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麥果真在心裡將這事兒琢磨了一回,然後就很不情願地發現……
如果譚師傅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同樣的事若落在自己身上,她恐怕只會更不好過。
老爹在飲食行當裡久負盛名,當兒子的歲數也不小了,卻只能在別人的食肆做廚領工錢,還是個次選,這種心理落差,誰能欣然接受?
花小麥突然一下子就覺得,滿肚子的悶氣,在一瞬之間跑了個沒影兒
。
說穿了,這世上靠着一手廚藝混飯吃的人,有一位算一位,哪個是真的容易?更別提那汪展瑞頭頂上還壓着老爹的光環,倘使心中不當一回事,成天大大咧咧,那才真叫做沒心沒肺!
“其實……”
譚師傅覷着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其實我覺着,汪師傅今日嚷嚷着要走,十有八九也是氣話罷了,他就根本沒生過那個心。喏,就是前不久,他還同我提起呢,說是等明年開了春兒,打算回家鄉一趟,多帶些新茶回來,咱們本地的茶,他嫌滋味不夠清醇。”
“嗯。”花小麥輕輕應了一聲。
許是見她和善許多,譚師傅便又試探着道:“咱都是做廚的,他因何成了這德性,東家你心裡應當很清楚。我是看開了,我那小酒館關門大吉之後,這人世間,就再沒有比掙錢養活媳婦孩子更重要的事,別的我沒工夫也不願意多想,可他……唉,他心裡跟自個兒較勁,臉色又哪裡還能好看得起來?你是個女子,難不成,還指望他掏心窩子地同你倒苦水?”
“我知道了。”花小麥點一下頭,衝他笑笑,在心中忖度了片刻,便叮囑他早些回去歇着。自己也去喚了孟老孃,一塊兒回村子南邊。
關於要離開稻香園的事,汪展瑞沒有再提,每日裡照舊按時按點地來上工。雖仍是陰沉着臉,看上去,卻像是在極力剋制自己的脾氣,在廚房一呆就是一整天,甚少出來同人說話寒暄。
也不知他是自己想明白了,還是舍不下這每月一吊五的工錢,總之,這事兒掩了過去,花小麥也算微微鬆了一口氣。
她曉得不能這樣拖延着當沒事發生,但有句話。譚師傅說的沒錯,對汪展瑞而言,她的確不是那個掏心窩子的好人選。
總得再想個法子纔是。
琢磨了許久,始終拿不出個解決之道,如此過了兩日。孟鬱槐自省城回來了。
趕了大半日的路,回到家中總難免風塵僕僕,花小麥鋪子上事多,一時脫不出空來,便讓孟老孃先回孟家院子照應,自己則是在晚上快要打烊時,才匆匆趕回村子南邊
。
孟鬱槐正在房後喂老黑。
大黑馬年紀大了。一來一回地奔波,體力有些跟不上,他便特意多拿了些嫩草,預備好好犒賞這老夥計一頓。花小麥原本已進了院子,隱約聽見房後傳來低低的人聲,便忙又退出來。繞了過去。
聽見腳步聲,孟鬱槐便回了頭,立刻勾脣微微一笑。
“回來了?”花小麥好兩日沒見他,心裡怪惦記的,便也翹起脣角。走過去抱了抱他的胳膊,“這一趟可還順利?我瞧你的模樣,那檔子買賣,應是八九不離十了?”
“唔。”孟鬱槐二話不說把她帶進懷裡使勁摟了摟,方纔笑道,“挺順當,韓虎他們此番去蜀地沒出半點差錯,那瑞錦綢緞莊自然滿意,也不用我費甚麼口舌,便痛痛快快地拍板要與我們長期合作。有了每年這幾百兩銀,往後鏢局的日子能好過些,我在心裡籌劃着,明年也該再給鏢局裡添些人手,如眼下這般,終究是有些不好安排。”
一邊說,一邊就拍拍老黑那油光水滑的脊背,牽着花小麥進了院子。
院中桌上擺着一個已用了許多年的粗瓷大碗,裡頭是兩串烏紫的……葡萄?
花小麥登時便覺得有點口舌生津之感。
來了這火刀村近兩年,她真快要忘記,葡萄是什麼味道的了。
孟鬱槐拉着她在桌邊做了,見她只顧盯着那葡萄猛瞧,便忍不住發笑道:“這東西咱們村裡不常見,省城裡叫賣的人卻不少。想着正當季,我便買了點回來,方纔給娘送去一些,這剩下的,就全是你的了。只是不曉得你如今這情況,究竟能不能吃得,要不……你且不要忙着動嘴,等明日我去問問那邢大夫,再……”
“怎麼吃不得?”花小麥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將那大碗抱了去,露出一臉的不容置疑,“哪裡還需要去問那老神仙?我就是廚子,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莫非我還不曉得?”
