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恩被送去納布爾教會,進行驅邪儀式的當天,又下了一場雪。鵝毛般的雪片搖晃着墜落下來,紛紛揚揚,覆在街道上、屋頂上,怎麼下都不肯停,將萬事萬物染上一層潔白的顏色。
由於天冷,外出的人還不到平常一半。納布爾城陡然空曠起來,顯現出它冷峻莊嚴的本質。
蘇眉不辭辛苦,明知教會的保護極爲嚴密,仍自願陪伴維恩,共同前往那裡。他們折騰了整整八個小時,最終一無所獲。教會高位神官、趕來幫忙的法師,還有她本人都無奈承認,子爵先生是一隻全須全尾的人類,並無值得注意的地方。
面對這個結果,侯爵並未流露出喜悅之情,反而更增煩惱。這表示麻煩還沒有解決,隨時可能捲土重來。他只能下令打馬回城,繼續軟禁兒子。也許有朝一日,堪萊亞中樞教會將申請國王的許可令,將維恩帶到他們那裡去。
蘇眉看的出來,如果軟禁能解決麻煩,那麼侯爵一定會將維恩□□一生。軟禁期間,維恩是“忽然失蹤”,“忽然逃走”,還是“忽然死亡”,又有誰知道呢?反正兒子還可以再生,性命卻只有一條。
這段日子以來,如果不考慮潛在的危險,蘇眉日子過的堪稱愜意。城堡中有數百名僕役,專門爲侯爵一家奔走效勞。只要她願意,可以用躺着不動的方式生活,連手指都不用動。難怪巫妖討厭有人在身邊,卻還製作了許多人工僕從。
她回到了客房,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完善心裡已經存在的邏輯鏈。巫妖似乎不太在意這件事,騷擾她幾次,見她沒什麼反應,又去騷擾克雷德,問道:“你看了這麼多書,就沒產生什麼疑問嗎?凡世可是很複雜的世界,與深淵相比也不落下風。今天,偉大的海恩哈姆大人心情好。如果你有疑問,我可以爲你解答。”
奧斯說:“您心情居然也有好的時候?”
“……我沒和你說話!”
蘇眉擡眼看着他們,卻見克雷德合上書,仔細想了想,淡然說:“有件事確實讓我很奇怪。每本書寫到結局時,男女主角都會上牀,連續十幾本都是這樣。我猜,這是人類社會的準則之一?”
巫妖頓時目瞪口呆,全沒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身爲失戀之神,它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又不想被人嘲笑無知,斟酌道:“這個……大概吧。”
蘇眉忍不住一笑,正要解釋“如果不能睡女主角,冒險還有什麼意義”,並告訴他們,這是羣衆喜聞樂見的情節。但克雷德忽然看了看她,猶豫着問道:“那麼爲什麼不跳過過程,直接上牀就好?”
“……”
蘇眉險些把嘴裡的果汁噴出去,當場嗆的咳嗽起來,好一會兒纔回過氣。巫妖再次無理由大怒,叫囂道:“你果然使用下半-身思考啊,克雷德。我還以爲你會想出更有意義的內容,結果居然關注如此無聊的事情。難道你和你那隻魅魔就跳過了過程,直接上牀了嗎?”
在惡魔族羣中,的確不存在俗稱“感情”的東西。克雷德不明所以,皺眉說:“當然,否則還得怎麼樣?”
蘇眉見巫妖還要噴吐,而且肯定噴吐不到點子上,連忙做了個停下的手勢,示意它先別說話,同時笑道:“你把過程看成必須的流程好了。你看,只有通過冒險培養感情,最後才能得到幸福結局。你和奈瑟狄麗沒按流程走,所以分手分的很慘烈。”
她邊開玩笑,邊小心瞥向克雷德,怕他又受到刺激,爬回牀上悼念他死去的愛情。巫妖冷冷說:“你竟能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等蠢話,我又低估你了。”
蘇眉笑道:“你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手機鏈頓時卡殼了,懸浮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其實它能有什麼更好的解釋,無非胡攪蠻纏,掩蓋自己一竅不通的真相而已。但克雷德不知怎麼想的,滿臉把她的話當真的神情,仔細想了又想,才鄭重地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事實上,我也認爲這麼做比較好。”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又拿起了書,不再理會巫妖喋喋不休的嘲笑。蘇眉正要說話,卻見侯爵夫人的侍女汀娜走了進來,連忙問道:“夫人有什麼事嗎?”
