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村子
師姐說,我當然知道您認識,不過您是覺得是他偷了我的手鐲嗎?師傅皺眉說,那我還不敢確定。 這些年來那家人來人往,子孫繁衍,唯獨那個啞巴老僕從四十多年前伺候那師傅開始,就一直在那裡【來當時我們倆去的時候,我也就是問問那家老大,看看還是否有故人健在,卻得知他生病的消息【身不算很熟我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了。
師姐問師傅說,您是說那個啞巴僕人以前就是伺候那師傅的?師傅點頭說是。師姐說,我記得當時我看他的樣子,也就看上去比您年輕不了多少啊,莫不是他十多歲的時候就跟着那師傅了?師傅點頭說,肯定是這樣啊,我第一次看見他都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果真的是他的話,他隱忍了這麼多年,連那師傅和我都沒曾發現他的真實身份,那這個人可真是個高人啊,咱們沒人惹得起。
我看過天龍八部,裡邊有一個少林寺的掃地僧,掃了一輩子的藏經閣,卻掃成了一代絕世高手。甚至能用眼睛把蕭遠山和慕容博給瞪死了,所以那是在告訴我,千萬不能用外貌來評斷一個人的能力。也許正是每個人身邊這些默默無聞的小角色,才真的是隱藏得很深的世外高人。
當然,如果他沒偷我師姐的手鐲並陷害她的話,他纔是高人,否則就是個小人了。
師傅想了想,然後認真的說,不對,那個啞巴絕對有問題!師傅的語氣很肯定,就好像是他有確切的證據一樣。師傅轉頭對師姐說,你說那天晚上你請那家兄弟喝酒的時候,老大曾經叫他來身邊吩咐,然後他還在老大的手心寫字,對嗎?師姐說沒錯。師傅說,那就對了,一般來說,啞巴有這麼幾種情況,要麼是因爲疾病而失語,例如喉嚨開刀或者誤食了啞藥之類的,另一種就是因爲受傷,但是舌頭沒辦法連根拔,因爲那會死人,而只是掉了一半舌頭的人,雖然不能明白的說話,但是喉嚨發音的功能還是健全的,說不清楚但是肯定能說出聲來。再一個就是先天性的了,但是這種先天性的失語其實不常見,若排除之前的兩種情況,啞巴往往都是先聾後啞纔對。而且他們如果想說話,是能說的,只是因爲聽不見聲音,是聾子,所以才失去了這麼一種語言環境,變得不會說了而已。而你說那家老大口頭上吩咐了他,說明他的耳朵並不聾,而早年我去拜訪那師傅的時候,雖然他也沒有開口說話,但是我看到他大口的喝酒吃肉,由此來看,他的味覺應當是健全的,換言之,他的舌頭並沒用受到傷殘。而誤食啞藥更加不會,他脖子上也沒有動過刀子的痕跡。
師傅一番話說得我稀裡糊塗的,我忍不住問師傅,那是說明什麼了呢?師傅對我伸出手掌,意思是你先別插話。他又思考了一陣,然後問師姐說,後來呢,你怎麼跟那家兄弟解釋的。師姐說,她也沒辦法解釋,因爲那掉落在那家老大屋裡的手鐲的確是自己的,師傅提前回去了,她自己一個人在那裡,人家自然先入爲主的懷疑她,更何況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手鐲是什麼時候離開自己的身體的。師姐說,不管她如何爭辯,那家兄弟一口咬定是她乾的,完全不理睬她的解釋。但是因爲師傅的關係,那家兄弟並沒用很過分的對待師姐,沒有逼問拷打一類的,只是把她給限制起來,不讓她離開,直到找到那把扇子才行。
師姐對師傅說,後來您不是收到他們寄來的信了嗎?您也是那時候才得知這件事情的是吧。師傅點頭說是,而我當時慌忙再趕過去的時候,你已經不在那裡了,你去哪了。師姐嘆了口氣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她謊稱自己的腳浮腫了,騙外面看門的人打開了門,自己還放小鬼阻攔,這才連夜逃跑。師傅大驚,說你還放鬼害人?師姐趕緊說,沒有害他們,只是弄出來嚇了嚇他們,看門那個人被嚇跑了,顧不了那麼多,我也乘着他們還沒追上來的時候,就逃到山上去了。
