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

與吳英離婚後,佟定欽與李豔屏迅速領了結婚證。由於佟定欽的市長身份,他的身邊必須有一位名正言順的市長夫人。

更重要的是,有關他們的傳聞已經在市府鬧得沸沸揚揚。這些在長期政治生活中培養了驚人的敏感度的官員們,他們絕不相信,一次“假貨”事件能讓佟定欽決定離婚。這許多年來,佟定欽不管有多謹慎,多少留下了些蛛絲馬跡。人們開始興奮地猜測,這個能讓佟定欽離婚的女人是誰。

而李豔屏這一次當然沒有否認。面對着他人有意識的試探,她故意露出破綻。這一切正是她想要的,當所有人都知道她李豔屏是佟定欽的情人,那爲了挽救自身形象,佟定欽就沒有別的選擇了。

在與佟定欽註冊後的那天下午,李豔屏破例請了個假。這是她到市府工作以來,第一次請假。是的,她有資格請了,她再不需要僞裝成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樣子了。她突然間覺得一身輕鬆,過去從事着嚴謹的政府工作時,偷偷摸摸與佟定欽私會時,那根繃得緊緊的弦,“嘣”地張開了。

她回到雲翠山莊的公寓裡,重重地倒在綿軟的牀上。這是最後一次睡這張牀了吧?她得意地在牀上翻滾。從明天開始,她就是市長夫人了。她知道這個名頭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麼。多年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所有她渴望的一切,都會隨着這個名位源源而來。她還記得在很多年前,當她還是小孩的時候,她對着貴賓席上的吳英深深仰望的情景。而今,她已經不需要再仰望了。那一刻,她幾乎想打個電話給許文哲,告訴他:嘿,我做到了。

在那放鬆之餘,她突然地感到了疲憊。就像堵塞的泉眼突然打開,積壓了多年的疲憊都一起涌上來。她簡直不想回憶在市府的這幾年,除了工作的繁忙,更多的是心理的壓力。她永遠不能忘記那種“林黛玉”的感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每一天都提醒着自己不能說錯話、辦錯事。假如哪天鬆懈一點,出了個錯,就有可能是萬劫不復。

在那相互糾纏的百般滋味中,她閉上了眼睛。她依稀看到父親向她走來。她覺得很奇怪,因爲父親已經去世多年了。可是在此刻,父親的形象是那麼真切,那佈滿皺紋的臉是如此熟悉。李豔屏看到父親張開手,笑着對她說:“囡,阿爸真爲你高興。”

李豔屏高興地迎上去,她想讓父親知道,她現在是市長夫人了。她想告訴父親,這許多年來,她吃過了許多苦,受了許多委屈,現在終於得到回報了。可是,當她把手伸向父親時,父親卻突然變了臉色,他生氣地說:“你怎麼改了名字?”

父親的臉色慢慢變得很猙獰,讓李豔屏感到害怕。她正想解釋,卻看到父親忽然大哭起來,說:“你到底做了些什麼呀?”

李豔屏被父親的眼淚嚇壞了。她迎上去,想抱住父親,想跟父親說,這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是隨着命運而來的。然而她忽然哽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在父親面前,她發現自己沒辦法說出欺騙的話。這一切,來得都那麼的不真實,那麼的浮華。

“阿爸,阿爸!”她只有不住地喊,可是父親根本沒有理睬,而是轉身走了。李豔屏急了,她想父親辛苦了一輩子,一點福都沒有享到。而今她出息了,能讓他享福了,他卻如此絕情地走了。她亟亟地拉上去,可是父親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拉不住,反而一腳踏空……

從夢中驚醒,李豔屏發現自己仍然睡在四平八穩的大牀上。電話響了,是佟定欽打來的,囑咐她晚上一起陪同吃飯。與吳英時代不同,佟定欽很急於讓李豔屏四處亮相。這大概是爲了讓所有人知道,他佟定欽沒有情人,這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太太。

(二)

現在,李豔屏的世界陡然一變,正式上升了一個檔次。這是她過去只在夢中出現的事,她曾經以爲遙不可及,沒想到突然之間,夢就成了現實。

因爲是第二次結婚,再加上吳英的風波未平,佟定欽沒有大肆張揚。他用疼愛的語氣對李豔屏說:“就這麼簡單領了證,會不會覺得委屈了?”

