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英再次到佟定欽辦公室的時候,正好遇到秦嶺。她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了救命稻草,張開手將秦嶺攔住,“老秦,你有沒有時間,聽我說兩句。”
然而秦嶺對她避之不及。
自從那晚與佟定欽吃過飯,秦嶺仔細地分析過形勢、權衡了利弊,決心選擇站在李豔屏這邊。他雖然是快退休的人,卻清楚地看到,在吳英與李豔屏之間,佟定欽很有可能會舍吳英而選李豔屏。
“吳姐,佟市在會議室。”秦嶺有禮貌地甩開了吳英。
多年來不注意保養的吳英,拖着她那肥胖的身體,艱難地追上秦嶺:“我知道,我這就去找他。”
秦嶺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腳下的速度卻絲毫沒放緩。他感覺到,在形勢的逼迫下,吳英已經慌亂得不知所措,做事完全沒有章法。
當然,這也是一般婦女的普遍反應。在得知丈夫有異心後,她們總是迅速向外界尋找幫助。也許,她們都太清楚男人的秉性,當一個男人的感情變了質,那是不管怎麼哀求也挽不回的。唯一的辦法是利用輿論支持,或者說道德規範的束縛,纔有可能避免一場家變。
吳英正是想充分利用這一點。佟定欽身爲一市之長,絕不會允許他的婚姻,或他本人被指指點點。如能適當地傳遞出佟定欽不尊重妻子、或者是佟定欽有外遇的信息,無疑會讓佟定欽有所顧忌。
可惜,吳英在官場浸潤的時間不長。她不知道事情點到爲止即可。過分地透露了秘密,就會讓佟定欽下不了臺。
吳英一心想攔住秦嶺,而秦嶺卻不想捲入這個旋渦裡。吳英一時情急,說話的聲音又提高了許多。她那吵架似的聲音在走廊裡迴響,立刻引得各科室的人跑出來看熱鬧。市府的氛圍向來沉悶,在走廊裡起爭執更是聞所未聞。這一場看似吳英與秦嶺之間的爭吵,極大地刺激了某些人的好奇心。不一會兒,便有許多人借送文件、上廁所,出現在走廊上,在經過吳英身邊時,側耳傾聽。
走廊的盡頭是會議室,佟定欽正在主持會議,他一擡頭,便看到了這驚人的情景。
佟定欽立刻憤怒地結束了會議,將吳英拉入辦公室。這一回,他緊緊地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辦公室裡的對談不得而知。根據佟定欽的說法,他對吳英下了最後的通牒。他警告吳英不要頻繁地跑他的辦公室,不要爲了她的越權事件,到處找人幫忙,更不要胡亂散佈他出軌的謠言。
然而他的這些警告,吳英自然不會接受。她既已認定了佟定欽出軌的事實,那麼在驅逐李豔屏以前,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會接受的。
也許是李豔屏的運氣實在太好吧,恰在這時,市委書記沈同舟剛剛結束了一個會議,打算找佟定欽碰碰頭。這個從外表上看面容和藹,對人和氣的領導,看到佟定欽的辦公室門緊閉着,詫異地皺了皺眉。
“佟市正和吳姐在裡面談事情。”李豔屏從秘書處趕出來,故作熱心地向沈同舟報告。她知道這是很冒險的一着,但她也早就從小道風聲得知,沈同舟當年曾跟吳英的父親鬧得很不愉快。
“哦?”沈同舟笑了,“兩夫妻有什麼話不回家說,要在這關起門來說。”
“公事還是公辦嘛,”李豔屏也陪笑道,“大概是爲了《H市觀察報道》上曝光的那則負面消息吧!”
