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人。他是一個來自四川鄰水地道的農民。他姓羅,那一年43歲,皮膚黝黑,身材矮小,因常年吸食葉子菸而使得牙齒滿是煙漬。左邊的門牙或許是早年幹活出了意外而缺了一小截,不長不短的頭髮好像從來都沒有認真梳理過,期間還夾雜着不少白髮。按理說,雖然我生活的並不高貴,可我當年一個27歲的年輕人,原本和老羅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有任何的交集的,而認識他,可以說是巧合,也可以說是命運。
那陣子,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我一個熟人,早年跟我一樣不好好唸書,中途輟學,後來陰錯陽差的進了一個國內知名的建工集團,近10年的蹉跎,竟然讓他混到了一個委派管理,負責監督和指導集團所分配給他的建築工地工程進度等,文化程度雖然不高,但是爲人相當精明,往下壓得住,往上吃得開,於是這樣的人物在祖國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夠如魚得水,據說手底下的一羣博士和研究生,還常常被他心理變態發作的時候罵得連背都能腫起來。他姓江,儘管算不上是個磊落的正人君子,也不是個陰險的奸詐小人,我算是個性情中人,雖然常常對他的所作所爲嗤之以鼻,卻也因爲事不關己而不曾過問,頂多也就是在稱呼他爲江老師的時候,常常在老師二字上,稍微多加了一點酸溜溜的味道。江老師一半隻有兩種情況下會打電話給我,一是逢年過節我們總要在電話裡互相調侃一番,二是打麻將差人了,他一定會打給我,不過我很少去,因爲他只打一塊錢一張牌的重慶“倒倒胡”,在某年春節期間我跟他奮戰一個通宵也才贏了100多塊,於是就此立誓,絕對不再跟他同桌互搓。
於是很多年來,我一直叫他江老師。
江老師那時候打來電話,說是他承接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城市環境整改工程,已經提案通過,連材料物質都已經準備就緒,工人們都到班就位,卻在開工前連續一個禮拜,都發生了怪事。當我聽到“怪事”二字,總是會習慣性的聯想到一個長髮白衣的女人,在路燈的照耀下街頭巷尾得飄搖着,只因爲這個情景在2008年的時候縈繞了我整整一年,那是我見過的,最爲具體的一個鬼魂,所以在他說“怪事”的時候,那個可怕的鏡頭再次在我腦子裡閃現着。請原諒,這只是我悲哀的反射行爲,這種反射就好像在盛夏的解放碑,有人突然大喊了一聲美腿!而我一定會循着聲音找尋很久的反射是一樣的。
值得一提的是,我還算嚴謹,至少對待工作是這樣的。所以當江老師告訴了我遇到的“怪事”以後,我在沒有到達現場實地查看的前提下,就答應了他,一定要幫忙。
他說在一個禮拜以前,他們把很多材料已經運抵了施工現場,在請來相關領導同志講話和剪綵以後,熱熱鬧鬧的放了好多鞭炮,然後打算第二天就開工,工人們都是自己集團在社會上招聘的,絕大部分都是從農村來城裡打工的莊稼人,也許沒有太多建築上的專業知識,但是踏實肯幹能吃苦,要的薪水也不高,即便是有時候拖欠了他們很久的工資,他們也常常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肚裡吞了,以江老師的爲人,他就喜歡這樣的工人。那天晚上工人全部到齊了以後,大家激情澎湃的開了誓師大會,決定要在三個月內完成這項工程,卻在工人們搭建好板房的當天夜裡,有工人起夜上廁所,映着微弱的光線,發現了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現象,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還發出陣陣“嘶嘶”的喉音,江老師說,喉音是最可怕的了,你聽聽《咒怨》裡那個伽椰子的聲音就知道了。我當然知道什麼是喉音,因爲某個有鬼魂伴有喉音的業務,我心裡陰影持續了半年多。江老師告訴我,當下那個工人嚇得屁滾尿流,鬧得整個工地的人都不能安睡,人人自危,江老師這樣的人物是不可能跟工人們一起住在板房區的,於是他得知這件事已經是第二天上午準備開工的時候,他當時也很着急,把那個大鬧的工人叫來仔細詢問,問他到底看到的是什麼,那個工人吞吞吐吐的說,好像,好像是一匹馬。他顯然也覺得自己說的話非常荒唐,所以言語閃爍,辭不達意,江老師一再追問,他才肯說,之所以他認定是靈異的現象而非一匹真正的馬,是因爲他眼看着那個大黑影在嘶叫了幾聲後,衝着他跑了過來,而衝到面前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就變成一股黑煙,消散不見了。
當時我聽到這裡的時候,直覺告訴我,也許是遇到動物靈了,但是在我接觸過的動物靈裡面,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主動來攻擊或是嚇唬人類的,因爲他們比人更簡單,至少它們不會把屠刀揮向自己的同胞。但是如果真是一匹馬的動物靈,也太過奇怪了,重慶是做非常現代化、而且現代化了很多年的城市,農村已經越來越遠,即便是近郊的農村裡,大多也就喂喂豬養養魚,有些家庭有那麼一兩頭牛都算得上是富裕了,山城的地形起伏繁雜,騎個自行車都算的上是對體力的一種奢侈消耗,誰還會幹養馬這種既裝逼又不靠譜的事呢?除了夏明憲老師這樣響噹噹的人物會在重慶圈地並養馬拉觀光車外,還有誰有這麼好的興致呢?
