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平安是個非常合格的買賣人,講究無利不起早,只要有利可圖,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敢去闖上一闖。
正因爲是這樣的性子,當初他纔會在被安泰園的人狠揍一頓之後,仍鐵了心地要繼續做那醬料生意。於他而言,賺錢之事大過天,倘使有人想要從他兜裡多掏出一文錢,那便不啻於是在用鈍刀子割他的肉。
眼瞧着花小麥還想將這買賣繼續做下去,他自是歡喜非常,簡直恨不得跳起來拍巴掌,然而在聽見那“重新定定規矩”幾個字之後,他那顆心,卻立時往下一落,剛剛揚起的嘴角,也瞬間再度耷拉了下去。
花小麥早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心中暗笑,表面上卻仍舊做得一本正經,關切地沉聲道:“怎地了平安叔,我話還沒說出口,你便已經不願意了?唉,這也沒法子,一塊兒搭夥做買賣麼,總是要你情我願纔好,你既不肯,那我……”
“沒有,沒有!”潘平安驚得一跳,忙使勁擺擺手,搖頭苦笑着道,“我知此次自己做事有不妥之處,你們心下有怨言,那也實屬應該,如今你還肯與我繼續搭夥,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哼,本來就是!”花二孃得意洋洋一甩頭,翻着眼皮嘀咕。
潘平安瞄她一眼,狠狠一咬牙,像是終於下定決心,毅然決然擡頭看向花小麥:“你說罷,我聽着。”
花小麥點了點頭,思索了一陣。不慌不忙道:“之前我只將自己做好的醬料交予平安叔你去售賣,別的事一概不管,如今想想,這樣的確有些不妥。在外做買賣。總難免遇上那起眼紅之人要找茬生事,怎能讓你一人擔了所有風險,我卻只管坐着數自己的那份錢?這不合適,太不合適了!我左思右想,這往後啊,咱們還是應當有錢一塊兒賺。風險一起擔,你說呢?”
這話說得倒是漂亮,可精明如潘平安,又怎可能不明白其中隱含之意?他心裡有些不舒坦,面上卻不敢露出來,勉強笑了一下:“那依着你,咱該如何行止?”
花小麥笑看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掰着手指頭道:“這頭一件事,平安叔我得好生囑咐你一句。往後你倘或再遇上像安泰園這樣蠻不講理的人,一定要儘快告訴我。萬不可再像這次,令我矇在鼓裡一頭霧水。咱不說別的,最起碼,我若能早些知道,便可早點做準備,不至於像今次這般猝不及防呀!”
這要求十分佔着理兒。潘平安也沒甚可說,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使得!”
花小麥衝他感激地一笑,將桌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接着道:“這第二嘛,我想請平安叔你往後不論將我做的醬料賣給了誰,都最好能告訴我一聲。咱們做飲食買賣,雖心裡盼望着人人都滿意,但終究衆口難調,假若我能知曉你把那醬料賣了給誰,往後得了空去省城走動時。也可登門拜訪,詢問一句那醬料是否有問題,有何處需要改進——這些事,雖然我也能請你替我打聽,但終究你不是內行。箇中關節未必能記得清楚,說得明白,我自個兒去問問,豈不便宜?”
潘平安張了張嘴,到底未能發出一聲。
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好,但花小麥給這要求扣上了一頂“精益求精”的帽子,他也無從指摘,愣怔許久,終究還是點了點頭:“行……行吧。”又眼巴巴地瞅着花小麥,目光中帶着懇求之意,“還有嗎?”
還有……嗎?明知故問。花小麥嘴角一彎,輕輕笑了笑。
你覺得我會這樣輕易便放過你?可能嗎?這第三點,纔是如假包換的重中之重啊!
“還有最後一件事。”花小麥衝潘平安露出個誠懇的笑容,“這件事,平安叔你若也肯應下,這買賣,咱們就能繼續做下去了。”
意思是說,假如這最後一個條件他不肯答應,咱就一拍兩散唄!
潘平安在心中痛罵了花小麥兩聲“滑頭”,咧嘴一笑:“你且說來聽聽?”
“這事說來也簡單。”花小麥擡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邊老大不願意的花二孃,“眼下我做好的蜜餞果子和醬料,都是由平安叔你先付了錢,然後再拿去省城售賣。如此一來,橫豎我是不虧的,但你那兒萬一出了什麼紕漏,卻只能自己擔着,這樣對你太不公平。所以我想,這從今往後,在蜜餞糕餅和醬料賣出去之前,你就不必給我錢了,等那些吃食盡皆賣了出去,實打實地將銅板掙到手,咱們再坐下來慢慢分,如何?”
潘平安心中猛敲一下,登時緊張起來,瞪大了眼睛盯牢她的臉:“怎……怎麼分?”