李豔屏笑說:“能光明正大地跟你在一起,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結婚的事,李豔屏只託人帶了個口信給家裡。她能想象家裡掀起的轟然大波。她不想解釋,想等到與佟定欽的關係穩定了,再一起回老家。

隨後不久,佟定欽的生日到了。這是佟定欽的四十八歲生日,也是他成爲市長的第七個年頭。李豔屏有心要顯示自己市長夫人的本事,她認真地張羅着,準備在一家五星級酒店,替佟定欽祝壽。

李豔屏正式以市長夫人的身份,爲了這場盛宴前後打點。她親自到酒店看場、定酒水,到省歌請節目。在省歌,她想起了與秦姐一起審節目的情形。現在,她不再是那個怯頭怯尾的小跟班,她也有資格擺譜和評頭論足了。李豔屏發現當人處在不同的位置,幾乎不需要過渡,就可以變成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驚訝的樣子。她情不自禁以挑剔的口吻,對每個節目說三道四,享受着別人的誠惶誠恐。當聽到省歌的領導,以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傾聽她的意見時,她感到內心產生了莫大的滿足。

富華來酒店的大廳擺了八十張桌子壽宴,還未到宴席正式開始,就已經全部坐滿了人。會場正中高掛一個龍飛鳳舞的“壽”字,是李豔屏特意到H市第一工藝廠訂做的。爲了讓市長滿意,據說這個金碧輝煌的“壽”字,是由工藝廠最好的藝人,用了四千多根金絲線一根一根粘出來的。除此之外,宴會四周還掛滿了汽球、綵帶,烘托出喜慶、熱鬧的氣氛。開席前,舞臺正中上演了幾個節目:一個鋼琴獨奏,一個獨舞,一個單口相聲,讓省、市的領導來賓們不至於在等待中感到無聊。

全場衣香鬢影、珠光寶氣,省裡的部分領導,市府、市屬局的頭頭全部攜夫人出席。李豔屏身穿一條白色的拖地禮裙,戴着佟定欽送給她的鑽石戒指,笑容可掬地在大堂門口迎客。人們既恭喜她,也恭喜佟定欽,“李姐你今天太漂亮了,與佟市真是天造地設。”這樣的恭維話,源源不斷地從賓客口中送出。

佟定欽是所有來賓的焦點,而李豔屏則成了焦點中的焦點。哪怕她沒有點明,來賓們也心裡有數,這次擺酒,有讓新夫人正式亮相的意思。

當看到秘書處的同事來道賀時,李豔屏尤其感慨。自她進入市府以來,這些人都是她的長輩。李豔屏這個名字,在市府裡是不被人提起的,人們都習慣地稱她“小李”。而今天,她的名字仍不被提起,但是人們已經改口叫“李姐”了。

每個人似乎都很適應這種轉變。從“小李”到“李姐”,從他們嘴裡說出來是那麼自然。從過去以長者的口吻,煞有介事地下命令,到現在恭恭敬敬地與她說話,他們的過渡是如此飛快。在秘書處的同事中,肖鬆晚是第一高興的人。因爲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排斥李豔屏,甚至在表面上,做到與她關係親密,這讓他覺得將來的前途,會順利許多。

秦嶺也很坦然。雖然他從李豔屏進秘書處開始,就一直針對她,但是在市府這樣等級嚴明的地方,他作爲上司,這麼對待下屬很理所當然。重要的是,在關鍵時候,他是鮮明地表示了支持李豔屏的。

他們親熱地與李豔屏寒暄,稱讚她打扮得很漂亮。李豔屏也盡力敷衍着,她知道,不管爬升到哪個位子,也不要得罪了這羣老狐狸。

凌麗是獨自一個人來的。譚春富畢竟是商人,不適宜在這個宴會出現,否則難免給人無謂的猜想。李豔屏看出凌麗臉上流露的複雜神情,既是羨慕,也是嫉妒,還有幾分感傷。但不管怎麼樣,凌麗還是親親熱熱地對李豔屏說:“你今天晚上真美。”

李豔屏點頭表示感謝,並握住凌麗的手,用力地捏了一把。那彷彿表示,凌麗的感受,她全都瞭解。“你今天晚上也很漂亮。”李豔屏說。凌麗笑着說:“哪裡,再漂亮也沒有新娘子漂亮。”

她這句話本來是恭維,在李豔屏聽來,卻產生了一絲難過。由於佟定欽的身份,再婚擺酒已經不可能,這一次壽宴的亮相,就當是婚禮了。李豔屏畢竟還年輕,心裡有過無數次穿婚紗的憧憬。可是當意識到這憧憬將永遠無法實現,她感傷地嘆了口氣。

凌麗也立刻意識到了,忙岔開話題道:“今天人太多了,跟你簡直說不上話。哪天我們一起吃飯吧,太想跟你好好聊聊了。”