江老師接着說,當下他和另外幾個管理人員一起安慰了這個工人,並拿出幾百塊錢,要他老老實實去工作,不要在妖言惑衆,在工地製造不好的影響,耽誤了工期,集團責怪下來,是要扣發薪水的。那個工人也算是個老實人,收了錢,也就理所當然的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睡迷糊了,於是就返工,再也不提一句了。原本江老師和大家都以爲事情就這麼算是平息下來了,然後在當晚以及之後的接近一個禮拜的時間裡,天天夜裡都發生些不一樣的怪事。
有工人說自己半夜總是聽到板房周圍有馬蹄聲,在來回跑動,時不時還嘶叫那麼一聲,也有工人說自己蹲坑的時候,廁所沒燈,明明關上了門,門的距離和鼻子還不到一尺,卻偏偏總是感覺有什麼毛髮一類的東西總在自己的面門掃着,鼻子裡除了自己的大便以外,還聞到那種馬屎伴着青草的味道,還有工人晚上在外面守材料,夜裡尿急,就到江邊撒尿,還沒尿完,就覺得背心遭受一個重擊,自己就直挺挺的飛到江裡去了,好不容易纔游上岸,還差點淹死。後來跟工友怎麼說都說不清楚,就脫下衣服讓大家看背上被擊打的痕跡,二十多個工人一起目睹了背心中間,有一個巴掌大的大寫“u”字型的瘀傷,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在微笑的嘴巴,赫然在他的背上。他說自己是被馬給踢出去的,而這個神秘的馬,誰都沒有見到。這一切的發生似乎都在指向一個奇怪“馬的靈魂”,因爲馬本該性情溫順,不會隨隨便便的攻擊人,更不會戲弄人,雖然已經被人類騎在襠下幾千年之久,但依舊不會改變的是其服帖的個性和優雅的舉止,在發生了這一切以後,工人們開始鬧了,紛紛責怪工程隊沒有事先問好天地,說是至少該燒香沽酒纔是,還有人是典型的故事大王,他說是當初放鞭炮的時候,驚動了江裡的龍王三太子,於是變成馬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我想他一定熟讀過西遊記,因爲他至少知道三太子是能夠變成馬的。
江老師說,工人大多來自農村,對於這類玄幻的說法,普遍沒有很強的分辨能力,往往都是別人怎麼說,他們就怎麼相信了,而且會變本加厲的擴散下去,導致一個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複雜到連他們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地步。連續幾個晚上這麼一鬧,根本就沒有辦法繼續開工,而他的領導把進度催得又挺死的,迫於無奈,他纔來找到我,他說,如果真的有什麼怪事,你來了我也放心了,至少能夠解決掉。如果真的是謠傳,你就用你專業的姿態來告訴他們,安穩他們的心,這樣也就可以了。工程隊有錢,虧待不了你的。
基於這句類似承諾的話,我在沒有去看現場的情況下,答應了他。我對他說,可以,我來幫你。你告訴我,你們工程部在哪裡。他說,工程部就在儲奇門一代,但是工地不在那裡,你需要去的不是我們工程部而是工地。我在電話的這邊大翻了一陣白眼,我說,我的意思是你的工地在哪裡?
