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裡此刻非常安靜
。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緊緊鎖在吳夫人手中那隻小碗上,喉中不時傳來一聲吞嚥的動靜——倒不是因爲饞,而是這樣的一道菜,於他們的眼睛而言,實在是個不小的衝擊。
花小麥站得有些累,索性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地在椅子裡坐了,垂着頭,微微笑了一下。
雖然她一直在做那蜜餞糕點的買賣,但對於甜食,她自認爲並不擅長,攏共會的也不過就那幾樣。這道用臘梅、火棘和糖漿做成的菜,是她在從前那個年代生活時的自創,參考了“糖浸諸果”和董小宛“花汁糖露”的做法,裡面又加入了酸酸鹹鹹的梅滷,中和了甜味之餘也更好保存,只需在涼井裡懸掛上一晚,便會凝成軟滑的糕子,且隨着季節變化,還可添加別的花瓣和果子。
因爲這菜委實好看得緊,滋味又極酸甜可口,花小麥一直將其視作自己的大殺招,卻不成想,到頭來卻用在了一個患了厭食之症的人身上。
吳夫人保持着一個姿勢不動,望着手中那小碗看了許久,終於擡起頭來。
“這真是能吃的嗎?”她胸口有些起伏,眼裡有兩絲期盼之意,遲疑道,“我……能不能嚐嚐?”
“您想吃?”花小麥嚇了一大跳。
她知道對於得了厭食之症的人,擺在面前的美饌佳餚,就如同砒霜一般可怖,今日也並不指望着這婦人真能一下子便胃口大開,只盼自己做出來的菜,能刺激她對飲食產生點興趣,就已經很滿足。可她現在……居然主動說要吃?
“嗯……”吳夫人脣畔漾起一抹笑容,“我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這樣的菜。我實在想知道,如此美好的一道菜餚,究竟是怎樣的滋味。”
吳文洪激動得都要哭了。手忙腳亂地揀了一個湯匙塞進她手裡,又慌慌張張地囑咐:“夫人。這糕瞧着雖美,卻到底是涼物,如今天冷了,你莫要多吃啊!”
“我理會得。”吳夫人點了一下頭,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勺軟糕,在半空中停了半晌,深吸一口氣。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遲疑着送進口中。
無論是吳文洪還是花小麥,包括周芸兒、春喜和臘梅,都一瞬不瞬地死死望着她
。連眼睛也不敢眨。
吳夫人將那一勺軟糕在口中品了許久,慢慢吞了下去,靜默片刻,擡起頭來,衝花小麥微微地點了一下頭。眼中水光微閃。
“夫人,你……不想嘔?”吳文洪驚怕得手一個勁兒地哆嗦,鼓足了勇氣,才問出這一句。
吳夫人沒有說話,只朝他微微笑了笑。搖搖頭,重新望向桌面,手指點了點那道剁椒魚頭,試探着道:“這個……我能不能也嚐嚐?”
花小麥更是驚恐,差點跳起來。
如果她的耳朵沒出問題的話……她現在算是成功了對嗎?儘管這厭食之症不可能一天兩天便完全痊癒,之後還需要漫長的休養,但至少現在,這婦人已對各種吃食生出好奇心了,這就是了不得的進步啊!
她做了個深呼吸,衝吳夫人擺了擺手,認認真真地道:“我說過了,這一桌菜都是做給您看的,現下您還不能吃。這大半年您都不曾好好進食,如此辛辣的東西吃下去,只怕會受不了。日子這樣長,等您養好了身子,還怕嘗不到美食嗎?”
吳夫人倒也不堅持,笑着“嗯”了一聲,又溫柔地道:“那麼這臘梅和火棘做的軟糕,我可不可以帶回去?”
“這個自然行!”花小麥愈發覺得喜悅,“我多做了幾碗,您帶回去慢慢吃。不過還是那句話,不可貪多,養好身子要緊。”
吳夫人頷首應承了,那邊廂,吳文洪早已按捺不住,扯了她的手一疊聲道:“你真覺得想吃了?腸兒肚兒不翻攪,聞見那油氣也不難受?”巴拉巴拉,說起來就沒個完。
過了好一會兒,他纔想起花小麥還在一旁,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兩錠元寶銀,咯一聲放在桌上。
“妹子……”他歡喜得語無倫次,磕磕巴巴地道,“當初蘇老弟讓我來尋你,我心中還不懂,今日方明白他爲何對你那般讚賞!我曉得你做這一桌菜花了許多心思,也使了不少錢,不說食材,單單那一套白瓷碗碟,就是你爲了襯托菜餚之美,特意置辦下的罷?咱們……咱們並無半點交情,你卻肯如此盡心盡力……你這份情,我必是要報答的,這兩錠銀只當是飯錢,你務必收下,千萬不要推拒纔好!”
