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瑟狄麗沒有說下去的機會,就又被克雷德阻止了。
她的內心遠遠不像表面這麼從容自若,充滿了不安情緒,還混有少許意外和忿怒。其實,她來找克雷德的時候,曾經想過他不會原諒自己。克雷德身上,固然流着屬於人類的軟弱的血,但也有惡魔的一半血統。
她活到現在,還沒聽說哪個大惡魔樂意饒恕背叛者。
但出乎意料的是,克雷德不想報復她,更不想接納她。他選擇暫時離開哈根達斯,帶着她在凡世四處遊蕩,按順序尋找通往深淵的次元門。他在活火熔獄裡活了幾十年,對這個凡世相當瞭解,決定在找到次元門後,把她強行扔進去,讓她返回無底深淵。
她聽完他的決定後,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抗議道:“我不能回去,我會被他們殺死。你與其這麼做,還不如給我個痛快!”
克雷德用最平靜的態度回答了她,“我將選擇其他層面,不把你送回活火熔獄。”
事情就是這麼諷刺。她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權位,致使莎婕娜無法提拔看好的人,對她十分不滿。這位蛇女絕不縱容要求太多的下屬,給了她魔將地位,就不再理會她的生死安危。
其他魔將不屑於和奈瑟狄麗配合,因爲她的實力尚未到達這一級別,比克雷德差的遠。那隻大惡魔因她的緣故,無法再進一步,對她極爲不滿。她的下屬正是原來服從於克雷德的人,見到她繼任,心中同樣存有不服的情緒。
沒過多久,奈瑟狄麗便舉步維艱,沒能作出任何成就,還屢屢遭到蓄意爲難。事態越來越糟糕,最終導致她發生致命失誤。
莎婕娜放過圖勒菲,是因爲圖勒菲的實力數一數二,卻不可能放過奈瑟狄麗。她本就覺得,這隻魅魔的貪婪無法與能力匹配,虛有其表,還不知夾着尾巴做人。在她看來,克雷德始終保護她,縱容她,甚至溺愛她,造就了這麼一個不夠聰明的存在。如今,魅魔終於難以爲繼,正是她果斷行動起來的時候。
在莎婕娜請求星界海獸的時候,奈瑟狄麗就感到大難臨頭,毫不猶豫地通過次元門,逃向克雷德所在的凡世。惡魔通常不夠冷靜,無法對未來做出長遠理智的規劃。她逃脫之時,其實同樣沒把這件事想清楚。
克雷德知道她的秉性,爲了防止別人傷害她,和她建立了一種神秘的聯繫。只要他們兩個人位於同一層面,或者說,同一世界,就能隱約感到對方的方位。
因此,她有信心找到克雷德,也有信心纏上他,要他重回自己身邊。她永遠不會忘記克雷德,更沒忘記他是怎樣的人。他曾經受到卑劣人類血統的影響,產生惡魔身上不應有的強烈感情,在決定叛逃之時,還希望帶她一起走。
奈瑟狄麗驚訝至極,仔細思索一番,認爲自己無法接受凡世的無聊生活,也不樂意放棄活火熔獄中的風光。她作出選擇之後,便毫不猶豫地前去向主君告密,出賣了克雷德。一個即將離開的魔將毫無價值,還不如拿來給自己換取利益。
至少那時,她是這麼想的。
魅魔喜歡別人爲自己神魂顛倒,也能覺察到他人心中的真實感情。歷史上,不少強大的魅魔挑中英雄人物下手,最終成功了,並將他們的靈魂拽進深淵。奈瑟狄麗很清楚,克雷德對她的感情非常真摯。這曾讓她不解,覺得他很可笑,如今卻成了她翻身的依仗。
她想,只要自己把身段放的足夠低,不擇手段地引誘迷惑他,他總會忘記之前的不快,重新滿足她的要求。然後,她身邊既然有了實力與圖勒菲相差無幾的魔將,那麼無論去到哪裡,都會過的很舒服。
然而克雷德同樣毫不猶豫,把她從那羣人類面前拎走,說要送她回無底深淵。無論他動手殺了她,還是再度回到她身邊,她都不會奇怪。但她真的沒想到,他竟然不允許她留在凡世,還全然不打算陪她一起回去。
託雷斯爵士走的飛快,活像後面有怪物在攆他。他並未設下看守,因爲這對半魔無用,何況已經有足夠多的人注意到了他們。用不了多久,米莉索爾女伯爵、斐雲聖殿、風燈守衛之長官、影會首領,甚至國王陛下本人都會垂詢,問他發生了什麼,要不要幫忙。
他只想迅速趕到女伯爵那裡去,報告這個驚人的消息。當然,他臨走前,還做了所有好主人都應該做的事,恭恭敬敬地把這兩隻惡魔領到了客房。
爵士離去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導致他沒能聽到奈瑟狄麗的質問。他剛把房門帶上,魅魔就憤怒地向前跨出一步,質問道:“你究竟爲什麼要這麼做。我想留下來,我不想回深淵!”
