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廚子來說,一種食材的優劣,從來就不是由它的價格所決定的。(▽)
就譬如說汪展瑞從水田裡掏回來的那些個“禮雲”,論價錢,基本可以算作是最低賤的物事。這東西夏季吃蘆葦,秋天卻是以谷芽爲生,日日在田間橫行無忌,於莊稼人而言,實是一大禍害。
花小麥也是問過了孟老孃之後才曉得,秋日裡,火刀村的老百姓們一旦在田間發現了禮雲,往往咬牙切齒地除之而後快,碾碎了丟進田裡做肥料,莊稼便長得格外茂盛肥壯,從沒有人想過要吃它。而現在,它卻擺在稻香園大堂的桌上,儼然成爲一道難得的絕頂美食。
食材的原汁原味,是最常見也最難得的,那種純天然、未經半點修飾的鮮美,即便是世上本領最高超的廚子,只怕也難以烹調的出。
眼前這一小盅禮雲子,固然是汪展瑞辛苦得來,卻更是老天的饋贈。既然落到了她手中,就必然要好好利用才行。
這晚,嘗過了那滋味無以言表的“禮雲子”之後,花小麥很是興奮,及至回了家,仍扯着孟鬱槐不停口地議論,說是那小小的蟹籽自帶一股鮮甜之氣,用來做什麼菜,都一定會不同凡響,還在心中盤算着,明日要再去村裡多踅摸一些。
然而隔日,待得她一早去了稻香園,卻着實給驚了一跳。
火刀村的人們大抵從來沒想過,這讓人恨得壓根兒直癢癢的小螃蟹,居然也是能夠拿來換錢的,每人二十文,雖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於是,直到第二天,仍有許多人願意花上些許功夫。在水田裡仔細蒐羅一陣,然後擡着一大簍禮雲,送到稻香園來。
寬敞的大堂內,此刻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竹簍和大筐。裡頭密密麻麻全是拇指大的小螃蟹,一個個兒打躬作揖,瞧着十分逗趣,人一踏進飯館兒,一股濃重的水腥氣便撲面而來,簡直連下腳的地方都無。
“這全是村裡人送來的?”花小麥有點發傻,轉頭四下裡望了望,沒發現汪展瑞的身影。
春喜正忙着指揮吉祥等人將竹筐竹簍搬去後院,自個兒也沒閒着,來來回回忙得腳不沾地,聽見花小麥問起。便回頭打了個唉聲。
“可不是?”她神色誇張地一拍大腿,“這可真是要了親命了!方纔臘梅出去轉悠了一圈,說是村裡還有人在水田裡忙活哪,你瞧着吧,用不了多一會兒。還有更多的這勞什子螃蟹要送來!你說那汪師傅,辦事怎地這樣不講究?即便這甚麼‘禮雲’的確是個好東西,咱也用不了那許多呀!眼下倒還好說,萬一到了晌午,客人們都來吃飯了,咱這大堂裡還亂七八糟的,像什麼樣子?“
花小麥也是有修笑不得。低頭想了想,便招手將慶有叫過來。
“你去村裡跑一趟,讓大夥兒互相通知一聲,告訴他們,從今兒起,這小螃蟹咱們每天都收。一人給二十文錢,但必須在巳時之前送來,過了那時辰,就只能等隔日再送了,免得耽誤做買賣。”
慶有答應一聲。一溜煙地跑出門外,瞬間便沒了影兒。
春喜這邊廂,卻仍在絮叨個不休:“就這玩意兒,你還每天都收哇,那咱得攢下多少?就算是好東西,也架不住這麼吃不是?”
“你不曉得。”花小麥笑着道,“這禮雲的精華,便是其中的蟹籽,做一盤菜就得費去不老少,每年裡又只有這時候才吃得,咱怎能錯過?”
春喜朝她臉上掃了掃,點一下頭,背過身去,又小聲嘟囔:“那汪師傅還在廚房裡剝這禮雲子呢,我看他忙活了許久,也只才剝了一小碗而已,咱鋪子上攏共就只得這些人。你若真要用這東西做菜,我看往後咱們也甭張羅別的事了,光是照應這滿坑滿谷的小螃蟹,就得褪一層皮!”
這話倒當真提醒了花小麥,她也沒接春喜的話茬,擡腳便走進廚房,果真一打眼,就看見汪展瑞正坐在一個大水盆邊,聚精會神地剝蟹。
這一看之下,倒真立時就令她有些覺得不忍心。
那禮雲的殼非常堅硬,且個頭又小,要將雌蟹腹中的蟹籽取出來,是很需要花上些力氣的。汪展瑞多半是一大早來到鋪子上,就立刻忙碌了起來,這會子手指已經有些破每剝一隻,都要齜牙咧嘴一番,顯然是疼得不輕。
要想獲得一整罐禮雲子,起碼得剝上千只雌蟹,春喜說的沒錯,稻香園裡總共就只有這七八個夥計,如何忙得過來?