汀娜低聲說:“侯爵先生進城去了,夫人同意了您的請求,正在等候您,請您跟我來吧。”
侯爵表現的很不安,不僅自己避免與他們交談,還禁止他們和妻子單獨說話。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擔心他不在的時候,侯爵夫人無法承受壓力,被人追問出不該說的話。但他不可能永遠留在這座城堡中,所以仍給了蘇眉機會。
幾天前,她偷偷送出示好信息,希望可以和夫人單獨見面,私下談談,直到現在才收到迴應。不過,對方同意就是意外之喜,沒必要挑剔什麼。汀娜一說,她就站了起來,爽快地說:“我們走吧。”
每位家族成員都有屬於自己的會客室,但侯爵夫人別出心裁,竟然選擇在書房裡和她見面。蘇眉一進門,便看到牆上懸掛着他們全家的大幅油畫全身像。每張油畫都鑲在純金畫框裡,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師之手,被主人珍惜對待。
艾雅爾王后的畫像位於牆壁正中,掛在最明顯的地方,然後纔是她的父母和姐弟。
蘇眉隨便看了看這位王后,移開目光,重點打量她的妹妹。畫像上,金髮少女正在嫣然微笑,臉龐如玫瑰花般嬌嫩,身穿聖殿牧師服飾,而非貴族服裝。她容貌和母親很像,但有着超過母親百倍的活力,彷彿永不畏懼。
侯爵夫人坐在一把有扶手的軟椅上,正好處在畫像下方。她有氣無力地讓侍女退出去,向蘇眉問候。問候剛結束,她便開門見山地說:“我已經聽說了教會調查的結果。迄今爲止,他們什麼都沒發現。”
她的呼吸非常急促,眼睛裡充滿了希冀的光芒,急急問道:“從沒有人見過維恩殺人,所以兇手可能根本不是他吧?也許他只是被附身了,做出種種瘋狂的舉動,根本沒有害死人命。兇手操控他,讓他私自離開家,並讓旁人目睹他的離開,然後自己再去殺人。那些人自然會認爲是維恩乾的,可既然沒有人看到……”
“……我不想和您說這些,您最好弄清楚一件事,”蘇眉果斷制止了她,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有人正在對您的家族尋仇。無論她是誰,都不會放過你們。維恩殺人與否,已經不重要了。我來這裡,是因爲我知道,侯爵先生的嘴比閘門還緊。從他那裡,我得不到任何可用的信息。”
侯爵夫人很少見到這麼無禮的人,卻又沒法發脾氣,愣了一愣,才下意識問道:“那你……想問我什麼?”
蘇眉神情鄭重,緊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盯的低下頭去,緩緩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不說實話,從此以後,我只管深淵對凡世的侵襲,不會顧及你們全家任何人的生死。”
侯爵夫人惶然說:“您到底在說什麼呀!”
然而,蘇眉的下一句話就讓她亡了呼吸,“二十年前,你們和深淵生物……更準確地說,非常強大的生物建立聯繫,要求進行一項不爲人知的交易。你們用梅麗珊小姐的靈魂,換取對方爲你們做事,害死第一位堪萊亞王后,並毀掉了她的家族?”
夫人已經得到了侯爵的預警,讓她別亂說話。即使如此,她的臉色也瞬間灰白,彷彿一張褪了色的美人肖像。她全身不受控制地顫抖着,看起來隨時都能暈倒。
蘇眉冷笑道:“你不要費心矇騙我,因爲我比你們想象中知道的更多。堪萊亞雖是小國,好歹也是大陸王國之一。若非藉助深淵主君之力,你們怎能將那個大家族連根拔起?可是,這種交易有那麼好做嗎?侯爵先生一聽邪獸鬼出現,就激動到難以自持的地步,是因爲沒想到交易對象變成了仇人吧?”