說着便迫不及待剝了一顆送進口中,又另取一顆塞進他嘴裡。
略略有點粘稠的汁子順着嗓子眼緩緩流入腹中,口中餘下的全是沁甜微酸的滋味
。
“好吃?”
孟鬱槐見她歡喜得眼睛也眯了起來,便是一笑,估摸着孟老孃應是已經睡下,輕易不會出來,便湊近在她脣上碰了碰。
“特別好吃!”花小麥也不躲,樂顛顛地連連點頭,再剝一顆給他,“你最近這麼忙,又是去省城奔波,與人談買賣,又是照應鏢局裡的大小事體,還記得給我買吃的,真謝謝你呀!”
孟鬱槐沒答她的話,若有所思道:“我忙倒還無所謂,都是應分的,可我怎麼聽說,就我離開這短短兩天,你便與那汪師傅鬧上了?”
花小麥轉頭瞟瞟孟老孃的房門,嘴角向下一撇:“娘怎麼成了個專愛傳小話的了?這樣等不得地要說給你聽——其實,也不算鬧上了吧,只是有點誤會,我過後曉得,那汪師傅並不是針對我,也就不想再同他計較,他也不容易。”
“說來聽聽?”孟鬱槐卻是不肯輕易放過她,追着問道。
左右無法,花小麥只得將那日在竹林中發生的事,以及譚師傅同她說過的那些話一五一十倒了出來。
“他整天那樣拉長個臉,我瞧着真渾身不自在,但知道緣故之後,反而很能理解他了。”
她垂着頭小聲道:“換了是我處在這種境況之中,恐怕還不如他呢。日子不順心,壓力那樣大,誰耐煩成日還擠出個笑臉來?不管怎麼樣,他那手廚藝,真真兒是很不錯的,我想着,只要他踏踏實實幹活兒,別的事,我便睜隻眼閉隻眼罷。”
嘴裡說着話,手上卻是半點不耽誤,抓一把葡萄一顆接一顆地剝。
孟鬱槐認認真真聽她說完,眉心輕輕一皺:“若真是這樣倒還罷了。男人都要面子,他心中不痛快,未必願意說與人聽,臉上難免就會顯露出那麼一星半點兒。何況你又是個與他非親非故的女人家,他怎好跟你掏心掏肺?唯有往心裡憋,是挺難受。”
“可不就是?”花小麥嚥下嘴裡的吃食,使勁點了點頭,“我理解他的心情,讓我遷就其實不難,只怕……日子長了,鋪子上別的人也會對他有微詞
。你想想,大家整天在一塊兒幹活,誰喜歡看見一張永遠沒好氣的臉?不瞞你,爲這事兒,我都琢磨了兩天了,始終想不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愁得我……”
孟鬱槐低頭思索了片刻,往她臉上掃一眼:“要不然……我去和他聊聊?”
“你?”花小麥一挑眉,“你又不是廚子,對於竈間的事壓根兒一竅不通,你怎麼……”
“你別管我是幹什麼的,懂不懂烹飪之道。”孟鬱槐伸手蹭掉她脣邊一點紫色的果漿,“在我們鏢局這一行,講究的是跟自家兄弟就得坦誠相待,什麼話都說得,什麼話也都能當面說。你是沒見韓虎他們,在家受了媳婦的閒氣,轉過背也是要來鏢局裡嘮叨一回的,如此一來,又哪有解不開的扣兒?”
花小麥啼笑皆非:“人家汪師傅,也不是你自家兄弟啊!”
“都是一樣的。”孟鬱槐沉聲道,“遇上麻煩,男人自然有男人的解決方法,跟你不好說的話,保不齊他跟我反而能盡情吐露。我自然無法保證就一定能對付得了他,可我去與他說說,也沒什麼損失不是嗎?”
“那你若是願意幫我,我當然沒二話。”花小麥細想想,好似也的確是這麼個理兒,也便點頭應承,“既這樣,要不明日打烊之後,你就去尋他說說,成不成的倒還好說,你莫惹得他不高興就好。”
孟鬱槐剛想笑着問“難不成我是那起莽撞不知分寸的人”,卻見她好像陡然想到什麼,眼睛忽地一瞪。
“等一下,你說跟鏢局的兄弟什麼話都能說,那……你是不是也和他們抱怨過,在家受了我的氣?”
孟鬱槐哈一笑,端起桌上盛着葡萄的大碗就走,調頭進了房。花小麥哪裡肯依,忙站起身捧着肚子追了過去。
……
於是,隔日戌時末,臨近打烊時,孟鬱槐果真去了稻香園尋汪展瑞。
花小麥曉得他兩個有話說,也沒等他,徑自拉着孟老孃回了家,這邊廂,孟鬱槐則是提溜着兩壇酒,直接去了廚房,往汪展瑞面前一頓。
“喝兩杯,可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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