“哦,到這裡解決事情來了。”沈同舟臉色一沉,不高興地說。
回到秘書處,李豔屏自己也感到了心驚肉跳,這是她進入市府以來,第一次刻意撒謊地挑撥。沈同舟不是傻子,他一定能聽得出來。可是,那又怎麼樣呢?爲了讓這件事的負面影響達到最大化,爲了讓吳英結結實實地栽一次,讓沈同舟適當地誤會,是非常有必要的。
出乎李豔屏意料的是,沈同舟當場狠狠地敲開了佟定欽辦公室的門。
(二)
事情的發展遠遠出乎李豔屏預料。在代市委書記沈同舟嚴厲地批評了佟定欽,並提出嚴查“假貨”事件後,佟定欽以驚人的速度辦理了離婚手續。佟定欽給了沈同舟一個務虛的交代:他跟吳英早就失去了感情,一年前已經分居了。吳英做了什麼,他全都不知道。現在他們是時候離婚了。
這當然是一種高姿態的撇清,令佟定欽從“假貨”事件中脫身。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佟定欽也明白,不管他怎麼解釋,大家還是會把這筆賬算到他頭上。
李豔屏沒有向佟定欽提供任何建議,她冷靜地觀察着事態的發展。她知道,這件事情或多或少對佟定欽是有影響的。吳興浦下臺後,市委書記的職位空缺,現在雖然是由沈同舟做代市委書記,可是佟定欽暗中打聽過了,沈同舟將在省裡另有安排。這就意味着,他坐到市委書記的位子上,還是極有可能的。而這件事的出現,毫無疑問,將給佟定欽又一次致命的打擊。
然而,李豔屏不在乎佟定欽是否能做市委書記。她清楚,這樣的機會難得。她不可能常常遇到吳英犯錯誤的機會。而吳英還在佟定欽身邊,她就得從市府調走。
她也推算得很清楚,這件事只要引導得好,還不至於令佟定欽垮臺。
佟定欽對吳英的說服政策是這樣的:“離了婚,我擺脫了嫌疑,暗中找人替你活動;不離婚,大家都動彈不得,你想我們倆一起入獄?”
即使是這樣,吳英仍然不能接受。佟定欽從家政市場找了個看護,五大三粗的,隨時將吳英按住。由於吳英沒法站出來說話,佟定欽就親自對外解釋,吳英精神向來不好,跟人說話從來瘋瘋癲癲的,沒一點譜。就是錯打一兩個電話,也不足爲奇。根據佟定欽的想法,這樣子至少可以把媒體的眼光引開,不讓佟磊的名聲也受損失。爲了不讓佟磊受牽連,已經把佟磊的女朋友說成是吳英的外甥女。
李豔屏冷眼地看着這一切,佟定欽的所作所爲讓她又吃了一驚。雖然她早已預料到佟定欽會把責任全推給吳英。可是此刻看到他的無情,她還是感到了心裡一陣陣冷。
正式簽下離婚協議後,佟定欽約李豔屏去郊外散步。只是短短几日,他就恢復單身了。一個單身的男人,似乎可以爲所欲爲。佟定欽望着李豔屏,那眼神是熱烈的,快樂的,離婚的煩惱早被他扔在腦後。
他抓着她的手,再次用充滿感激的語氣說:“幸好遇到了你,因爲有了你,這段時間的險情都化解爲夷。”
李豔屏一如既往地,用恭敬而卑微的眼神看着他,但她心裡是暗喜的。這個人現在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了,雖然只差一步,但她感覺到,她已經得到他。這是她多年來夢寐以求的,雖然經過了這次風波,她知道這是個無情的男人,自私的男人。她相信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唯一會想到的,只是保全自己。
李豔屏心裡還有隱隱的擔憂:要是他知道這件事是她在使壞,不知是怎麼反應。
好在一切都已恢復正常,或許擺脫吳英,也是佟定欽多年的願望。李豔屏給自己找到了安慰的理由。她沒有預料到結果會是這樣,是佟定欽主動放棄這段婚姻的。
再說,如果沒有搞掉吳英,那麼遭殃的就是自己。佟定欽遲早有變心的一天,那時誰會來同情自己呢?
與其等待被別人同情,不如主動拯救自己。
李豔屏心裡多少有點內疚:“你打算怎麼安排吳姐?”
