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芙澤縣的城門便是官道,寬敞自是寬敞,只是這年代又沒有路燈,夜晚四周未免都是黑魆魆的,樹影重重,瞧着有些怕人。
孟鬱槐將包袱行李都擱在馬背上,明明是他自己說要送花小麥回村,卻仍舊如從前那般牽馬走在前面五步之遙的地方,一言不發。花小麥跟在他身後,也沒甚心情開口說話,索性低了頭,只管朝前走。
林子裡間或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路旁深草叢中,也不知是螞蚱還是蟈蟈兒,嚎得撕心裂肺,除此之外,便只有“得得”的馬蹄聲,一下下敲在堅硬的路面上,也不知怎的,反而顯得四周更加寂靜。
許久之前,孟鬱槐也曾送花小麥回過火刀村,那次一路上,她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休,專揀那讓人不知如何作答的事兒來問,攪得他不得不聲色俱厲地讓她閉嘴,然而今天,身後那姑娘如此安靜,他竟還覺得有點不慣了,回頭看了她一眼,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等着。
離開連順鏢局之後,花小麥的心思繞回這幾日在省城發生的事上頭,壓根兒沒主意到前面那人已停了下來,垂着眼皮直直朝前走,抽冷子“梆”一聲,額頭撞在一塊硬物上頭,擡眼一看,卻是那大黑馬背上的馬鞍。
“疼疼疼……”她倒吸一口涼氣,忙不迭伸手去揉額頭。孟鬱槐站在她面前,眉頭倏然擰了起來,手指動了一下,原本想去碰她的腦袋,終究是縮了回來,嘖一聲道:“你想什麼呢,走道兒不看路?”
“沒。”花小麥心道我都已經身負重傷了,您能不能說句軟乎話讓我覺得舒服一些?瞟他一眼,沒好氣道,“好端端的。你停下幹什麼?”
孟某人頓了一頓,將語氣放得柔緩了點:“……我是想問你,這幾日在省城情況如何?那八珍會……”
“得了得了,剛被柯叔審完,你又來啊?”花小麥揮手撇撇嘴,“總而言之一句話,宋老闆的桃源齋在八珍會上奪得魁首。我呢,思前想後。終究還是決定不在她那兒討生活,所以,就回來了唄。”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孟鬱槐朝她臉上打量一番。
花小麥推了他一把,示意他繼續朝前走,沒有回答他的話,默了片刻,嘆息一聲道:“以前我總覺得,做廚子,無非是將一道菜做得盡善盡美,讓自己和旁人都挑不出錯兒來。使食客吃得開心,那就行了,可實際上,事情哪有那麼容易?只要是做買賣,只要是有銀錢往來。就少不得與那‘利益’二字扯上干係,再簡單的事,也會變得不單純。就我這樣兒的,留在桃源齋哪怕掙再多錢也不會歡喜,倒不如老老實實地和二姐姐夫呆在一處,至少,他們是真心實意待我好。”
一番話,也不知是說與孟鬱槐聽,還是在安慰她自己。
即便心中過不得那道坎兒,但錯過了在桃源齋掌勺這樣的好機會,或多或少,還是會覺得可惜。
孟鬱槐牽着馬與她並排而行,聞言將眉頭皺得更緊了些,偏過頭來看她的臉:“到底何事?”
“不能說呀!”花小麥衝他擺擺手,半真半假地一笑,“說了會被追殺的!”
“你認爲,誰能動得了你一根汗毛?”孟鬱槐彷彿當了真,板着臉一本正經道。
花小麥瞟他一眼,就見他那雙黑黝黝的眸子,在夜色中竟依舊閃閃發光,像是藏了兩顆星星一般,表情更是無比認真,心中便是一跳,拿牙齒叩了叩嘴脣,沒有說話。
兩人尋不到話來說,唯有安安靜靜,又朝前走了一段路。
官道兩旁不遠處,零星有幾座孤墳,夏夜裡,偶爾會有所謂的“鬼火”在墳頭跳躍動。花小麥無意識地四下張望,正好看見綠瑩瑩地一團,拖着一條長長的尾巴,從一棵大樹後飛快繞了過去,當即給唬了一跳,腳下一歪,差點栽倒,身側的孟鬱槐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將她穩穩當當拽住了。
“那東西無甚可怕。”他的聲音很沉穩地從頭頂傳來,花小麥低低“哦”了一聲,驚覺自己的手還在他掌心中,掙了一下卻沒能掙脫,陡然擡起頭,目光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孟鬱槐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耳根子也有點發燙,偏過頭去清了清喉嚨,卻仍舊沒鬆手。
花小麥很想問他“你幹嘛”,卻又覺得似乎這種問題說出來有些煞風景,便也只盯着他沒做聲,兩人一時之間竟僵住了。
“那個……”過了好一會兒,孟鬱槐終是熬不過,“你喝水嗎?”