師傅說,你知不知道,你這一跑,就是在告訴他們,東西的確是你偷的?師姐說她知道。師傅又問她,那你想過沒有,你跑了,我還不知道,等我到了那家人的屋裡,他們是怎麼跟我說的?他們說的情況,連我都認爲是你偷走了,顏面掃地,爲了這個,我一把老骨頭還跟人負荊請罪,並且保證只要我活着,我就會不遺餘力的去幫他們追回那把扇子。人家那家幾兄弟,都是看在我和他們的先人故交一場的分上,沒有太爲難我,而是讓我自己離開,從此不相往來了。師姐說這些她都知道,是她害得師傅背上罵名。但是師姐說,那把扇子真的不是自己偷的。師傅冷笑一聲說,你說不是你,我們都相信你,可你拿什麼讓別人也相信你呢?你的證據在哪裡呢?師姐說,所以這次纔回來,請師傅跟我一起,再訪那家人,一來是爲了把當年的情況說明,二來看看能不能想想法子,找到那把扇子。如果扇子的事情不能證明我的清白的話,貝葉經的事情說不定就又要扯到我的頭上。師姐幽然的說,師傅你看我年紀也不是當年的小女孩了,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我都一直非常低調的生活,本打算就這麼太太平平過日子就算了,可是這命的事,誰又能說的準呢。
大家都沒有說話了,隔了一會師傅說,好啊,我們可以幫你,這沒問題。不過你自己有什麼打算?假如我們再去那家,又怎麼跟人解釋。師姐說,只需要把當年的那場誤會說清楚,這都1年了,沒準他們自己都找到那把扇子了。我一直不敢自己去面對他們,如果這次不是逼不得已,我甚至還會逃避下去。師傅說,從你剛剛跟我說的,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性還是那個啞巴,但是有一點我還是想不通,那家兄弟都不懂玄術,而啞巴又是老僕人,那師傅去世了都三十多年了,這三十多年來,如果他要偷那把扇子,機會可多的是啊,爲什麼偏偏要等你出現了才下手呢,再有一個,他就是一個家丁,偷扇子有什麼作用呢?師傅說,你和小董就暫且在這裡小住幾日吧,我會想辦法聯繫那家人,說我要帶着你去拜訪,就和當年一樣。一來我們要理直氣壯,因爲你畢竟是真的沒偷,二來咱們也不能咄咄逼人,因爲人家說到底也是受害者。
師姐問師傅,這趟過去,這次小董跟着來,也是爲了在經濟上補償一下對方。儘管自己真的沒有偷那把扇子,但是當初終究是不辭而別,以至於讓兩家從此交惡。師傅說,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你覺得你應該拿出多大的誠意來對待這件事,你是自立門戶的人,一切還是自己做主吧。
我只記得後來大家都沒怎麼繼續吃東西了,本來師傅讓我吃完就去幫忙把師姐的房間給收拾出來,但是師姐說就不在師傅家住了,他們兩口子還是在外面住比較好,也許是因爲尷尬,要知道師傅可是一個比較嚴厲的人。師傅見師姐拒絕了,也沒有特別挽留,只是從房裡拿出師姐當年的那個洋娃娃,說這東西放我這裡好多年了,也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師傅輾轉找到了那家人的電話,於是打過去說明了一下,並且告知過幾天自己將帶着當年的頑徒登門謝罪,而掛上電話後師傅跟我說,那家幾兄弟,老四前幾年因爲犯了事而坐牢了,老二老三雖然還在村子裡,但是已經沒有住在老家了,而是自己修了房子。老大還住在老屋子裡,並且師傅還告訴我,那把扇子,還是沒有找到。
數日以後,我們四人動身啓程。經濟的高速發展,昆明到玉溪之間的路已經很好走了。師傅在路上告訴我,幾十年前,從昆明去玉溪的話,光是路上都要耽擱一天,而那師傅的村子,並沒有在玉溪城郊,而是離得比較遠,交通很爛,拖拉機牛車什麼的都得用上才能到。現在好了,日子富裕了,村裡也有小路通道鎮上,而到玉溪後,只需要轉車到鎮上,再從鎮上坐定線車,然後再步行個半小時就能到村子裡了。
到了村子口,一條看似機耕道的路邊,有一個豎立在路邊的長條形的石頭,石頭的頂端用粗劣的雕工雕這一個手裡抱着葫蘆的小童。師傅問我說,你知道這孩子是誰嗎?我說是葫蘆娃。師傅白了我一眼說,這個小童,在當地的傳說裡,就是古滇國的王,名字叫“莊”。據說他的母親在懷孕的時候,肚子奇大,還以爲要誕下多子,誰知道剛剛出生的莊個子卻很小,但是手裡卻捧着一個青葫蘆,當地人以爲是天降神童,於是舉全村之力送他去學習,文才武略,樣樣具備,後來因爲戰亂而雄踞雲南,成爲滇王。師傅說,滇國就是這麼來的,而在那之前,這裡雖然有人煙,但是卻不成氣候,無主之地。
