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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平安每個月都要回火刀村一趟,運醬料去省城之餘,也與花小麥說說這一個月裡買賣究竟做得如何,是以,那留下來照管醬園子的事便暫且不急,待他回來了再好好商量不遲。打發走了萬梅仙一干人等,眼下最緊要的,便是將那名士宴張羅得妥妥當當。
自三月底便開始遴選,歷經一整月,方最終將承辦者定下,之後又打發人反覆與花小麥推敲菜單,刪刪改改了不知多少次,陶知縣將這筵席看得有多緊要,從中可窺得一斑。五月初五,整個芙澤縣尚且籠罩在一片雨霧之中,名士宴的地點,也便從室外,挪進了城郊矮山上一處名喚作“方正亭”的所在。
花小麥初時從孟鬱槐口中聽說這名士宴,自是心心念念想要接下,然而在經歷這一個多月的等待,又親見看見終選時幾家酒樓之間的撕破臉皮,大打出手,她反而變得很淡定,只求整個過程之中不出任何紕漏岔子,至於能從中得到什麼,好似已不那麼重要,初五當日,也不過叫小耗子替她推着一干食材,只領着周芸兒一人輕車簡從地趕去,甫一到了城郊,便立時進廚房中忙碌。
這方正亭倚着一座矮山而建,背後便是蒼翠層疊的樹木,被雨水沖刷之後,顯得格外明淨,倒真真兒是個清幽的好去處。雖名爲“亭”,實則卻是各色建築齊全,除了一間獨立的寬敞大廚房之外,還有一條九曲迴廊,酒席的桌子,正是安置在此處。
所謂“名士”,大多深居簡出不問世事,看似十分隨意,卻往往口味刁鑽,那條舌頭很不好伺候。此類人素喜清雅,筍、蕈等物乃是摯愛,但你若真敢大喇喇地只將這些東西擺上桌。恐怕絕得不着一個好字,如何將菜色安頓得既精緻且不缺雅意,便成了重中之重。
陶知縣對終選時那道“山海兜”讚譽有加,巴巴兒地打發了人又置辦了些許刺龍芽,叮嚀花小麥依葫蘆畫瓢將那菜再做一次,至於別的菜餚,也同樣不可怠慢。不過是一大清早,廚房裡已熱氣騰騰,撥來打下手的兩三個婆子一言不發地忙碌,偌大的屋子裡。除了花小麥時不時與周芸兒低語個兩句。再聽不見任何別的動靜。
夏初。正是林間竹筍長得茂盛之時,鮮筍劈作兩半,其間填塞上細嫩瑩白的鱖魚肉,用竹葉生火煨煮。只用薑片去腥,再加些簡單的調味料,便是鮮美清甜的“傍林鮮”;
新鮮的香蕈洗淨,先用棒骨火腿湯清燉,將熟未熟之時,再以上好紹酒燒煮。濃烈的酒意滲入湯汁和香蕈當中,名喚作“酒煮玉蕈”,不必入口,光是嗅上一嗅。通身便染上薰然醉意;
外地買回來的獐子肉切成大薄片,以香料、鹽、酒醃漬一個時辰,再用羊脂包裹,大火猛烈炙烤,油汁浸入肉中。及至離火之後,外表羊脂已堅硬如石,裡頭的獐子肉卻還鮮嫩爽口,滋味不必多言,且極有林間烤食之趣,想來應是能討得那些個名士們喜歡。
飯食是用青精浸泡粳米蒸制而成的“青精飯”,茶湯是以曬乾梅花炮製而成的“湯綻梅”,尚未到擺桌之時,大盤子小碗都堆在廚房竈臺上,光是瞧一眼也讓人心下歡喜。其中若要說花小麥最滿意的,卻非那道“撥霞供”莫屬。
用雞茸反覆吊出來的湯頭,色清如水,滋味卻濃厚。置於銅鍋之內,底部擺上些從溪邊拾回來的小白石子,或許上面還沾染着青苔,隨着湯漸漸煮滾,隱約有“泉石之氣”浮出。此時再將切成小片的兔肉放進去稍涮一涮,便可蘸碟品嚐。此菜隨吃隨煮,說起來與火鍋實在沒什麼不同,卻因那湯底的別出心裁,竟憑空添了些山野之息,隨着熱煙騰起,坐在席間的人,便也有了那雲蒸霞蔚之感。
各種清雅菜餚擺滿大桌,中間卻是一道濃墨重彩的“紅燒大羣翅”,給這一桌清淡添了一抹亮色之餘,也將席面的身價提了上來。話說,陶知縣那邊給這名士宴的定價是二十兩,但滿滿當當三桌人,這點銀子肯定不夠,少不得要承辦的店家貼兩個錢,不過嘛……能做出這樣一桌自個兒滿意的好菜,也算是美事一樁?
忙活到將近午時,終於是將所有的菜餚備得齊了,花小麥好好兒地喘了口氣,朝竈臺上一打量,自得一笑,轉身對周芸兒道:“喏,我且考考你,爲何我偏要在這一桌席面上加一道紅燒大羣翅?你可別跟我說是光爲了好看,我揍你的!”