佟定欽回答說:“我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在老家買一幢別墅,她回她老家,不愁吃喝,天天打打牌,看看電視,日子跟在市府裡過得差不多。”
李豔屏想起那個曾經非常憎恨的,臃腫的、遲緩的身影,無端地有些難過。
在佟定欽的安排下,吳英很快辦理了病退手續,只不過一個星期的時間,李豔屏就沒再見到她了。
市府裡任何一個人消失,都不會引起很大的波瀾。哪怕這個人是堂而皇之的市長夫人。每一個站在風浪裡的人都知道,一倒,就什麼都倒了,不會有機會重來一次。這些人將帶着留戀或恨意,飛快地離開政治舞臺。
李豔屏給佟定欽擦桌子的時候,忽然神經質地笑起來。她想起有一次,佟定欽與肖鬆晚的討論:世界上有什麼是不可以失去的?她記得佟定欽侃侃地說,我們生活在這世界上,每天忙忙碌碌,一心想賺更多的錢,買到自己喜歡的衣服、手錶、手機……然而仔細想想,這些東西其實並不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個人,只要有一碗飯,一張牀板,就能活下去。當時肖鬆晚使勁稱讚佟定欽的豁達。可是現在,只因爲一件風波,佟定欽就把自己結髮三十多年的妻子拋棄了。
而她李豔屏,從一個一無所有的F鎮女孩,到擁有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的豪華大宅,在旁人眼裡,擁有的已經太多了,可是她自己還覺得不夠,還有很多東西,需要自己去爭取。沒有任何人會認爲,人生只要有一碗飯,一張牀板,就足夠的。每一個人,都會努力地向上爬,要求很多,非常的多。
(三)
吳英走後,市府又恢復了平靜。佟定欽仍然是至高無上的市長,市長辦公會議仍然每週一次地召開,李豔屏一如既往地,替佟定欽打點好一切事務,從公事到私事。
一天晚上,佟定欽因爲應酬活動,沒有去李豔屏的公寓。李豔屏趁機把房子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雖然忙於應付市府裡繁重的工作,家裡的清潔打理也是一點也不能懈怠。佟定欽是個對環境很挑剔的人,他到李豔屏的住處時,總是要求乾淨、整潔,有家的感覺。
電話響了,李豔屏很詫異地去接。到市府工作後,雖然白天的工作繁忙,晚上卻是鮮有人打擾的。
沒想到電話是程文狀打來的。
夜的影子蓋下來,李豔屏覺得有點不真實。那遙遠的童年小夥伴,好像是很久沒有見面了。她幾乎忘了他的樣子,忘了有這個人。可是現在,他的聲音淡淡地從電話裡傳來,一如既往的熟悉。
“文狀,怎麼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李豔屏興奮地說。
然而電話那頭的程文狀,情緒卻是低落的,那聲音裡抑制不住地難過:“你在忙嗎?要是忙,我就不打擾了。”
李豔屏關心地問:“文狀,怎麼了?”
只有隔着遙遠的距離,面對着往日的夥伴,她才稍微流露出真感情。李豔屏不相信市府的人,一個也不相信。經過吳英的事,她連許文哲也不相信了——哪怕恰好是他在幫她。現在,她覺得只有程文狀可以信賴——一個遠在鄉村小學教書,性格溫和,不懂得利害爭端的小學教師。
“鄉里的小學塌下來了,壓死了四個學生。”
李豔屏聽了有點愣,這消息與她有什麼關係呢?然而她立刻回過神來,好言安慰他,與他共同分擔着那無法稀釋的難過。程文狀單純的難過讓她感到了形愧,回神一想,她覺得自己是個多麼冷酷而自私的人。
“別難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難過也無濟無事,不要想太多了。”李豔屏安慰道。
“叫我怎麼能不想呢?”沒想到,程文狀也會有異常激動的時候,“修校舍的錢早就撥下來了,可是教育局裡遲遲壓着,說我們校長今年底退休了,等換了校長再落實這件事。那幾間校舍修修需要花多少錢?怎麼就那麼難!鎮裡領導們每天在外邊大吃大喝,隨便一頓飯都不止這個數。”
李豔屏能理解程文狀的憤怒。這個現實的社會總是充滿不公平的現象。書本上說人人生而平等,可是有的人的生命竟然抵不上別人眼前的一盤菜。她在市府這麼久,看得多了,聽得多了。人性的自私、貪婪,驅使着人成全自己,犧牲別人。那些在政治場裡叱吒風雲、志得意滿的人物,幾乎沒有誰不是踏着別人的失敗、別人的悲慘前進的。道德的標準、處世的原則,在不同的利益面前是可以隨意更改的。而生命,在不同的標準面前,又顯得多麼的微不足道。
前一段時間,那位退休的嚴市去世了,消息在市府流傳開來,每個人都積極地去參加追悼會,臉上擺出沉痛的表情。可李豔屏知道,那不過是以追悼會爲舞臺作的一場秀。對嚴市來說,那是他與人世最後的告別,對於其他人來說,那是一次適時表現自己的人情、人性,在領導面前博得好感的上好機會。也許在某些人心裡,還會沒心沒肝地想,這種老頭子,早點死了纔好吧。
接到程文狀的電話後,李豔屏的心情也隨之低沉。晚上,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佟定欽。佟定欽正在浴室裡洗澡,聽了她的話一愣:“是有這麼件事,已經叫孔市施加壓力下去了。下面那幫教育系統的也是難管,上樑不正下樑歪。”
李豔屏倒吸一口冷氣,佟定欽的關注點不是那些鮮活的生命,而是在於怎麼樣追究孔維任的責任上。恐怕他絲毫沒有想過,那些可愛的孩子,曾經的歡聲笑語,就這麼不見了。孩子們的突然離去,對於他們的父母、家人來說,將是怎樣沉痛的打擊。
李豔屏感到害怕了,彷彿遠方有人用生命的代價,給了她一個突然的警醒。在市府的這個大染缸裡,她戴着冰冷的面具,每天防備着別人,在防備中生活。可這是否就是生命的常態,是否她的人生就該這麼活着。她想起了程文狀,當年,大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不同的道路。現在,她時常後悔着。而程文狀呢,他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嗎?這個普通的鄉村教師,每月拿着七百二十八元的工資,他又是以怎樣的心情站在破破爛爛的教室裡講課。聽他說,他不僅講課認真,還額外給學生們上作文補習班、興趣班,他還替一個家住得遠的女老師頂其他課程。他明知道因爲經濟環境的關係,這裡的學生大都難考上高中、考上大學,都是讀完了回家務農了事。可他還是辛苦地栽培着他們。他覺得值得嗎?