他說,珊瑚壩。
珊瑚壩,這又是一個充滿着山城人民回憶的地方。如果說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在重慶設立了江州郡,那麼從人類的腳印第一次踏上重慶的土地開始算起,珊瑚壩就一直世世代代的守護着這座神秘城市的每一個子民。歲月的變遷或許改變了城市的容貌,山城也從先秦時的江州變稱了重慶,珊瑚壩也依舊始終在那,幾度經過建設,又幾度荒蕪。早在民國22年的時候,四川有個叫做大邑的地方出了個梟雄,名字叫做劉湘,作爲那個時期各地軍閥混戰的年代,此人算是極有先見之明,他爲了統一四川,多少幹了些搜刮民衆的事情。於是靠着這些不管來路正不正的錢,在國外購買了不少飛機,用來增強自己的戰鬥力。但是沒有機場,劉湘在有一年在重慶珊瑚壩釣魚的時候,發現這個長條形的荒地位於江面之上,兩側環山,和其他飛機場的四面空曠相比,似乎更有隱蔽和特殊性,於是大手一揮,迅速吩咐下去,撥款給當時的“中國航空公司”修建了珊瑚壩機場,卻在還沒有用做一次轟炸別的軍閥的任務的時候,就被蔣老師給收編了,於是堂而皇之成了國軍,珊瑚壩機場也就開始作爲開闢的渝蓉航線,作爲軍用。後來小日本打來了,川軍上下一直高喊出川抗日,珊瑚壩機場就作爲當時戰鬥機作戰的起飛機場之一。川人古時候就是野蠻人,於是自來民風彪悍,在抗日戰場上,屢立奇功,不得不說的是,儘管對蔣公從來都是按照課本上說的人人唾之,在抗日這件事上,辦的還是相當靠譜的。
後來南京淪陷,老蔣被迫把都城遷至重慶這個山多水多的溝壑之地,一來是認準了小日本除了空軍地面軍隊是肯定打不進來的,二來也是爲了向當時在四川坐擁重兵的大小軍閥示好,表示哥哥沒有忘記你們你看我不是把首都都遷過來了嗎。在陪都的歷史中,多少也出了不少奇葩,汪精衛老師就是其中的一朵,雖然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像有些人說的“曲線救國”,但至少當初他絕對是一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而他從重慶逃往南京建立“僞國民政府”,也正是從珊瑚壩機場逃離。換句話說,如果當初劉湘沒有修建珊瑚壩機場,也許汪精衛就沒有辦法這麼順利的逃走,如果他路上掛了,那麼多年後的李安老師,也就不會擁有那部讓我目瞪口呆的電影題材了。而在1942年的抗戰後期,美軍飛虎隊也是駕駛飛機在珊瑚壩機場登陸,如果沒有劉湘,在重慶的地標上,中美合作所、美軍俱樂部、史迪威將軍故居等,也將不復存在。
而在解放以後,因爲毛爺爺對白市驛機場有種莫名的鐘愛,珊瑚壩機場又位於長江的中心,似乎有些犯了忌諱,於是漸漸被荒廢,繼而拆掉了所有當初的地表建築,再次荒蕪,成了一個人人都能上去的淺灘,市民們再次回到了當初劉湘建機場以前,放風箏、釣魚,戲水的去處。不過珊瑚壩的厄運並沒有就此結束,散舉世聞名的三峽工程落成以後,沿途無數老百姓放棄了世代生存的家園,成了新一批的“移民”,而他們大量涌入城市,城市也不得不拆遷修新房新城來進行安置,珊瑚壩甚至在大壩蓄水以後,每年有長達半年的時間,安靜的躺在江面之下。
所以我說我對珊瑚壩是有感情的,至少在2003年以前是這樣。開始蓄水以後,爲了避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淹沒在長江中,甚至要家人到唐家沱找我的危險,我就再也沒去過。而這次去,我甚至不知道該從哪裡走到下河道去。到了壩上的時候,江老師早就等在那裡了,看我到了,對我說你來了就好了,早點動手查查吧,我這裡等着開工呢。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工人們都遠遠地站成一排,好似看熱鬧一樣的圍觀着我。還好我天生沒有作秀的愛好,否則被這麼多人圍觀,我一定要說一句哈羅樹上和田坎上的朋友們你們好嗎?我不是劉曉慶,我不會幹這種事。