侯爵夫人尚未做好心理準備,被她緊逼追問,囁嚅道:“這……”
蘇眉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神情愈發冷淡,“很多人都說,母親對子女有着超越自然的強烈感覺。難道你從沒猜測過,這件事的主使者是梅麗珊小姐?她回來了,向她的父母復仇,想要毀掉你們,將你們從雲端摔落塵埃,取走因她而來的地位。”
如果說舊罪被揭發,讓侯爵夫人大受打擊,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話。那麼蘇眉提到這種可能,就讓她徹底崩潰了。
她大睜着眼睛,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滾落下來。在過去的時光裡,只要她一哭,就能引發別人的憐惜,自動退避忍讓,爲她解決面對的一切困難。假如這招不奏效,她還可以暈倒,逃避回答。然而,蘇眉面無表情,冷冷逼視着她,非得等出她的答案不可。
侯爵夫人極爲擔心兒子,纔不顧侯爵的禁令,私自找來蘇眉,想知道維恩有沒有可能脫罪。蘇眉見她到現在拎不清輕重,分不出主次,不明白即將面對的危險,反而在細枝末節上糾纏不休,頓時失去了最後一點耐心。她惱怒之中,用最爲直率的方式,將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了她面前。
她的思維受到活火熔獄風格的侷限,一時難以想象梅麗珊還能存活下來。但亞休摩爾又不是莎婕娜,更不是圖勒菲。它有着謀殺與欺詐之王的稱號,自然極爲欣賞陰謀詭計。假如梅麗珊絕望之中,展現可能的復仇潛力,那麼邪獸鬼饒她一命,甚至親手培養她,也不是不可能。
這樣一來,巴賽林參與進來的原因也顯而易見。對他們那種人來說,陰謀本身便是最大的獎賞,正如惡魔看待殺戮那樣。
蘇眉思維發散之後,過去的疑點便迎刃而解。深淵生物進行交易時,經常玩弄花招,在言語、文字和實際行動上設下陷阱,待時機到來,就發出大聲狂笑,表示它們沒爽約,全都是因爲交易對象太蠢。
亞休摩爾履行了諾言,親手操縱凡世王室成員的命運。但交易結束後,侯爵全家和他就再也沒有關係。它轉爲培養梅麗珊,將同種命運降到拉法爾馮特家族身上,正是它喜愛的劇情。
侯爵夫人在哭泣,蘇眉在面無表情地坐着。此時,主教等人還在城堡中,只要她稍露口風,他們一定會對此事大感興趣。不管血案能不能得到解決,這個家族的名聲必然一落千丈。等消息傳到堪萊亞王耳朵裡,他能不能原諒這幫狠毒的“國戚”,也是未知之數。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蘇眉正以爲她會無止境哭下去的時候,侯爵夫人忽然將手帕按在了眼睛上,抽泣道:“我不知道會這樣。如果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當年我怎麼都不會讓他那麼幹的……”
“作爲懺悔之言,這可完全沒有誠意,”蘇眉冷酷地說,“哪怕你說因爲失去女兒而後悔,我也會對你們更有好感吧。”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願和她多說,只淡然道:“你們本想殺死博爾娜,但她的實力太強,據說已有三四次從你們設下的陷阱中逃生。而且,她其實根本不知道內情,只能做出一些模棱兩可的猜想,所以你們才爲了避免徹底得罪聖殿,答應不做追究。”
侯爵夫人低聲說:“是的,我們以爲她永遠猜不出真相,放過她也沒什麼。沒想到過了二十年,她仍然不肯放棄。”
蘇眉冷笑道:“諷刺的是,她受到這麼多年的打壓,沒後悔,也沒害怕,你們卻整天生活在恐懼中。按理說,我應該甩手就走,把你們留給復仇者。但這事涉及深淵,我不能就這麼離開。”
侯爵夫人聽她這麼說,又燃起了希望,問道:“那你想怎麼做?”
