏偏值班的人在睡覺。當尚蘭聽到這個消息時,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爲那時裘耀和還沒有亮出身份,誰知道他是市委書記?可是當他那天被招去看拆遷現場時,從他對裘耀和的印象,從他對裘耀和那雙睿智的眼睛裡,他漸漸地相信人們傳說的那些事可能真的是裘耀和乾的。他不是怕批評,一個幹部在工作中哪有不失誤的,可是他的心裡總是怦怦地跳着。
“滴滴滴……”
正在這時,尚蘭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握着手機一邊大步向廣場的邊上走去。尚蘭覺得這個電話號碼有些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來,一接電話,原來是市委辦公室值班室的電話,說是裘書記請他到辦公室來一趟。
尚蘭掛了手機,回頭大步向市委大樓走去,直到登上樓梯他還在想,裘耀和看樣子是要拿公安局開刀了。對於裘耀和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尚蘭不僅早就知道被稱爲“鐵腕”和“酷吏”的市委書記,還知道他當年上任石楊縣縣委書記時首先拿那位縣公安局局長開了刀。裘耀和到石楊的當天晚上無意中碰上一個強姦的青年,他打電話給110,接電話的人卻玩世不恭,而這次是他剛上任就碰上了車禍,他也是打110報警電話,卻打不通。
最早聽到那個最富爭議市委書記調來濱海的消息,還是十多天前。當時尚蘭還有些似信非信,他特意打電話到北京,請公安部的朋友打聽。證實真的是沂州那位激進改革的市委書記調來濱海市時,他又一次千方百計地找到當時《南方週末》的那篇報道,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不光是研究那位縣公安局局長是怎麼被抓住把柄的,而且還認真研究了這位書記的個性、工作方法。後來他才知道,像他這樣在新書記上任之前就研究新書記的個性、特點、愛好的人還大有人在。
到了裘耀和辦公室,門是敞開着的,尚蘭在門口停了下來,大聲說:“報告!”
裘耀和擡起頭,笑笑:“我說尚局長啊,你當過兵啊?幹嗎那麼嚴肅,來來來,坐坐坐。”
“裘書記,你的講話太精彩了!”尚蘭滿面笑容,“雖然在你來之前,濱海上上下下都已經聽說過你了,真的沒想到……”
“你們別聽那些宣傳,”裘耀和說,“我對媒體的態度是抱着一顆平常心,無論他們怎麼炮轟,我自巋然不動,只要我行得正,走得穩,記者嘛,他們不過是想製造點兒驚人的新聞,可以理解。”
裘耀和握着尚蘭的手,尚蘭覺得裘耀和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總是覺得他的身上有一種人格魅力在吸引着自己。
尚蘭的確是當兵出身,不過他並不是那種不學無術、讀書不得要領而到部隊尋找出路的人。他當年報考軍校因爲體檢不合格,後來被二本錄取了,讀的是文科,而且是歷史系,可他並不喜歡這個專業,大學畢業那年,一位部隊帶兵的團長看上他,破例把他帶走了。他在部隊一干就是十八年,轉業時雖然才四十歲,官至正團級,但在部隊再幹下去已經不可能了,按照當時濱海的政策,他愛人戶口不在濱海,家庭是山區農村的,不可能轉業到市區的。可他後來聽說他是從學校入伍的,那時上大學戶口都已遷到學校了,按照政策,可以轉業到入伍時本人戶口所在地,他也就冠冕堂皇地轉業到濱海市區了。
至於爲什麼轉業到市公安局,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但他當上市公安局局長卻完全是出於偶然。轉業時他被安排一個副政委頭銜,實際上在公安部門局長是一把手,而政委既沒有實權,又不管業務,何況他又是副政委。那次緬甸邊境有一個犯毒案件,正副局長的手裡都有重大案件,領導就讓他帶人去執行任務,誰知他們掌握的情況並不準確,這起毒犯不是一般的販毒分子,而是一個特大毒梟團伙。在執行任務中尚蘭雖然受了傷,但他帶着受傷的身體,繳獲了毒品,並抓獲了販賣毒品的頭目。而就在這時,老局長已經到了退休年齡,在推薦局長人選時,上下一片呼聲,尚蘭便從一個副政委登上市公安局局長的位置。
尚蘭的這段歷史,裘耀和真的還不瞭解。裘耀和雖然從不以貌取人,但他多少發現尚蘭身上有股與一般幹部不同的氣質。他也說不清這種氣質屬於什麼性質,但一個大學生當兵,而且提拔到正團職,應該說和一個初高中畢業生當兵升官有一種內在的本質區別。
“尚局長,”裘耀和沉默幾秒鐘後開腔了,“咱們今天是第二次見面吧!”
“剛纔在會場上也算吧!”