我先是在壩上走了一圈,羅盤告訴我的確有鬼魂的痕跡,而且真的是個動物靈。接着在江老師的監工辦公室裡,我們約見了那幾個自稱見到“馬鬼”的工人,在我問完情況以後,我所掌握的訊息其實和江老師是差不多的,沒有別的進展,只是在最後一個工人進來以後,他說到一個情況,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說前幾天他上岸去陪幾個同鄉吃飯,在跟他們講述這個事情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是驚奇。後來沒兩天,他其中一個同鄉就給他打來電話,說是他把工地上發生的故事,又轉述給了他們一起合租房子的另外一個人知道,當時那個人就說他知道是怎麼回事,還說珊瑚壩上工人見到的“馬”,也許就是他曾經養的那隻,但是他說的只是也許,再想問仔細一點,他卻怎麼都不肯說了。
據說是早幾年前,有一羣四川人來到重慶,在珊瑚壩養了些馬,後來大部分馬都被洋人街和其他一些地方給買了去,大家看這也是個生財的路子,珊瑚壩本來在三峽工程後就成了溼地,水草肥美,養馬非常合適,於是又有人帶了些小馬駒在那裡放養。這件事我是聽說過的,因爲我常常被某人逼迫着在晚飯時間看天天630,這算是重慶電視臺生存力唯一很強的節目,之所以說它強,是因爲實在太過貼近生活,我指的是,特別貼近的那種。例如誰家的屋檐底下發現一個馬蜂窩消防官兵多麼英勇的奮力拿下,又或者是誰家的貓兒爬到樹上下不來了村支書聲淚俱下把貓兒感動後自己下來了,又或者是哪個愛心氾濫的老太太幾年時間收養了幾百只流浪貓狗然後把自己的養老金全部揮霍,再或者是哪家小兩口又吵架了砸東西了跳樓瞭然後居委會主任勸說後頓時發現自己很傻等等。當然其中也包括了有人在珊瑚壩養馬引起了市民不滿等消息。而且那件事似乎是政府強勢要求不準養馬且開始整改珊瑚壩的環境,我突然想到或許江老師這次的工程可能就是因此而展開的。如果我是一匹馬,你們不讓我在這裡吃草,還要在這裡大修土木,我也不開心,我也要來踢你的,不過怪就怪在,他們說的是馬的鬼魂。
我當時就問了那個工人,能不能帶我去見見你的那個同鄉?他說好,於是當天下午,我們就離開珊瑚壩,江老師跟着我們一起,去到了珊瑚壩附近一個叫做石板坡的地方。
石板坡也是一個令我心痛的地方,因爲連年的拆遷,真正原汁原味的老重慶已經漸漸快要消失得乾乾淨淨了,原本石板坡的那條老舊石板路算不上是非常古老的東西,甚至連他那裡的老房子和閣樓,也都是解放後的產物,不過既然重慶第一座長江大橋是以石板坡命名的,表示它在老一輩的重慶人記憶裡,還是佔據這相當重要的位置的,不過我們正在失去它,而且這種失去將是永恆的,今後的回憶,永遠都只能在那些發黃或是黑白的舊照片裡尋找了。
石板坡房子老舊,還有很多都是危房,這樣的地方一些城裡人是不願意多呆的,卻成了很多進城打工的民工租房子的地方,房租很便宜,還大多是江景房,十幾個人擠在一個狹窄的房子裡,就算是有點什麼動靜其他人至少還能知道。那個工人的同鄉就是租住在這樣環境下的另一個萬千民工中的一個,見到他以後,他笑嘻嘻的遞給我一隻3塊錢一包的宏聲煙,這煙我在10多年前抽過。不過我接過點上,不是爲了不讓他覺得我在嫌棄,而是要他明白我實實在在的尊重你。
我問他關於那個養馬的事,他告訴我,和他同一個房子的另一個人,就曾經在珊瑚壩養過馬,後來也不知道爲什麼不養了,大概是政府的干預。不過現在他上工去了,如果要見他,可能要稍微晚一點。既然來了,就肯定要把那個人等到,於是我們等到差不多晚上6點,那個人纔回來。他就是老羅,那個我說的地地道道的四川鄰水農民。而他的出現,是我瞭解事情全部情況關鍵人物。
