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騰車直奔香山方向而去。
郭小洲在車上一直在接聽和撥打電話。
電話有打給宮加力的,有打給韓雅芳的,最後他還給鍾小京撥了個電話,約他見見面。直到車輛進入玉泉山,郭小洲才閒下來張望一番,嘖嘖道:“真是開眼了,隨處可見的禁止路牌和警衛,不愧爲高官雲集之地。”
上官奇聳聳肩,“玉泉山也不是隻住高級幹部,普通居民也很多,只不過這裡居住的高級幹部相對較多而已。門口站警衛或標有禁止路牌的大院,很多都是部隊機關。”
“哦!”郭小洲看着從眼前越過的一道道高高的紅色外牆,“徐老家應該住這種大宅院吧。”
上官奇答道:“也不一定,沒準剛經過的宅院就是某個土豪的銅雀臺,甚至是某個煤礦主的房產投資。京都的部長太多了,老部長,前部長,新部長,準部長,現部長,未來的部長,相當於部長,還有假部長……嘿!騙子也忒多,一不小心就碰上一個。那些晨練的老頭老太,一不小心就是部長。本地人除了上下級和有相關厲害關係的,誰也沒把部長看的太稀罕,哪個衚衕裡沒有一個部長住着。而在外地,甭說部長了,光是他的秘書來,就擾民一片了。”
上官奇沿途嘮叨着,忽然方向盤一轉,駛進一條衚衕。
衚衕不大,也沒有高牆碧瓦,很普通的一條巷子,來來往往的人有騎摩托車和自行車的。看上去很親民的一條衚衕。
郭小洲眼尖,遠在百米開外,他看到一個宅院門前站着一對男女。
男的是徐景峰,女的是方文莉。
兩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的羽絨大衣,站在寒風肆虐的臺階上跺着腳,翹首期盼。
“就那一家,門前站兩個人的……”郭小洲指點道。
上官奇把車徐徐停在門前,郭小洲剛打開車門,徐景峰和方文莉恭恭敬敬迎了過來,方文莉更是一改之前的傲慢,郭小洲一條腿已經落地的情況下,她仍然堅持給郭小洲打開車門,並殷勤的伸手護住郭小洲頭頂。
“郭書記,歡迎大駕光臨!”
“郭書記!家父行動不便,否則也要出來迎接……”徐景峰的話雖然有些誇大其詞,但也證明了他們兩夫妻現在的心態。
方文莉今天上去部裡幾個司長和副部長家拜年,其中有個司長暗示她是不是得罪了羅運升,並且提示要她一定搞好和羅司長的關係,否則開年的幹部輪崗就陷入被動了……
很顯然,羅運升已經開始替明年的輪崗定基調。
她如果還不能搞定郭小洲,過了十五,她估計哭都沒有眼淚了。
上官齊跟着下車,打開後備箱,從裡邊拿出兩瓶好酒兩條香菸一盒野生人蔘
。徐景峰夫妻把上官奇當成司機,客客氣氣的接過來,恭敬的邀請郭小洲進院子。
上官奇翻了個白眼,繼續上車等候。
郭小洲在兩夫妻的陪伴下走進一個古色古香的大廳。
廳內暖氣很足,幾盆綠植開着碩大的紅花綠朵,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坐在輪椅上,看年齡八十上下,手上臉上遍佈老人斑。這老人應該就是前鐵道部副部長徐淮山徐老。
出乎郭小洲意外,徐老既沒有向他打招呼,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看到徐老的口角微微動了幾動,發出的聲音郭小洲聽不清楚。
怎麼回事?他知道徐老曾經輕度中風過,正是因爲身體健康度的原因,他才角逐正部長位置失敗。否則,以徐老當年在鐵道部的功勞、資歷和人脈,入住“正宮”的希望極大。
“爸!景華縣委郭小洲書記來給您拜年了。”方文莉走到徐老身前,蹲下說。
徐老渾濁的眼睛微微一亮,從毛毯下伸出手,顫巍巍的說了句什麼話。
方文莉豎耳聽了,解釋道:“爸說歡迎郭書記,你是他的父母官。”
徐景峰湊近郭小洲耳邊低聲道:“家父年前身體不適,說的話只有文莉能聽懂,不方便之處,還請郭書記原諒。”
郭小洲一邊笑着向徐老問好,心中卻不免有些失望。難怪景華通寶之間爭落入下風,原來景華方的依仗已經失去了基本的語言能力。