這一刻,蘇眉表情忽然變了,變的高傲而冷酷,威嚴而從容。她說:“你們家裡還有個無辜者。維恩在事情結束之後纔出生,再怎麼說,他和那時的事無關。看你這樣子,估計不是主使者,所知的事應該也很有限。我可以馬上離開,讓你哭個痛快。若弗蘭尼侯爵回來,你就去告訴他,我什麼都知道了,讓他前來見我,再討論以後要怎麼做。”
她沒有問過去的具體細節,也不想問。這不僅因爲問了沒用,也因爲她本能地排斥它,不想知道父母如何找到與深淵主君溝通的方法,如何談判交易,如何把小女兒的靈魂獻祭出去,換取大女兒高貴富有的地位。
侯爵夫人因恐懼而不停顫抖着,表情絕望到了極點。她喃喃說:“主教說過,你的同伴擁有強大到恐怖的實力。那……你們會保護維恩的吧?”
蘇眉點了點頭,回答道:“既然我已經答應了,就不會毀約。不過我倒是很有興趣知道,如果維恩死去,就能換取你們和王后陛下的平安,你們又會怎麼選呢?”
到了這個時候,她已將事情幾乎想清楚了,並因之暗自心驚。如果她沒出現,巴賽林會完全掌握事件的發展,一步步走向預計好的未來。隨着血案升級,總有一天會驚動王后。到那個時候,王后的命運絕對不會比維恩更好。
但是,克雷德像個護盾似的,橫在城堡裡不動彈,明顯很影響他們的計劃。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可能中途停下,而蘇眉也不可能永遠留在此地。雙方都知道彼此的存在,都在等待。誰先不耐煩離開,另一方便能達到目的。
侯爵夫人裝作沒聽到她的譏刺之言,不勝疲乏地按着太陽穴,並從旁邊的銀瓶裡倒出一杯藥茶,想用熱飲料來撫平自己的情緒。
蘇眉靜靜看着她,心裡充滿對她的厭惡。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她觀察的非常仔細,從頭到腳,從髮飾到裙襬。忽然之間,她屏住了呼吸,像是不敢相信般,死死盯着夫人身上的某個部位。
那裡正產生着奇妙的變化,但夫人本人一無所覺,把茶杯放下時,已然收住了眼淚。
“我感激您沒有把這件事宣揚出去,鬧的人盡皆知,”侯爵夫人說,“弗蘭尼先生一回來,我就會讓他去見您。”
蘇眉微微一笑,以相應的禮貌態度迴應道:“你能這麼明理,真是太好了。要知道,我最近見到太多蠢人,聽了太多蠢話,很有些不耐煩。如果人人都能像你這樣,恐怕事情也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侯爵夫人最後用手帕擦了一次眼淚,沉穩地站起身來。她說:“小姐,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可以的話,您能送我回臥房嗎?我的女僕都在那邊。”
“樂意之至。”蘇眉回答道,也跟着站了起來。
侯爵夫人爲了不受打擾,將閒雜人等都打發走了,並將書房大門緊緊關閉,從內部鎖上。這間充滿書籍、資料、珍貴擺件的巨大房間裡,只有她們兩人。
蘇眉當先往前走,準備伸手開門,侯爵夫人緊緊跟在她身後。也許這位夫人心情過於緊張,跟的稍嫌近了點兒。蘇眉都能感覺她的呼吸拂到自己脖子上,有種癢癢的感覺。
忽然之間,侯爵夫人身上,發生了令人嚇破膽的變化。她右手陡然五指箕張,變成一隻尖銳堅硬的利爪,泛着死人般的青白色澤。那張雍容端莊的臉上淚痕未乾,卻已沒了表情。
她動作比閃電還快,一爪抓向蘇眉後心,像是要把她的心臟活活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