我點點頭,因爲我深信任何一個地方,都有一段傳說。且不論傳說的真僞,只不過很多傳說並不是廣爲人知罷了。師傅對我說,我和你師姐還有小董我們就在這裡等着,因爲挺敏感的,也不方便進村子裡去。你是生面孔,你沿着山路走幾裡地就能找到村子,一打聽就知道那家老大的屋子在哪。自從他父親死後,他就是他們這一家的領袖,找不到老二老三沒關係,你把老大叫來就行了。我有點不高興,我說董先生也是生面孔啊,爲什麼不叫他去,董先生趕緊說你說得對要不咱們倆一塊去好了。師傅阻攔了,對我說還是你去吧,因爲你是我的徒弟。師傅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雖然師姐沒曾偷扇子,但是師傅此行跟着來的目的,還是來跟故人謝罪來了。叫我去,名正言順。
於是我答應了師傅,順便問師傅要了幾根菸,好在路上抽。接着就朝着村子走去。
也許是我以前很少走山路的關係,明明看着很近的村子,卻走得我氣喘吁吁的,少數民族的村落,看上去和漢族的農村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除了路上偶有遇到的幾個穿着少數民族服裝的大媽大嬸。我記得我在路邊的石頭縫裡看到一顆比較漂亮的蘑菇,於是想要去把它給摳出來,但是怎麼都扣不到。於是我就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想拿根什麼小棍去掏出來。這個時候身後有幾個大媽大嬸經過,也許是屁股翹得太高,她們竟然噗哧哧的笑出來了。我正在得意她們肯定是注意到我優美的臀線了,卻在此時發現我趴下的地方,旁邊草堆裡有一堆牛屎。
牛屎我是不會歧視的,小時候還用鞭炮去炸過牛屎。因爲它跟馬屎差不多,只要不挑開,就不會很臭,難怪我之前沒發現它。不過自打我看到牛屎後,我就驚覺那些大媽大嬸的笑聲,應當不是在稱讚我的臀線。而是以爲我趴在地上在吃屎’憤交加下我打算解釋一下,她們卻開心的笑着走遠了。
從跟師傅他們分開到我走到村子並找到那家老屋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當然這得加上我掏蘑菇的那一小段時間。當地的房子大多都是木結構的,而且以兩層爲主。有梯子上樓,樓下大多都是牛棚雞窩茅房一類的。而那家的老屋則顯得氣派很多,說氣派,也只是房子看上去更大而已,如果按新舊程度來看,那家的老屋卻算得上是陳舊的。
房子修在一個平坦的堡坎上邊,壩子裡曬滿了類似扁豆一類的植物,而房子邊上不遠的地方,有個看上去很像是廟子的地方,上邊橫七豎八拉了些彩色的布條,圍繞着整個廟的外牆上,有一條平行於地邊但是掛在牆上的類似水槽一樣的東西,牆體上紅的黑的白的畫了些稀奇古怪的圖案。我沒有進去,但是一看那就是村民們日常祭祀的地方。當地雖然不少人還穿着漢族的服飾,但卻地地道道是個少數名字聚集的地方,從我問路的時候就能察覺到,他們會說漢話的人並不多,而且大多口齒不清。
我直接走到那家老屋跟前,發現底下一層沒人,於是就站在壩子裡喊了幾聲有人在嗎?從二樓的窗戶裡,伸出一箇中年人的腦袋,從露出的半個身子來看,他手裡還端着一個水煙壺。竹子做的那種。他先是對我說了句話,但是是土語,我沒聽懂。於是他又問我是誰,這回說的是漢語了,我告訴他我是武某某的徒弟,特別來請你跟我到村口去,他們都在那等着呢。
我這話一說完,男人立刻關上窗戶,然後就噼裡啪啦的下樓來了。從他下樓的腳步聲來看,他好像很激動。我想這種激動應當不是在歡迎我,於是我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幾步。他下樓後就衝到我邊上,對我說,他們不進來?哼,是害怕吧,做賊心虛。
這是個非常強壯的中年人,短頭髮,濃眉大眼,還是絡腮鬍。在我家鄉重慶流傳着一句話,叫做“絡耳胡嘿登毒”,“絡耳胡”就是絡腮鬍的意思,“嘿”表示“很”,“登毒”則是指一個人體形很大很壯很結實的意思。他足足比我高出大半個頭,而且肌肉紮實,如果真要收拾我,估計就跟殺雞那麼簡單。