“不喝。”花小麥有點想笑,死死憋住了,很嚴肅地搖了搖頭。
“……我看你好似帶了些許省城的點心回來,可覺得腹中飢餓,要不要吃……”
“大哥,我是吃完了飯才從連順鏢局離開的,這會子怎麼會餓?”
孟某人點了一下頭,就又不說話了。
花小麥比他矮的多,頭仰得久了就有性力,實在忍不得,用那隻自由的手揉了揉後脖頸,無奈道:“你要是有話就說啊,我老這麼擡頭看你,脖子很酸……”
“那你不要看我!”孟鬱槐飛快地擡起另一隻手,掩住她的眼睛。事發突然,花小麥有點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睫毛便軟絨絨地從他掌心拂了過去。
孟鬱槐耳根子燙得厲害,被那睫毛劃過的一小塊肌膚,更是熱得要燒起來,又咳嗽了一聲,終於再度開口,難得地有點結結巴巴:“你……你替人掌勺做大廚,或許能掙不少錢,但終歸得看人眼色,難免受氣。柯叔待我不薄,我這幾年走鏢,也攢下些錢,你若……你若想開個飯館兒,或是……我的錢你儘管……”
花小麥被他遮住了眼,看不見他的表情,然他話中的意思。卻聽了個明明白白,縱然一向自詡新時代大好青年,沒什麼可害臊,臉上卻依舊不由自主地發燙,腔子裡有甚麼東西要愉悅地蹦出來。
“你覺得……”她勾了嘴角偷偷笑了一下,“你覺得眼下這情景,你一開口就跟我提錢。合適嗎?”
孟鬱槐倏然鬆開捂住她眼睛的手:“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我是想告訴你……”
平日裡如此沉穩的人。此刻竟有兩分慌亂,花小麥有些不忍,掀起眼皮瞟了瞟他。
“笨嘴拙舌。”她從牙縫裡輕輕迸出這四個字,又道,“好了好了,不難爲你,你的意思我明白。”
“你……真明白?”孟鬱槐跟見着救星似的,眉頭一挑,眼睛更亮了。
“廢話,你捏着我的手死活不放。一張臉還紅得跟猴屁股似的,說話又吞吞吐吐不爽利,我若還不明白,不成傻子了?”花小麥一翻眼睛,問詢地道。“難道真是我理解錯了?”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如此口不擇言,什麼話都敢說?”孟鬱槐只覺太陽穴那裡突突地跳,又是頭疼,又是無奈,迅速朝她面上一掃,“那……你可願意?”
花小麥有心逗他,擺出一臉爲難相,咬脣道:“我倒還好說,關鍵是我二姐和姐夫,他們肯定不答應的。之前我和你走得近了些,他倆便將我專門提溜了去,好一通教訓呢!”
“爲何?”孟鬱槐這會子腦袋正發昏,哪裡分得清她說的是真是假,眉頭復又擰了起來。
若把真話說出來,告訴他是花二孃嫌棄他老孃太兇悍,怕自家妹子吃虧,非得引起矛盾不可,保不齊,還會令得他與景泰和兩個兄弟間起了齟齬。花小麥轉轉眼珠,言之鑿鑿道:“還能因爲什麼,嫌你年紀大唄!”
孟鬱槐大約也察覺出她是在胡謅,登時放鬆下來:“這不可能,我與泰和兄弟自幼一塊兒長大,他斷不是那種人。你也不必回去與他們透口風,我自會尋個時間,先同泰和兄弟說清楚。”
頓了頓,像是想要確認什麼似的,他又接着道:“那你……究竟作何想法?”
花小麥脣角朝上彎了彎,隨即便斂去笑容,擡頭看着他,正正經經地道:“孟家大哥,我知道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你的心意,我也……只是眼下,我還有些工夫想做。那鞋椒,我想親手栽進地裡,開飯館兒,我也想試試靠自己的本事……你想先同我姐夫說,我並無半點意見,但旁的事……能不能緩上一段時間?”
雖不是直接一口應承,卻也差不了多少,孟某人鬆了一口氣,心落到實處,微微一笑:“使得。”
“那你還不撒手?”花小麥抿了抿脣角,“打算在這裡站到多早晚去?”
孟鬱槐依言鬆開了她,花小麥便擡頭衝他一笑,搶先一步衝在頭裡,一徑沿着官道回到火刀村。
天色已晚,這會子即便再回到縣城,也進不去城門,孟鬱槐便索性決定回家住一晚。二人從西邊進了村,很快便行至景家小院門口。
堂屋中燈火通明,花二孃與景泰和兩個應是還未睡,從院門中流瀉出來的燈光異常融暖,在地上鋪成一圈光暈。
花小麥接過孟鬱槐遞過來的包袱,轉頭道:“那我……”
“進去吧。”孟鬱槐擡下巴往院子裡點了點。
花小麥朝他笑了笑,擡腳正要走進去,就聽得屋裡傳來一陣腳步聲,下一刻,花二孃便出現在門口,動作十分豪氣地將一盆水“嘩啦”潑了出來,然後轉過頭,登時一聲驚叫:“哎呀,你怎麼這麼晚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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