該得的銀子,幹嘛要推拒?花小麥與他客套了兩句,也便將錢收了,笑着道:“夫人眼下有許多菜不能吃,您卻是無礙的,何不嚐嚐這幾樣菜味道究竟如何?”
“這個不急
!”吳文洪使勁擺手道,“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今後少不得與你多來往,鐵定有嘗不盡的美味佳餚。我且問你,你廚藝如此了得,卻爲何只在這小村裡開一間小館子?莫說是縣城、府城,就算是京城,也定有你一席之地!”
這問題,花小麥不知聽旁人問過多少遍,當下便彎了彎脣角:“京城我是從未肖想過,但不瞞您說,七月裡,我曾去過一趟省城參加了那‘八珍會’,見那裡遍地名廚,怎可能半點不動心?只是我自個兒明白,有多大頭就戴多大頂帽子,我雖會做菜,但在經營方面卻是全無經驗,理所應當一步步慢慢來,急不得。若有朝一日時機成熟,我必定要去那裡試試身手的。”
吳文洪對她的說法十分認同:“你能這樣想真是不錯,任何事都得循序漸進,哪能指望着一口吃個胖子?不過,省城那地界,若沒人從旁協助,實可謂寸步難行,你在那裡可有門路,或相熟之人?”
門路?花小麥暗暗撇了撇嘴。原本嘛,那宋靜溪可算是她的一個好“門路”,卻被她自己給疾言厲色地拒絕了,往後只怕也不會再來往,至於熟人……
“有一個同村在省城做買賣,我與他搭夥做了點小生意。”她便笑着道。
“什麼生意?”吳文洪立即追問。
“也算不得甚麼,就是我做下各種醬料,由他拿去省城售賣,每月掙個幾吊錢,如此而已。”
“啊,那挺好,挺好,總歸能給家裡添些進項。”吳文洪連連點頭,又笑道,“你有這樣的好廚藝,做醬料還不是易如反掌?我知道省城有個安泰園,百年老店,生意好得很,如今只怕遲早要被你將買賣盡皆搶了去的!”
……
幾人坐在雅間之中說了一回話,天色實在太晚,吳文洪夫婦兩個便告辭,預備先去官道附近尋一個住處,明早再回青平縣。
花小麥將二人送走,也快手快腳地收拾了打算回家。
今日那幾道菜,她確實是花了不少心力的,自己也很滿意,在竈上烹飪時,便特意多做了一些,想帶回家給孟鬱槐嚐嚐
。
可那人今天是怎麼了?平日裡不到亥時,他必然會來鋪子上接她回家,眼下已經這麼晚了,他怎地卻沒出現?
才成親幾天就消極怠工,要不得,實在要不得!
花小麥撇撇嘴,在心中偷偷嘀咕了兩句,將那幾個菜用食盒裝好,照例囑咐周芸兒把門關好,同春喜和臘梅兩個一塊兒走了出來。
一路上少不得又將今天之事拿出來議論了幾句,春喜和臘梅都非常興奮,直將花小麥誇得是天上有地下無,又說那用臘梅和火棘做成的軟糕,光是看一眼,就讓人愛到了骨子裡,拖着她不依不饒,百般要求她一定要找時間再做一回,讓她們也嘗一回新鮮。花小麥笑呵呵地答應了,與她們在岔路口分開,拐進了自家院子所在的小路上。
已快要到子時了,家家戶戶都已滅了燈上牀歇息,冬天裡,連一聲蟲鳴也聽不到,四周安靜得沒有半點聲息。
花小麥走到院子門口,見大門是虛掩着的,裡面同樣一片漆黑,心中真就有些惱了。
不去接她就罷了,她沒那麼嬌貴矯情,同春喜臘梅一塊兒回來也是一樣,可那姓孟的居然自己睡了,這算什麼?哪怕給她留盞燈也好哇!
她站在門口,忽然就有點不想進去,低頭看了看手裡提的食盒,在心中狠狠咒罵。
臭東西,虧我還巴巴兒地給你帶好東西回來,敢情兒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喂狗也不給你吃!
冬夜裡外頭終究是冷的,她不過罵了兩句,身後就正好吹來一陣風,使得她立刻打了個寒噤,再顧不得那麼多,趕緊推門進去。
院子裡黑魆魆的,擺在角落中的各種物件,在墨色之中顯得有點詭譎,像是甚麼張牙舞爪的怪物,隨時都會撲過來一般。花小麥四處打量了一遍,氣鼓鼓地正要將東西送進廚房放好,耳邊忽然聽見一陣悉悉索索地動靜,緊接着,左手邊的房門就開了,從裡面撲出來一個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她面前,發出崩天裂地一聲怒吼。
“這都什麼時辰了,啊?黑燈瞎火纔回來,你說,究竟跑去了甚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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