師傅在我臨別的時候特別交待我,要禮貌待人,不能頂撞。於是我很聽話的只在心裡罵了一頓髒話。就對他說,您就是那先生吧,請你跟我一塊去吧,這次我師傅和師姐來,就是來把誤會澄清的。他說,好啊,既然他們不敢進來,那我就出去!說完他朝着二樓用土話喊了幾句,好像那樓上還有別人。然後就穿上一雙舊舊髒髒的鞋子,對我說,走吧,去看看你的賊師傅和賊師姐。
那時候從師時間很短,對師傅雖然尊敬,但是還沒到現在這種地步。不過他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氣人的話,我還是非常不爽的。我努力剋制住,但是那股子倔強又不受約束的冒了出來。於是我摸出之前在師傅那兒要來的煙,很**很拽的點上,皺着眉頭呼出一口,一副你別跟我在這囂張的意思。連我自己想起那個動作,都挺想要痛扁我自己一頓。抽了幾口後,我沒理他,就直接往回走。
腳步聲在我背後,我知道他是跟着我的。下山的路會比上山稍微危險一點,但卻走得快一些,這一路上我抽了幾根菸,卻一直沒跟那家老大說話。他到是一直在我背後罵罵咧咧的,一會用漢語,一會又是土話,雖然土話我聽不懂,但是能想到他大概的意思還是在說什麼賊師傅賊徒弟一類的。我一直在忍着,直到快到村口的時候,他說了一句,有什麼樣的徒弟就有什麼樣的師傅,師傅當賊,大徒弟也當賊,小徒弟將來也是賊。
這句話的確是衝到了我的神經了,我心想我和你幾十分鐘前才第一次見面,你怎麼就開口罵我是賊呢,我師姐且不說當賊沒當成,我師傅起碼也不是賊吧,你這渾漢子怎麼張口閉口說瞎話呢。於是我轉頭瞪着他,指着他對他說,我警告你啊,嘴巴放乾淨點,這一路上我忍你很久了,這麼個大漢嘴巴碎碎念跟個婆娘一樣,你不願意跟我走你害怕就自己滾吧。
我這人是這樣,有時候氣着了往往口不擇言,甚至是不自量力。我甚至覺得我有時候喜歡去惹事,而且總是惹得別人先來欺負我,那麼我就能理直氣壯的還擊了。但是眼前這個大漢我是打不過的,所以我說完那句話我就後悔了,但後悔已經晚了,他顯然是被我這句沒禮貌的話給激怒了。論歲數和體格,他都比我大很多,但是論輩分的話,他卻跟我是平輩的。所以我一路上也做到了我的客氣,但是他卻沒有。
聽我說完那句話,他開始胡口大罵起來,一邊罵還對我推搡起來。他每推一下我就退老遠,心裡總想着你要是再推我就衝上來跟你玩命了,但是每次都懦弱的放棄了,直到他越罵越激動,揚起腳來朝着我的胯部蹬了一下,把我蹬倒在地上。雖然不會很痛,但是卻徹底點燃了我的怒火,他走到我身邊,我還坐在地上。他雙手叉腰,斜下四十五度角看着我,眼神裡全是輕蔑,我最受不了就是這樣的眼神。於是我站起身來,直直的站起來,順勢用頭頂狠狠撞上了他的下巴。
這不能怪我,這是98年世界盃的時候,阿根廷那個奧特加老師教我的。當年他就是這麼頂了范德薩老師一下。而那場比賽,我就是跟師傅一塊看的。
頂了他一下後,他踉蹌着退後,然後手捂着下巴。不知道是不是咬到舌頭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我開始拔腿就跑,離村子口不遠了,我還有幫手在那兒呢。我一邊跑一邊往後看,那家老大正跟個瘋牛一樣的一邊大罵一邊追趕着我。據說有危險在身後的時候,人往往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潛能,這就是爲什麼非洲那些黑人田徑很厲害跑得很快,聽說他們訓練的時候,身後都會放出獅子或豹子。
遠遠看見師傅他們了,我開始呼天搶地的大喊,師傅!嗚!嗚!嗚!嗚!殺人啦!啊!啊!啊!啊!後面那幾個單音節的字,是叫喊伴隨腳步的停頓聲。幾下跑到他們身邊後,師傅揹着手站到我身前,那家老大很快也追到了,但是師傅在跟前,他卻突然不敢衝上來了,看樣子也是個欺軟怕硬的傢伙,當然我並不軟。
師傅皮笑肉不笑的跟那家老大說,年輕人,你精神可真好,在自己的地盤還是山路上追着我的徒弟打啊,看樣子你是吃了他的虧是吧?
說完師傅側轉身看着我,還脹了一下眼睛,那表情,滿是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