她不願激怒克雷德,所以一路上都低聲下氣,極爲柔順地傾吐爲難之處,試圖挑起克雷德的憐惜。反正,那些次元門年代久遠,消失的消失,毀滅的毀滅,居然沒一處能用。她慢慢磨下去,總有一天能磨到克雷德放棄。
但霍里主教寫了一封介紹信,要他們來斐雲找託雷斯爵士。銀繮騎士團總部地下,確認有一個還在運轉,無法關閉的次元門。
奈瑟狄麗終於陷入絕望,露出了惡魔特有的狂暴情緒。她的面容如此美豔嫵媚,在發脾氣的時候,也令人砰然心動。但克雷德無動於衷,冷淡地看了看她,回答道:“你不能留在凡世。那個人類已經說過了,這道傳送門通往幽幻之境,和活火熔獄無關。那也是個被惡魔掌控了的層面,沒有人會跨越層面追殺你,你不必這麼煩躁。”
“……但是,爲什麼!”
奈瑟狄麗依稀記得,克雷德過去看着她的時候,目光十分柔和,如同黑夜裡閃動的金色燈火,這時卻冷淡到近乎凝固。他果然不恨她,甚至沒生她的氣,正在盡心盡力爲她解決問題。可與此同時,他固執而冷漠,不聽她的任何祈求,非要把她送回去不可。
克雷德不太喜歡囉嗦,便用最乾淨利落的措辭回答了她,“因爲我太瞭解你了。你逗留凡世,必定忍耐不住作惡的本能,不是找上騎士團長,就是找上聖殿神官,非要把他們弄到家破人亡不可。大人聽說之後,肯定會竭盡所能地阻止你,殺了你。到那個時候,我只會幫她,不會幫你。”
他從未用上位者的口氣對奈瑟狄麗說話,這時語氣卻嚴峻起來,不給她半點置疑的餘地,“我這是爲了你好。我們曾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我不願看到你死於非命。”
奈瑟狄麗並未領他的好意,反倒怒吼了一聲,以深淵語吐出一串尖銳的咒罵。如果巫妖聽到她詛咒中的惡毒之意,也會甘拜下風的。她泄憤般地罵完這些話,才冷冷說:“大人?你果然被那個人類女人迷昏了頭。她比我還會討好你嗎?她和我一樣,願意滿足你的所有要求嗎?還是說,她本來就是個強大的女巫,用法術讓你着了迷?”
克雷德皺了皺眉,心平氣和地說:“沒有這回事。”
“當然沒有這回事。你真可憐啊,克雷德,迷戀她比迷戀我更甚,”奈瑟狄麗譏諷地說,“她根本不想再見到你,你被她拋棄了,懂嗎。如果你去了那個巫妖的法塔,發現她不在那裡,又會怎麼做?在以後的日子裡,你是不是打算當一條狗,被她呼來喝去?”