李豔屏也理智地剋制了情緒,微笑着點頭說好。凌麗很高興,又握握她的手,說:“那就這麼定了,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李豔屏回想起剛進秘書處時,第一次與凌麗吃飯,她那不鹹不淡的態度;再對比着她今日的恭敬,只能感嘆這個世界是多麼勢利。

客人絡繹不絕,她不停地點頭微笑,迎着每一個人的恭維,對他們的到來表示感謝。望着那滿場的熱鬧,她有剎那的恍惚,彷彿這就是她的婚禮,這些人都是她的親戚、朋友,他們是來觀禮的。

就這麼欺騙自己吧,她在心裡自嘲。客套的笑容擺得久了,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管他呢,在市府卑躬屈膝地笑了那麼多年,再怎麼笑也笑不出花樣了。

席中,佟定欽挽着李豔屏的手,逐桌向每一位來賓敬酒。場面一團和諧、無比熱鬧。大家不停地祝佟定欽身體健康、祝他步步高昇。在那一個晚上,所有能想得到的吉祥如意話,都像是爲佟定欽準備的。佟定欽也拍着每一位下屬的肩,囑咐他們好好幹;拉着每一位省領導的手,感謝他們多年來的關照。

只有當宴會結束,賓客們一一告別,李豔屏才意識到,所有的繁華都如過眼雲煙,轉瞬即逝,一點痕跡都不留。佟定欽在祝福話的刺激下,喝了不少酒。他醉醺醺地向李豔屏豎起大拇指,說:“今天這一場宴會,辦得好。我這位新夫人,果然是經得起大排場。”

因爲是名正言順的宴席,來賓們都無一例外送了利是。這些利是的處理,就成了宴席散後最重要的事。深夜回到家中,兩人把一桌子的紅包逐個拆開,都有點目瞪口呆。那表面上方寸大小的、不起眼的紅包,裡面無一例外是很大一筆數目。

佟定欽知道下屬們送禮不可能少,但實在沒想到會那麼多。他滿足地笑,說:“這可是他們半個月的工資了,是不是都以爲我這位新夫人貪財呀?”

李豔屏撇撇嘴:“那是人家自願送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一沒有強迫別人送,二沒有跟別人開口說要多少。人家想討我這個新夫人歡心,我有什麼意見可說的。”

佟定欽笑了,忍不住在她臉上捏了一把:“你的腦子也轉得太快了,竟然藉着我的生日斂財。”

李豔屏聽不出他這句話是褒是貶,但爲避免搶了他的風頭,她轉移了話題說:“人家今晚都是誠心來賀你生日的,你怎麼淨想到不相關的地方去。”

佟定欽笑:“我什麼也沒有想,我就是想我的新夫人是不是太聰明瞭。”

李豔屏陪着他笑:“怎麼?你現在後悔了,十年前你在小山洞裡佔我便宜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有這一天。”

她這句話閒閒一轉,讓佟定欽紅了臉。佟定欽說:“那時我對你可是一點邪念都沒有,那一次倒是你想多了。”

李豔屏望着那一桌子豐富的禮金,得意地笑了。她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市長夫人,對佟定欽再不需要唯唯喏喏了。吳英當年挾她父親的餘威,從人際上控制佟定欽,她父親一走,她就沒有了任何用處。而她李豔屏則沒有任何的背景,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爬上來的。佟定欽看似精明,處處掌控着局勢。可是,她既然有本事從一個鄉村姑娘變成市長夫人,又怎麼不敢說,將來能駕馭佟定欽。

李豔屏決心認真踐行市長夫人的角色,無論是工作還是家庭,她要成爲佟定欽不可缺少的助推力。她誠懇地提醒佟定欽說:“佟磊經過上次的事,心情一定不會好。週末一定要叫他回家吃飯。”

“這個孩子,”佟定欽想起來依然生氣,“真不像是我佟定欽的兒子。居然喜歡一個賣假貨的個體戶老闆,還弄出那麼惡劣的事件。”

佟定欽說着,臉色忽然有些許觸動,也許是想起了吳英。李豔屏聽他說到此,立刻明白,趕緊半撒嬌半裝怒地說,“怎麼?你想起吳英了?”