(四)
李豔屏請了假,坐車回了老家。窗外是一片連綿的羣山,讓她的心寬闊且靜。她想她已經很久不記得有這樣的日子了,這樣的生活,平淡而偏遠的。H市每天都在日新月異地變化,龐大的市政工程,道路改建,地鐵從地下穿越。而老家永遠像踩着穩定的鐘點,沒有轟轟烈烈的變革,沒有鮮明的爭鬥。有人生,有人死,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穿過小橋流水,盤旋的榕樹,就是自己的家了。李豔屏常說要接媽媽和姐姐到H市玩一玩,可從來不付諸行動。她怕她們被那現實無情的世界嚇壞了。
工作兩年後,李豔屏曾給了家裡一筆錢,把原來的土磚房拆了,蓋了一幢五層的水泥房。按照李豔屏的意思,房子蓋四層就好,底下是客廳,二樓是母親的,三樓是弟弟和弟媳婦的,四樓放雜物。姐姐和她都是女孩子,按農村裡的習慣是不需要在孃家留房間的。可是媽媽堅持要蓋五層,說將來她要在H市過得不好,就回F鎮來。哪怕當一箇中學老師也好。李豔屏聽了媽媽的話,不知如何回答,陡然覺得傷感。
李豔屏進了門,媽媽正在陪着孫女玩耍,那是弟弟李向志的女兒。媽媽被她的突然回來嚇了一跳。她揉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說:“喲,你回來了,怎麼不先給個電話。”
“下午同學聚會,他們邀我回來看看。”李豔屏回答。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彷彿怕嚇着了屋子時的所有人。
母親張秀妹緊張得不知怎麼纔好,簡直就像平常看到F鎮的領導們突然來訪。她坐立不安,想了很久,才說:“喝茶,我去買菜,叫你姐姐他們一家回來吃飯。”
李豔屏也爲媽媽的態度感到不安。在她心裡,媽媽永遠是媽媽,可是在媽媽眼裡,卻彷彿已經將她看成F鎮的領導了。事實上,自從李豔屏成爲佟定欽的秘書後,家裡人都把李豔屏當成了在H市工作的大領導。不僅家裡人如此,連本家的叔伯親戚,F鎮的政府領導也如此。鎮長每次遇到張秀妹,都主動地打招呼,說:“你們家二妹什麼時候回來呀?”張秀妹總是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呢,她大概很忙吧。”
不到中午,弟弟李向志和媳婦小月也趕回家了。李豔屏難得回家一次,張秀妹把大女兒燕珊一家也請過來吃飯。李燕珊自嫁出去後,很少回孃家。可是當知道李豔屏回來了,連她婆家的親戚,也催促着她趕緊回孃家。
到吃飯的時候,家裡簡直熱鬧非凡。不僅女兒女婿回來了,連許多平常難得聯繫的親戚、鎮裡的領導,也都不請自來。不一會兒,鎮長也到了,嚷着一定要請大家到鎮政府吃飯。張秀妹說反對根本無濟於事,大家親親熱熱地圍着李豔屏,簇擁着往招待所去了。
這也許正是李豔屏一直所夢想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優越感。一種來自於樸實的鄉親們的崇拜。她很感慨,早在十多年前,她心底裡就藏了這麼一個夢,希望將來有一天,她能像佟衛國一家那樣,得到鄉親們卑微的仰望。現在,她居然達成了夢想。市府裡的人再阿諛奉承都是陰惡的,鄉親們的崇敬卻有種沉厚的踏實感。他們也許連自己也不知道要求李豔屏什麼,卻把李豔屏看成了權力的象徵,給予最隆重的禮待。
在這樣的優待面前,李豔屏又覺得,在市府所承受的一切辛苦和委屈都是值得的。
李豔屏從來不敢向家裡透露她與佟定欽的關係。每次回家,媽媽照例勸她找個好人嫁了。在F鎮,像李豔屏這樣年近三十的人,已經是被人笑的老姑婆了,李豔屏因爲在市府裡工作,是佟定欽的秘書,所以從來沒人笑。但是背地裡,也不知會怎麼議論她。
“早點找個合適的嫁了。”吃飯時,張秀妹當着所有人的面說。接下來,又以鄉下人怯怯的聲音,很沒把握地問道,“以你現在的條件,在H市能找個公務員什麼的吧?”