“對對對。”裘耀和說,“會場上人太多,我並未看到你呀!”
“裘書記,你讀過方誌敏的著名散文《可愛的中國》嗎?”
裘耀和點點頭說:“讀過,而且老師還要求背誦過,怎麼啦?”
“他留下一個遺憾。”尚蘭說,“‘不但是雄巍的峨眉,嫵媚的西湖,幽雅的雁蕩,與夫‘秀麗甲天下’的桂林山水,可以傲睨一世,令人稱羨’。”尚蘭笑笑,“方誌敏先生漏掉了我們濱海奇異的景色啊!”
裘耀和笑笑:“人家方誌敏不是說了嗎,‘其實中國是無地不美,到處皆景,自城市以至農村,一山一水,一丘一壑,只要稍加修飾和培植,都可以成流連難捨的勝景’。”
尚蘭立即豎起大拇指:“裘書記啊,了不起,在你面前我甘拜下風。”
“可我真的沒想到一個公安局長還能有如此的文學功底和超羣的記憶力。”
“那都是少年壯志不言愁啊!”
“好,尚局長,等我空下來時,找時間好好和你切磋切磋。”裘耀和今天顯得很高興,“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現在是公安局長,你不能單單去背誦好文章,濱海的社會治安、人民財產的安全可是你肩上的重擔啊!”
“裘書記,我知道你今天找我來,是有正題要說的。”尚蘭說,“那個110值班的同志我要認真地處理他。”
“我不是那個意思。”裘耀和語重心長地說,“尚蘭啊!我一直以爲,我們國家現有的機關人浮於事,俗話說無事生非,你想,許多機關裡,天天上班都坐在辦公室裡,究竟有多少人在辦正事?那點兒文件你改過來我改過去,像玩魔術似的。當然了,也因爲我們國家人口太多。我希望機關的人能走出辦公室,到第一線去。比如說你們公安局,從市公安局各辦公室到各派出所,假如大部分人都到羣衆中去,大街上出現警情,打架、鬥毆隨時都有警員,那還需要打110報警嗎?”
“對,裘書記,你說得太對了。”
“哦,對了,那個轎車撞人事故怎麼處理的?”
“那輛私家車肇事逃逸,後來我們按照你留下的車號,查到了。”尚蘭說,“那個人是……”
“誰?”
“伍志剛。”
“伍志剛是誰?”在這一瞬間,不知爲何,裘耀和突然想到那天晚上和小姚在賓館門前碰到的那位伍市長。
人的大腦確實太神奇了,有時就像電腦一樣,只要出現相關的連結鏈,他就會自動地連結起來。
“伍副市長的大公子。”
“其父就是那個車號爲00068的主人?”
“你……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書記啊?”尚蘭很驚詫。
“橋歸橋,路歸路。”裘耀和說,“尚局長,開車撞了人要具體看待,還有責任問題,可他一跑性質就不一樣了。”
“是啊,可伍副市長又是分管我們的。”尚蘭說着,抓了抓頭,“那天伍副市長給我打電話,含而不露的,因爲他知道,他兒子的車已經被我們扣了。”
“他如果再聯繫你,你就說我過問了這事,讓他有話和我說。”
“裘書記,你剛來,正如你所說,人地兩疏。”
“可我下面的話你記得嗎?”裘耀和說,“與大家無親無故,從未共事,與大家無恩無怨,隻身一人,無牽無掛,無私無畏,幹工作就能放開手腳。”
“我知道。”
“還有一件小事,”裘耀和說,“那天晚上我和我秘書小姚,就是我剛到濱海的當天晚上,在大街上看到一個男子遛狗,狗在路上撒尿,可人也在路邊撒尿,太不文明,太有辱濱海這樣舉世聞名的大都市了,說實話,這種行爲真是讓人憎恨。”
“豈有此理!”尚蘭咬着牙,“簡直是恥辱!要是我看到了,我非讓他……”
“還是個人素質問題,而居民素質又與文化教育、文明程度有關。所以我在石楊也好,沂州也好,對於一時無法改變的落後現象必須採取‘強制規範,強行入軌’的手段。”
尚蘭走了,裘耀和的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天晚上看到的那個伍市長的景象,而那個開私家車撞人的偏偏又是那位伍副市長的公子。裘耀和兩隻手撐在桌子上,凝視着窗外,一樹潔白的梔子花正在怒放着,裘耀和的心情卻沉重起來,陷入到了焦灼的思慮之中……
裘耀和走進會議室,主席臺上除了分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駱炳輝,還有市政府副秘書長郎珏。
裘耀和在駱炳輝身邊坐了下來,駱炳輝側過身子,低聲說:“請你再強調一下!”
裘耀和點點頭,目光在臺下移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