關於景華和通寶的高鐵建站之爭,前縣委辦主任顧正海也曾介入過一段時間,顧正海曾經吐槽過,說縣裡多次上徐老的門,卻沒有一次能見着徐老本人,都是徐老的兒子和兒媳代爲接待。這讓項目進行增加了許多難度。
一些關鍵的溝通,都是方文莉轉述。
郭小洲的眼神冷厲的落在方文莉臉上。
方文莉的目光有些躲閃。
郭小洲的憤怒是有原因的。徐老的身體到了這種程度,你們如果不隱瞞。景華方面就會想辦法找其它的途徑和方式。
就因爲徐家對外隱瞞徐老的病情,導致景華方面把全部希望寄託在徐老身上,從而節節敗退。
徐景峰暗暗嘆了口氣,拉着郭小洲的衣袖,“郭書記請跟我出來下。”
走出客廳,徐景峰低聲道:“對不起!我們的確有心隱瞞了父親的病情。”
郭小洲仍然保持理智,“爲什麼?”
徐景峰尷尬的一笑,攤了攤手,長嘆一聲,“不瞞您說。家父是我們家的頂樑柱,他一旦倒下,我們就失去了遮陽的大樹
。而且,這個時節又很關鍵,我所在的部門在改組,文莉的貿易司也在大範圍輪崗,所以我們隱瞞家父病重的消息……”
“郭書記,我們原本想等父親病情好轉,然後家父全力以赴幫家鄉爭這個項目,但……”
聽到這裡,郭小洲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涌上大腦,疼痛刺激着他的臉部和耳根,他氣憤地低聲怒斥道:“你們爲了自家的一己之私,卻嚴重影響了景華縣的項目競爭。既然如此,你們就應該繼續隱瞞下去,邀請我來幹什麼?”
然後他又難得刻薄的補了一句,“不怕我對外曝光徐老的病情?”
徐景峰低垂着頭,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郭小洲冷冷看着他,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道:“我去跟徐老告辭……”
“別急,我和文莉請您來,是家父自己的意思……”徐景峰急道。
“你父親都不能說話了,還……”
“不,家父雖然身體不便,但思想意識健全,不比健康時差,只是語言交流方面,需要文莉翻譯……她照顧家父多年,只有她聽得懂父親的語言。”
郭小洲沉默不語。
徐景峰說,“家父說他有一些建議,如果能完成,未必就輸給通寶。”
郭小洲再次走進大廳之時,徐老的身體卻發出了輕微的顫抖,他口中發出“咿咿呀呀”的話語。
“父親說,你來了是客,請你喝茶。”方文莉說着急忙起身,去跟郭小洲泡茶。
郭小洲上前,彎腰蹲在徐老的輪椅前,伸手握住徐老枯瘦的手,輕聲說:“徐老,您是景華的財富,也是鐵道和國家的財富。您現在的任務是安心靜養身體,不用太操心。景華通寶的建站競爭,還有我們。我們不會輕易認輸的。”
徐老的手無力的在郭小洲的手掌間抓撓着,口中說着含糊其辭的話語。
方文莉急忙“翻譯”道:“家父說,他出生在景華最貧困的山村,他愛家鄉淳樸善良的人民,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迫切希望能最後替家鄉和人民做點貢獻。”
“我的家鄉很窮,所以更需要這條高鐵。我知道高鐵意味着什麼,郭書記,你們千萬別放棄,有了這條高鐵,景華才能真正走出貧困……”
郭小洲認真回答,“我們會盡一切努力。”
徐老微微有些激動,他輕輕閉上眼睛,休息了一分鐘,開口又說,“……”
方文莉“翻譯”道:“父親說,高鐵的城市之爭,主要取決於‘鐵道工程設計’一方,作爲鐵路人,就是做鐵路的,不應該考慮政治因素。父親看過設計圖,依照鐵路設計原則,在景華設站,線路順直,可節省建設成本25億元,節省運行時間四分半鐘
。“
郭小洲表情一變,這個技術“參數“他的第一次聽說。鐵道部方面要麼對數據進行保密,要麼是人爲的”保密“。雖然在幾百億的大工程中,25億不能左右工程選項,但25億卻絕對是鉅額天價。
“父親說,最終會由專家根據高鐵沿線的地形、交通和人文情況以及投資的經濟效益綜合平估而作出決定。”
郭小洲忍不住問,“也就是說,節約25億建設成本左右不了項目的抉擇?”