李豔屏不知作何回答,只能點點頭。鎮長順勢熱烈地說:“那就更不得了了。豔屏,以後步步高昇,可不要忘了F鎮的鄉親們。”
李豔屏敷衍地笑着點頭。
在這偏僻的小鄉村,流行的風氣還是重男輕女的。平常的婦女在權威的鎮領導面前,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然而此時,鎮長卻殷勤地替李豔屏夾菜,並愛屋及烏的,招呼着李家的所有人。張秀妹活這麼大年紀以來,簡直第一次受這種禮遇,激動得不知怎麼纔好。這其中唯一不太快樂的,就是弟弟李向志。這大概是因爲從他那一面看來,應該是他擔負起光宗耀祖的責任。
對於弟弟,李豔屏向來有些愧疚。李向志高中畢業後就回歸爲農民了,後來在李豔屏的幫助下,湊了點錢開了家雜貨店。在別的人家裡,讀書做官的重任向來是由男丁完成的。可在他們家,卻是由李豔屏代替弟弟完成了這個重任。然而,既然已經成爲事實,就不必再去想了吧,李豔屏在心裡說,弟弟的資質不如她。以弟弟的頭腦,未必能比她有更好的發展,更不可能達到她今天的地位。
(五)
下午,李豔屏獨自回到了F鎮中學,參加初中同學聚會。
同學會里人聲鼎沸,閒聊敘舊、互相打趣,非常熱鬧。不過大家一看到李豔屏,都不由自主地住了聲。都知道李豔屏是佟定欽的秘書,大家對李豔屏的態度異常恭敬。幾個在縣、鎮機關單位的老同學立刻上前圍住她,問她:“H市政府目前有什麼新動向了?”
李豔屏知道,他們打聽H市府的新動向,其實也就是想推測E縣的前瞻計劃。李豔屏不願意在此處擔當領導者的角色。她順口說了幾點大政策,透露些可以透露的內容,便收住了話題。
尋找友誼,對於李豔屏來說,是另一件刻意冷落在心裡的事。在讀書的時候,因爲過於優秀,她跟班上的平凡的女同學們往往無法溝通。李豔屏永遠是那麼高高在上,漂亮,聰明,心思伶俐剔透,很自然引得女同學的嫉妒。就算不是嫉妒,她們也不願意與她捱得太近。二十年後,她們大都已結婚生子,就更加無法與她有共同語言。此刻,她們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聊丈夫、聊孩子聊得熱烈,李豔屏一句也插不上嘴。
她的眼睛在人羣中搜尋着,總算找到了程文狀。
程文狀看起來情緒很低落,顯然還沒從失去學生的陰影中恢復。此刻許文哲坐在他身邊,靜靜地陪着他,聽他說着那他心痛的意外事故。李豔屏走過去,想加入他們,卻接觸到許文哲凌厲的眼神。
“假貨”事件的報道事件結束後,許文哲受到社委的批評,並命令他短期內不能再觸碰敏感題材。這對於許文哲來說,無疑是一次尖銳的打擊。然而,許文哲並沒有因此居功,向李豔屏要求什麼。他放了自己的長假,回老家休養生息。
聰明的許文哲,早已猜到是李豔屏在算計吳英。許文哲還敏銳地感覺到,李豔屏打着佟定欽的旗號拉攏了於世緯。而他平常所看到的良知與才華兼備的總編於世緯,也有觸碰灰色地帶的時候。
許文哲失望了。天下烏鴉一般黑,他不想被童年的夥伴玩弄。
面對着許文哲的敵意,李豔屏沒法爲自己辯解。對於許文哲,她覺得自己確實是有愧的。在吳英事件之前,許文哲還常在《H市觀察報道》裡揭露一些政府黑幕。但是因爲李豔屏的關係,他從來不會觸碰佟定欽的“政績”。佟定欽提出的“H市新區發展計劃”,耗資龐大,涉及釘子戶多,從劃線到排污管道工程陸陸續續出現狀況。許文哲也只是把矛頭引到前市委書記吳興浦身上。
而關於吳英的報道風波,李豔屏確實在求許文哲幫忙以前,已經先行找過總編於世緯。
李豔屏向許文哲打招呼,許文哲板着臉愛理不理。李豔屏轉而向程文狀打聽學校的情況。因爲據她所知,佟定欽已經親自打過電話給孔維任,責成他給E縣教育局定責任,糾查事故原因。這無疑是佟定欽藉此機會挫孔維任的銳氣,但也間接成全了李豔屏想“伸張正義”的心情。