她在心中忖度了片刻,忍不住出聲相勸:“汪師傅,咱今日不是還要置辦那馮夫人的宴席嗎?這會子你手都破了,等下若再被熱油薰燎,只會更難受……”
“我有數。”汪展瑞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擡頭衝她一笑,“今日我與譚師傅特地早來了一會兒,筵席要用的各色食材已經提前收拾利落了,芸兒也幫了不少忙,過會子只需下鍋烹飪便罷。這小螃蟹,就得趁新鮮的時候將蟹籽取出來,否則等蟹熬不過死了,也就不中用了。”
“那……你好歹也歇一會兒。”
花小麥曉得他性子執拗,輕易是不會聽勸的,索性省了唾沫,一徑又穿進大堂裡,將春喜和臘梅叫過來吩咐一回。
人手不夠,就只能請人來做幫工,如今冬小麥剛剛播種,男人們正是繁忙時,家裡的那些個大姑娘小媳婦,卻仍是閒着的,讓她們來搭把手,再每人給兩個工錢,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春喜臘梅兩個是火刀村有名的包打聽,不僅擅於探聽村裡的各種小道八卦,對於放消息出去,也同樣是箇中好手。
也沒見她倆怎樣勞心勞力地奔波,照舊在園子裡裡外外張羅,中午擺宴時,更是穿梭不停,彷彿就壓根兒沒離開過鋪子,然而下晌,未時剛至,便有十幾個村裡的婦人結伴而來,說是隻要給的工錢合適,很願意來幫忙幹活兒。
禮雲可以自秋天一直吃到隆冬,因此,剝禮雲子這活計,也頗能算得上長久了。村裡的婦人們每日在家除了張羅雜務便再無事可做,只不過是坐着剝蟹而已,於她們而言萬萬稱不上勞累,且還有錢可拿,不啻爲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個個兒心中都很雀躍,拍着胸脯地保證,自己向來幹活兒踏實勤快,一定不會偷奸耍滑。
花小麥與春喜臘梅商量過,從中選了十個平日裡老實靠譜的婦人來做幫工,與她們說好,來鋪子上幫忙,每人每天也是二十文,若剝滿了一整罐的禮雲子,還可格外再得二十文。輕輕鬆鬆就有錢拿,這些個婦人如何不喜,當即便挽起袖管,熱火朝天地忙活起來。
稻香園裡地方寬綽,要尋個幹活兒的地方委實不難。花小麥讓慶有帶着人將魚塘小廚房旁的一間屋子收拾出來,把那起婦人都招呼過去,又將新鮮送到的禮雲也一併搬去,由得她們在裡頭邊幹活兒邊聊天,只要聲量別太大,外邊輕易聽不着。
至於那管事的人,也不必專門花心思去選,現成就有個性子潑辣的孟老孃。她的威名,火刀村無人不曉,有她在那裡坐鎮,婦人們大都不敢躲懶,很是讓人放心。
得了閒,花小麥偶爾也會過去看看。
女人們湊在一處,難免嘰嘰喳喳,將村裡那些個新鮮或是陳舊的事一件件翻出來說,那熱絡的架勢絲毫不輸男人們議論時政。瞧見花小麥來了,往往也會與她打趣一番,話裡話外,少不得提到孟家正在蓋的新房。
“這幾日早上往村東來,天天都看見你家蓋房子那裡正在忙,叮叮咚咚的,瞧着好不熱鬧哩!”
其中一個夫家姓黃的嫂子笑盈盈地道:“你家這日子,眼瞧着是過得越來越好,我們只有眼饞的份呢!”
說着又轉頭望向孟老孃:“嬸子如今心裡頭也樂開花了吧?兒子原就能幹,現下又娶了這麼個兒媳婦,你便只管享清福——嘖嘖,這樣好的事,何時才讓我也遇上一回?”
孟老孃其實也並沒閒着,雖說花小麥只是讓她管束這些來幫工的婦人,她卻並不肯只在旁邊看,日日同樣不停手地剝蟹。
這會子聽見那黃嫂子這樣說,她便把頭一扭,鼻子裡哼出冷氣,陰惻惻道:“你可莫要誇她,就她那性子,被你贊上兩句,回頭尾巴就翹上天,連自己叫甚名都記不得了!你只瞅瞅,費這麼多事讓大夥兒一起剝蟹,也不知這滋味能好到甚麼地步,回頭若用這蟹籽做出來的菜賣不出去,有她哭的時候!”
這樣的話,她已不是頭一回說,真裡摻着假,也不知是真個這麼想,還是單純以打擊花小麥爲樂。每每聽見,花小麥也唯有仰天長嘆一口氣。
廚子對於食材有多敏感,她是不指望孟老孃這外行人能理解得了的。如今那禮雲子已籌下三四罐,只用紹酒浸着保存,稻香園裡,卻暫時還未有食客嘗過用它做菜,是怎樣的滋味。
她還是通過汪展瑞,才知道世上還有禮雲子這樣的好東西,心裡琢磨着,頭一回以它待客,自然也該讓汪展瑞掌勺纔對。
機會,很快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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