老羅看上去有點傻乎乎的,反應也不算快,在事先做了很多情感上的建設以後,他才肯告訴我們當初在珊瑚壩養馬的故事。在去年的時候,老羅跟着好幾個同鄉一起帶着一些馬來了重慶,打算把馬先養着,找到買家就賣掉然後回家,當時跟着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匹小馬駒。他說那隻小馬駒是自家馬下的崽,他的女兒很喜歡這隻小馬駒,還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葉子。因爲它的脖子上又一塊白色的像柳葉一樣的印記。因爲老羅把葉子的媽媽也帶來了重慶,臨行前葉子怎麼都不肯,一直不斷嘶叫,還把馬棚撞得塊散了架,於是老羅說,你這麼想被賣,那麼就把你帶這一起,跟你媽媽一起賣掉。就這麼他們來了重慶。起初其實一切都還好,到了後來,很多市民都說馬在珊瑚壩上不但污染空氣和環境,有時候還會嚇到帶小孩上去玩的市民,於是當地的街道多次派工作人員來說服他們,要他們把馬牽走,可是他們始終用馬很快就找到賣家爲理由,一次次拖延時間,後來矛盾就爆發了,有些市民或是街道工作人員開始在珊瑚壩上撒老鼠藥,還有人用彈弓或是氣槍打瞎了一些馬的眼睛,那些養馬人漸漸察覺到自己的馬的損失是人爲的,卻有因爲本身理虧,也就沒有爭辯個什麼,珊瑚壩的養馬人漸漸少了起來,很多都帶着馬另外找地方去了。老羅算是損失比較慘重的,他總共帶來三匹馬,只賣掉了一匹,葉子的媽媽吃了老鼠藥,被毒死了,死掉的馬肉都賣不出去,只能丟到江裡去。到最後就剩下葉子這匹小馬駒。媽媽死了,小馬駒又沒人買,於是他的這一趟行程,原本是想賺點錢回家,卻鬧了個狼狽收場。那天晚上,他帶着葉子在珊瑚壩上呆坐着,他覺得心裡很苦悶,就一直坐到很晚,卻怎麼也沒想到,那天正是因爲三峽蓄水,而一年一度的大洪峰。水上漲得很快,等到他發現的時候,發現已經沒有了退路了。
很快他和葉子都被洶涌的江水捲進了河裡,因爲求生的本能,人和馬都一直在掙扎着往上游,不過人的耐力卻始終沒有馬強,而雖然看馬是四個蹄子,卻是游泳高手,老羅說,當時江水很擠,他遊一段就會被衝出很長一截,根本奈何不了水,加上是夜晚,來江邊的人本來就少,呼救只會浪費更多的體力。漸漸他開始覺得自己已經塊要脫力,心想着完了老子一條老命今天就要辦在這裡了,喝了幾口江水,眼睛直冒金星,緩緩下沉,快要意識模糊的時候,一股力量一直把他往岸邊推去,他漸漸回神過來,發現一直馱着他的,就是那個跟他一起掉水的葉子。到了離岸邊不遠的地方,老羅也暗暗恢復了一些體力,於是自己遊了回去,上岸後,回頭找自己的小馬駒,卻發現葉子已經精疲力竭,被水衝得越來越遠,在聽到它一聲絕望的嘶叫聲後,就此消失在了江面上。
我很驚奇,雖然我知道在這個時代,動物們或許比很多人更有人性,忠犬救主的報道我也常常在新聞裡看到,但是馬,我卻真是沒想到。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將的是一匹馬怎麼在火災中營救它的主人和主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卻被活活燒死了,卻沒有想到,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中,這樣的故事就發生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一隻小馬駒,在滔滔大水中,捨棄了自己的生命,救了一個原本打算賣掉它和它的母親,它們稱之爲主人的人。
老羅說完這些以後,開始低着頭,眼皮稍微有些合攏,有點沉默的默默抽菸。幾分鐘的時間裡,整個房間安安靜靜,沒有人說話。除了石板坡的長街上,偶爾傳來的叮叮噹噹賣麻糖的人的叫喊,和江風颳過,吹得房門一開一合的吱吱聲。
片刻以後,我開口了。也許我是不知道到底該問什麼,我無法用我自己對生命的情感來凌駕到每個人的頭上,我也沒有這個資格,嘴上說怎麼怎麼愛護動物珍惜生命,吃牛肉乾的時候我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很慚愧,非常慚愧,卻怎麼也改不了。
我問老羅,你想葉子嗎?