在這間華美雅緻的客房中,半魔和魅魔爭吵的畫面尤爲滑稽。託雷斯爵士的書記官曾爲聖殿武士,退休之後才做了文職。他見僕人不敢過來侍候,便自己拿了兩個大銀盤,想借着送點心和飲料的機會,聽聽他們都在談什麼。
結果,由於他不懂深淵語,只能聽到魅魔因憤怒而扭曲了的尖銳聲音。他無奈之下,開了房門進來,把銀盤放在桌子上,無聲地看了他們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奈瑟狄麗的神情依然狂暴,看起來已經沒了人類的特點。她很想把點心砸成粉碎,又怕徹底激怒克雷德,只好坐在椅子上,死死瞪着他。
克雷德平靜地說:“大人心地十分善良,和你不一樣。她對我不滿,也沒多說一句話,反而選擇自行離開。她救過我的命,又把我帶出深淵,並且給了我選擇的機會。我倒希望她像你說的那麼做,但她沒有。我自願跟隨她,就像我自願放過你一樣。”
奈瑟狄麗聽到“善良”的評價,情不自禁地露出厭惡之色,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堪入耳的東西。她終於明白了,克雷德平靜的外表下,隱藏着何等堅決的決心。同時她也知道,只要她不主動動手攻擊,克雷德就絕對不會殺死她。
她受到嫉妒和憎恨的驅使,說話更加毫不留情,“原來你喜歡善良的女人,那我還真是做不到。其實我早該瞭解這一點,我險些把你送上死路,你還不計前嫌,碰都不碰我一下。縱觀整個活火熔獄,還有你這麼軟弱無能的惡魔嗎?其他惡魔知道這件事後,都會嘲笑你,認爲你是徹頭徹尾的傻瓜。你心腸好,又有什麼用?這可不會給你帶來半點利益,只會使你被人輕視。”
克雷德仍然沒生氣,甚至還笑了笑。他的笑容非常動人,卻對惡魔毫無用處。他說:“如果我‘心腸不好’,那麼你現在已經死了。奈瑟狄麗,我瞭解你的本性,但不要嘲笑你賴以生存的東西。至於其他惡魔的看法,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厭惡生活在惡魔羣中,才選擇叛逃到凡世。那麼,我就必須控制自己,不做和惡魔相同的行爲。”
他說到這裡時,終於深深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你曾經帶給我不少安慰。我曾經迷茫而痛苦,不知自己是誰,在做什麼,這一生有沒有任何意義。但你……即使你的安慰虛幻飄渺,對我的效果也是真實的。我願意爲這個饒你一命,我覺得它值這個價錢。”
魅魔冷笑道:“可我覺得你說的一切都一文不值。總有一天,你和那個劣魔……不,那個人類女人,會因爲你們的‘善良’而遭到殺身之禍。”
克雷德沒有回答她,也沒出言維護哈根達斯。託雷斯爵士的客房裡,窗戶全由玻璃鑲嵌,使客人能夠看到花園景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常綠喬木上,彷彿在欣賞這不懼寒冬的碧綠顏色。
奈瑟狄麗還以爲他無言以對,卻聽他淡淡說:“也許吧。不過,最壞的結果不就是你這樣嗎?聽着,在我開啓傳送門之前,不要再搗鬼了。”
“……什麼?”
克雷德說:“不要在我背後,搗鼓你那些魅惑別人的天賦法術。你每次抱過來的時候,都試圖用法術影響我的判斷,以爲我不知道嗎?”
他猛地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這隻魅魔。頭一次,他不再掩飾心底的嘲諷,“其實自始而終,你的魅惑對我都毫無效果。趕緊收手吧,你在白費力氣。我會親自把你送回深淵,然後去找哈根達斯大人。無論你做什麼,都改變不了我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