方文莉一邊聽着徐老的話,一邊“翻譯”,“根據我多年的評審經驗,景華建站要在功能定位和項目具體的技術標準上下功夫,還有地質勘察等等都要進行深入研究論證。證明比通寶建站更有效果。同時要並加強各種交通方式的銜接,做好沿線土地綜合開發和融資渠道拓寬的詳細數據。這些方面的數據看似不痛不癢,但在相持不下的關鍵時刻,卻能起到重要作用。”
聽到這裡,郭小洲終於意識到,他這次到來太值了。一個鐵路老人的眼光和經驗,的確非凡。
“當然,政府方面的攻關也必不可少。我國的國情如此,如果在政府決策層輸分太多,技術參數和地理優勢等等也就沒有太大意義。”
郭小洲開口問,“政府方面,西海省政府和發改委、鐵道部方面,誰更具備決定權?”
方文莉“翻譯”道:“根據以往的鐵道項目地方的競爭,政府方面的因素大抵是雙方抵消的。這次,好像通寶佔據了不小的優勢。因此,我們務必在某個方面特別突出。郭書記,我拼了這張老臉,拜託了評審小組組長、鐵道部工程設計鑑定中心的米任之主任,他會秉持技術和功能優勢原則,在這個評選中給予景華應有的支持。”
郭小洲連聲道謝,然後問,“如果有強大的高層力量施壓,米主任能頂住嗎?”
問完之後他就開始後悔。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別說米任之,就是徐老本人擔當這個評審組長,他也未必敢拿個人的政治生命去冒風險。
果然,徐老疲憊的閉上眼睛,兩分鐘內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哪怕方文莉再三在老人耳邊催促着。
郭小洲感覺收穫不小。他不想再跟着他們倆逼迫這個老人。於是,他很認真的對徐老說,“我代表我個人和景華縣委縣政府表示對您的衷心感謝。並祝福您身體健康,辛福長壽!”
徐老的眼皮子微抖了兩下,依然沒有張開。
方文莉和徐景峰把郭小洲送出門外。
方文莉囁囁問,“郭書記,我們已經盡了全力……鐵道部方面,父親還有打招呼的權利。父親說過,景華通寶之爭,絕對不會輸在鐵道部。”
郭小洲知道,這是徐老的最終表態
。他可以保證鐵道部方面的公平公正和職業操守。但景華如果輸在輿論或者政治博弈方面,那就不是他不努力的問題。
看着這對把父親逼到這個份上的男女,郭小洲心中充滿厭惡和反感。如果有可能,他真不想跟羅運升打招呼。
但看在這個羸弱老人的份上,他剋制本心,淡淡道:“好好照顧徐老。他是位值得尊敬的老領導。”
“謝謝,謝謝郭書記寬宏大量……”方文莉知道郭小洲選擇了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