也許是我這句話的語氣問題,這個看上去很是木訥的中年人,竟然好像是崩潰了一樣,手指間的煙掉落到了地上,他看上扁着嘴巴,然後雙手掩面大哭。也或許是因爲收到他的感染,江老師和我,也都默默掉淚,這期間我們沒有說一句話,三個大男人,爲了一匹叫葉子的小馬駒,傷心落淚。
老羅哭完後告訴我,他這輩子雖然不富足,但是也算是頂天立地的人,一輩子沒有負過任何人,到頭來卻負了一隻小馬駒。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開導他,感情不要投入得太過深刻,這樣會把你自己比做是一匹馬的,他告訴我,他上岸以後,溼着身體沿着河岸一直一邊喊一邊找,期盼在江邊的某塊石頭後發現葉子的身影,整整找了一個晚上,一無所獲。
但凡在重慶長江裡溺水的人,大多會被衝到一個叫做唐家沱的地方,那是位於渝北區的一個回水灣,所以那裡常常都會打撈起一些屍體,在重慶如果小孩子不聽話偷偷下河游泳,父母總是會痛打一頓後告訴他,你是不是想到唐家沱去耍一圈兒?但是至少他們在唐家沱打撈到一個死人還會報告派出所,然後發個認屍說明,但是我知道絕對沒有人會爲了一匹馬而做這樣的事情的。
當下我說服老羅,跟着我們去一趟珊瑚壩,我告訴他,去見見你的老夥計。其實我心裡已經盤算好了,因爲我還單憑目前掌握的情況,無法確認珊瑚壩上的那個“馬鬼”,就是老羅家的葉子。所以我一定要帶上老羅,如果是葉子,那麼我會發現,如果不是葉子,我也會用我的辦法,讓那個“馬鬼”安樂離開。
臨走之前,老羅讓我們等等,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用花布包好的東西,然後跟着我們出了門。
到了珊瑚壩已經是深夜了,除了守夜的工人,大多數人已經睡了。我們按照老羅帶的路,走到當初他落水的地方,我開始起靈,從羅盤上來看,這個小小的亡魂,就是老羅的葉子,因爲它看到老羅來了,非常高興,我雖然沒有看到它,但是我能感覺到它在身旁開心的嘶叫快樂的奔跑,我們常常會用脫繮的馬兒來形容一種歡快,可是葉子,你已經脫繮了,爲什麼你不快樂,你不離去呢?我不懂動物的語言,所以我永遠無法得知,於是我只能妄自菲薄的猜測,它是在它生前快樂奔跑的最後一塊土地上,安靜等着它的主人,只是它沒有想過,他本能地救起了主人,卻讓自己的亡魂等待了整整一年。至於它爲什麼要去欺負那些工人,我就更不知道了,我也沒什麼興趣知道,雖然有人受到驚嚇,也有人受傷,但是至少沒有人因此而喪命,我就當成是一個惡作劇吧,至於真正的原因,就一直藏在葉子的心裡好了。
我告訴老羅我要開始帶靈了,送動物跟送人有一點不同,畢竟是動物,所以不能說是送,只能說是帶。這時候老羅說等等,於是我停下我正在做的步驟,之間老羅從懷裡拿出那個起初從抽屜裡拿出的花布包,打開來看,是一個小小的馬鐙。他說,在他們老家,只有長大了的馬才能上馬鐙,馬鐙就是馬的身份,說明它已經馴服,能好好得給我們服務。他說這幅馬鐙是他在葉子死後自己親手做的,做完卻不知道該用來做什麼,於是每次看到它的時候,都會獨自傷心。他打算把馬鐙埋在他們當初落水的地方,也算做是對葉子的英勇行爲的一種告慰跟懷念。
講馬鐙深埋後,夯實了地面,也許明年的此刻它也會隨着珊瑚壩一起沉入水面,但是它的存在已經即將成爲一種永恆。帶走葉子以後,已經是凌晨,我先送了老羅回家,然後江老師帶着我去吃了宵夜,席間我倆都喝醉了,而且是醉得一塌糊塗,我還記得我們都哭了,不知道是因爲酒醉而哭,還是因爲那個叫葉子的小馬駒。
一個月以後,江老師打電話給我,高高興興的說通過了通過了,我問他通過什麼了,他一直在興奮,話都說不清楚,然後掛了電話,讓我覺得莫名其妙,尋思這廝八成是又喝醉了。也沒在意。
在2011年的年初春節的時候,江老師再次給我打電話,問我,你看到了嗎?我莫名其妙,我說看到什麼了?他說,珊瑚壩啊,你覺得漂亮嗎?我說我抽時間再來看好了,他笑嘻嘻的說,不用了,你就上網看吧。完了掛上電話。
我有點雲裡霧裡的,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打卡電腦,想要找珊瑚壩的照片,找了很多卻發現和之前並沒有太大改變,除了上面多了些人行步道。後來偶然打開地圖,卻換到了衛星實景圖,看到珊瑚壩的時候,我會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