花小麥笑嘻嘻的,上下嘴皮子略略一碰,輕飄飄丟出來三個字:“五五分。”
“什麼?!”潘平安霍地站起身,怪叫一聲,“這怎麼行!”
卻原來在這裡等着他!果然人不能做錯事,一旦出了岔子,便會立刻成爲把柄,被百般拿捏!
五五分?開什麼玩笑!他從花小麥這裡買去的蜜餞糕餅和各種醬料,拿去省城的飯館兒售賣,有幾樣特別受歡迎的,價錢能翻上一番!如今若將那利潤均分,花小麥顯然是佔便宜的那個,但對他來說,卻要少賺許多錢,這如何使得,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花小麥彷彿十分驚訝,瞪大了一雙圓眼睛,滿面無辜地擡頭瞧着他。潘平安在心裡狠狠罵了三句娘,吞一口唾沫,困難地道:“小麥丫頭,這……這不太合適吧?那些吃食和醬料是你做的不假,你辛苦,我也知道,但我也並沒閒着啊!吃食做好之後,得由我出力將其運到省城,再挨家挨戶尋飯館推銷,這也不是個輕省的活兒!你……”
“我知道你每次將吃食運去省城得花許多車錢,但每個月,我買食材買原料,使的銅子兒也不少呢!”花小麥認認真真地道,“如果今後咱們五五分賬,這本錢的事兒,咱們就各自負責,不要對方操一點心,爲什麼平安叔你會覺得……不合適?”
“我……”潘平安有苦說不出。
他能有什麼辦法,又能說什麼?誰讓他想掙這個錢,就必須得跟花小麥搭夥呢?火刀村能在竈間操弄的人不少,但還有哪一個,能與花小麥相提並論?
也是現在他才醒悟過來,花小麥提的那第二個要求是什麼意思。知道了他將吃食賣給哪些飯館兒之後,只要花小麥願意,隨時都可以去上門探問,到那時,他縱是有心謊報利潤,只怕都瞞不過!
小小年紀,心思怎地如此……
他儘儘攥了攥拳頭,閉了閉眼:“就……不能再商量商量?”
“有什麼可商量的?”花二孃這時又跳了出來,指着他的臉,氣焰熊熊道,“你捅了那麼大一個簍子回來,我們一句重話沒有,還肯與你接着合作,你就偷着樂吧!這全是看在潘太公潘太婆兩個平日對我們好的份上,要不然,你以爲誰有那工夫搭理你?我把話擱這兒,我妹那三個要求,你肯,咱就繼續合作,你不肯,咱們便趁早撩開手,你打量誰還等着靠這兩個錢吃飯是怎的?”
潘平安被她這一串怒吼唬得魂兒都沒了大半,朝後退了兩步,不敢與她正面爭執,只可憐兮兮望向花小麥,“小麥丫頭,真……非得這樣不可?”
“嗯,非得這樣不可。”花小麥溫和然而又是堅決地點了點頭。
“哎呦!”潘平安只覺心都要給人剜出來了,哀嚎一聲,往地下一蹲,抱着腦袋揪頭髮。過了足有一盞茶,才終於擡起頭來,那原本束得利利整整的頭髮,已經被他揪得一團亂。
“行吧,咱就這麼辦吧。”他有氣無力地道,臉皺成一團,簡直像是要哭出來。
還有別的辦法嗎?人家死死咬住了三個要求不肯放鬆,若是答應呢,這錢他還能繼續掙下去,不過是比從前賺得少些,可他要是不答應,這門買賣,可就徹底雞飛蛋打,落了空了!
“平安叔你想好了?”花小麥一挑眉,關切地道,“可莫要勉強,將來倘你反口,我可是不認的。”
“不會,不會。”潘平安痛苦地搖了搖頭,“放心,我這人最是講信用,答應了的事,就……”
“那敢情兒好。”花小麥根本不等他說完,立刻就道,“反正你還要在村裡住兩天,明兒咱把柳太公請來,再好好地立個契,如此就算將來生了齟齬,也好有個憑證。再有,麻煩你往後每月回來的時候,順便也將那賬本帶來給我瞧瞧,我看不懂,自會讓我姐夫說與我聽,好嗎,平安叔?”
“你怎麼說怎麼算,都依你。”潘平安耷拉着腦袋,精神氣兒全無,“明天柳太公來了,你們叫我一聲就行。那個……那我就先回去了。”
“行。”花小麥痛快地點點頭,“平安叔,那你晚上別忘了和太公太婆一塊兒來吃飯呀!”
吃,吃個蛋!潘平安憤憤地嘬着牙花,不情不願應了一聲,擡起兩條灌鉛也似的腿,緩緩走出景家小院的門。
花小麥也不去理他,待他人消失在門外,便擡頭衝花二孃擠擠眼睛,促狹一笑。
“總算你長了點腦子!”花二孃嗔她一眼,掌不住,也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