“那個……”周芸兒有點慌,搓了搓手,“我猜,那些個清淡的山野菜色,便相當於是今日來赴宴的各位名士,中間那大羣翅嘛,便是陶知縣了。既突出今日這筵席的主題,又有種衆星拱月之感,自是極好。不過師傅……你這樣,會不會狗腿了點?”
“你說誰狗腿?”花小麥眼睛一瞪,“咱們既然接下了這個活兒,自然要讓賓主盡歡,討了那些名士的喜歡,自然也得將陶知縣捧上一捧,我這叫盡職盡責!你倒挺機靈,你師傅我的用意瞞不過你啊,但以後你敢再說我狗腿,看我不扯歪你的嘴!”
說着,又拍了拍心口,感嘆道:“人才,我真是人才啊!你說說,這些個又好看又好吃的菜餚,我是怎麼想出來的?你得了我這師傅,就自管躲一邊偷笑去吧!”
周芸兒與她處的久了,漸漸曉得她性子,知道她並不曾真生氣,便朝旁邊一躲,撲哧笑道:“我能有個好師傅,當然該謝謝老天爺庇佑,可哪有這麼誇自己的?”
“那些個名士高雅得很,我估摸着他們是不屑於拿好話來誇誇我這廚子的,還不興我自己贊上兩句?”花小麥白她一眼,“我看你最近膽子日漸肥了啊,正好,這會子咱倆事忙得差不多,你倒跟我交代交代,你同文華仁那酸秀才,究竟是怎麼回事?”
“什……什麼?”周芸兒嚇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朝後退,臉騰地就紅了,“師傅你說什麼呢,文大哥……”
“本來我還想委婉點,含蓄些,慢慢試探,你今兒這麼膽大包天,看來我也沒必要如此迂迴了,對吧?”花小麥哼笑一聲,“趁我不在小飯館兒,你沒少接濟那傢伙吧?美其名曰讓他給你試菜,實則卻是變着法兒地讓他吃頓飽飯,甭以爲我不知道!說,我那廚房裡的食材,有多少落進他的肚子裡了?”
“沒有,我都是用自己練刀功的食材做的……”周芸兒慌忙搖頭,話說到一半才發現漏了,趕緊一把捂住嘴。
花小麥嗔她一眼:“我又不會吃了你,這麼害怕幹什麼?我知道你不會隨便拿飯館兒裡的貴价食材給他,況且,當初也是我答應的,他可隨時來小飯館兒打牙祭,總不能說話不算話。我只是想提醒你,那……”
她話還沒說完,忽有一個婆子快步跑了進來,含笑道:“花師傅,筵席要開始了,咱這就準備上菜吧。”
花小麥聞言,只得把將要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對周芸兒撂下一句“我回去再與你細說”,便轉頭吩咐那婆子:“把菜一樣樣搬出去吧,我之前與你們吩咐過,上菜有先後順序,切不可弄錯,還有那撥霞供的小炭火爐子,裡頭木炭一定要備得足足的,否則,若吃到一半便沒了火,那才真叫貽笑大方。我就不去前頭了,接下來的事都交給幾位,煩勞一定經心纔好。”
那婆子連連點頭答應了,又喚了兩個人來,將竈臺上的各色菜餚一樣樣端了出去,花小麥料定應是不會出錯,便也洗了手解下圍裙,繞到廚房後頭,坐在一塊大石上看鳥,順便也好生歇一歇。
席間有酒,衆名士們難得聚在一處,吃起來便不知時日,花小麥在廚房後,都能不時聽見從前面迴廊中傳來的談笑與推杯換盞之聲,筵席一開,便直到未末時分方散。
也是到了這時,陶知縣方算有了片刻閒暇,遣了蔣管事來將花小麥叫過去,說是還有幾句話要與她說。
“蔣管事,今日筵席一切可還順利?”花小麥沒與官家打過交道,又不知人家有何好惡,不免多問了一句,“可知陶知縣喚我去所爲何事?”
“順利不順利的,你自個兒去前頭看看不就知道了?”那蔣管事在她面前,永遠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翻了翻眼皮道,“至於我家大人找你幹什麼,我當下人的怎麼能憑空猜度?你又沒把柄叫人拿住了,有甚麼可怕?麻溜地跟我過去就是了,瞎問什麼——自打那名士宴的終選一公佈,我與五間酒樓都常打交道,其中就屬你事兒最多!”
花小麥哭笑不得,也就懶得與他掰扯,隨着他一徑去到方正亭中,便見迴廊之中人已散得差不多,桌上盤碗皆空蕩蕩,湯也給喝了個乾淨,心下便是一鬆,嘴角也彎了起來。
陶知縣穩穩當當坐在亭中,手裡託一盞茶,見她來了,便立刻微微一笑:“今日這名士宴做得甚好,花師傅,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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