程文狀正想開口,那些在機關工作的老同學們又圍了上來了。他們關心着李豔屏所關心的,附和着李豔屏想要知道的。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用沉痛的語氣說着那場事故是多麼慘。李豔屏擔心地看着程文狀,只見他已沉默地閉上了嘴。舊同學聚會就是這樣,時間變了,人也變了。最讓人難過的是,有的人變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李豔屏的耳邊一直鬧轟轟的,直到聚會結束,她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但她始終保持着和氣可親的態度。她很在意着童年夥伴對她的觀感。她不希望自己真的變成了個沒心沒肺的人,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六)
聚會結束後,李豔屏按照程文狀發給她的信息,到了鎮上新開的咖啡館。
這些年來,鎮上也有些變化,有了咖啡館,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的消費娛樂。李豔屏進了門,彷彿看到當年學校咖啡廳的翻版。回想着八年前的同學聚會,李豔屏感慨萬分。時間一下子就走了,人也不是當年的人了。人事全非,命運全改變了。
程文狀繼續着未說完的話題:“你們不能想象那種感覺,就像是挖心挖肺,把自己心裡最重要的一塊挖走了。每天早上醒來,都希望時間能倒流,希望還能看到他們。每天下班時,都留戀地看着那羣孩子,害怕明天一早,就看不到他們了。”
李豔屏好言安慰,腦子裡不禁出現佟定欽在聽電話時,那幸災樂禍的表情。
“這麼重要的事,爲什麼多年得不到解決,那些當領導的,心裡都想了些什麼?”許文哲恨恨地說。
程文狀說:“你們不知道事情有多麼的冤枉,據說是三年前,省長邵慶建有一次到L鎮考察,結果在路上遇了車禍,差點翻車。他因此非常不喜歡L鎮。這幾年來,周邊很多貧困縣鎮都得到政府扶持,發展起來了。可是L鎮依舊維持着。這種維持像是維護着邵慶建的震怒,使這位領導感到安慰。”
李豔屏無語地沉默。她太瞭解政府的運作制度和辦事作風了。面對着質樸的程文狀,她實在不忍心再讓他知道更多黑暗。許文哲的想法大概也跟她一樣,無可奈何地安慰道:“你放心,很快會有改變的。”
程文狀點點頭,說:“我知道。豔屏已經向佟市長反映過了。”
說到李豔屏的工作,許文哲不禁冷笑:“當然,她現在很有本事了。佟市長非常信賴她,也許再過一陣子,她就要做市長夫人了。”
李豔屏沒想到許文哲竟然會這麼說,她煩躁地說:“你說什麼話呢?你這是存心在文狀面前讓我難堪。”
“我只是說事實,”許文哲說,“你別想多了,我是真心祝福你。”
李豔屏無言以對。程文狀說:“你們不要吵好不好,這十多二十年的好夥伴了。”他這話一出,李豔屏和許文哲都忍不住看了對方一眼,懊悔着剛纔的衝突。程文狀說:“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覺得,如果豔屏能有美好的前景,那對我們F鎮,對L鎮,都是好的。我們鄉下人沒權沒勢,一旦遇上困難的時候,連個幫忙說話的都沒有。豔屏的本事越大了,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就越多。至少我給她打電話,她就幫上了忙了。”
許文哲沒有反駁,他點了一支菸,似在思索。李豔屏不說話,望着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惆悵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