佟定欽說:“沒有,你知道我這個人,我是永遠不會回頭看的。”

(三)

李豔屏正式成爲市長夫人後,仍然留在秘書處工作。她向佟定欽分析,夫妻倆在一起,不利於開展工作,倒很方便了某些人使壞。她的意思是能調到下屬某局去做個副局,但佟定欽說,現在剛剛成爲夫人,各方面都在關注,不宜太過張揚,等到明年兩會過後,人事調動頻繁時,再找機會。

與吳英的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不同,李豔屏的社交活動是頻繁的。她得到了吳英的教訓,知道身爲領導太太,一定要建立屬於自己的關係網。否則一旦有事,任何幫忙說話的人都沒有。

李豔屏着手參加了一些過去被她忽略的活動,如健身、舞蹈、瑜伽。市府附近有一家健身館,是省、市領導的太太們慣常光顧的。李豔屏在那裡辦了年卡,以此作爲與諸位領導太太聯繫交際、建立感情的途徑,她希望能儘快交上朋友。

正如李豔屏所意料的,所有省、市領導的太太們都樂於與她交朋友。這與李豔屏的謙和的態度無關,她們眼裡只有李豔屏身上那道“市長夫人”的光環。現在,李豔屏再也不需要時刻保持謙和的微笑了,她只需要禮貌地點點頭,或者稍微側目,那些有心與她結交的人,便忙不迭地走過來了。

這種一夜之間的轉變,令李豔屏在感到得意的同時,也有點無所適從。她記得剛入社會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爲如何伸展交際惶恐。她每天都努力學習着,點頭微笑、待人有禮,給別人留下很好的印象。而今,她發現這一切都不需要了。當成爲了市長夫人,自己便自然地成爲了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沒有人不想與她成爲朋友,沒有人不誇讚她的美麗。權力的光芒體現在任何的地方,哪怕是女性之間的友誼。李豔屏甚至天真地想到,就算是自己飛揚跋扈,蠻不講理,大概也有人稱讚“有個性”。官場裡的友誼,就等同於金錢和權力,只要到達了某個位置,一切便如長江之水,滾滾而來。

週末,佟定欽外出陪領導或別的應酬,李豔屏約了領導太太們在家裡打麻將。與吳英的處處撇清不同,李豔屏打麻將專找幾位副市長的夫人。她對打麻將的興趣不大,主要是想在麻將桌上收收風聲,瞭解市府各方面的動態。

早上十點一過,孔維任的太太、周啓武的太太、李雲樅的太太都來了。孔維任的太太崔月玲是一位中學教師,她人長得秀氣,性格也內斂,與孔維任處處張揚的氣質很是不同。

跟李豔屏一起打牌,崔月玲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而周啓武的太太於瑩,大概是因爲在出境辦工作,常年處於被奉承的角色,說話總是硬邦邦的。看着崔月玲有心點炮給李豔屏,她冷冷地笑說:“我說崔姐,你打的這些條子,都夠你自己糊了。”

被於瑩點破拍馬屁拍得明顯,崔月玲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李雲樅的太太喬珍爲了拉攏她,忙打着哈哈說:“手風不好就是這樣。你看我,摸了一桌的萬子。”

李豔屏一邊聽着她們的言語,一邊估摸着三個人的牌路。其實她不需要這樣費心思,因爲明知道那三位都是讓着她的。爲了調和衆太太們之間的氣氛,李豔屏擺出一副大方的姿態說:“大家的牌都一樣爛,你看我,摸了這麼久,還沒聽牌呢!”

“原來李姐你還沒聽牌呢,我以爲你要糊了,所有條子都不敢出。”喬珍討好地說。

李豔屏的年紀比她們都小,可因爲她是佟定欽的太太,大家一例叫她李姐。李豔屏名正言順地擔任起了太太團裡的領導角色。她招呼着說:“怕什麼,玩玩而已。大家放開了打,輸了我又不是給不起。”

話雖這麼說,一場麻將打下來,全然沒有人敢糊她的牌。李豔屏也心知肚明,一邊打,一邊找話題閒聊,比如她問喬珍:“最近李市身體怎麼樣啊?我看他臉色很不好。”

難得得到頂頭上司夫人的關心,喬珍也就喋喋不休地說開了:“我們家老李是急進派,最近關於H市的研究生落戶問題,他提的方案提了好長時間了,佟市一直說要再考慮。其實老李的意思也是爲了H市能留住人才。”

李豔屏對市府的大小事務都略有所知,要在過去,她一定有所意見,但在此時,她身份已變,不應該對有爭議的問題隨便發表意見。她一邊打牌,一邊巧妙地說:“這個事情我也不懂,都是佟市作的批示。這樣吧,晚上他回來,我找機會問問。佟市說李市遞上來的《請示》很不錯,就是有些細則說得不太清楚。佟市跟我說,李市這幾年改革搞得不錯,可是老向市府要錢,一年比一年兇。聽說去年把政府年度補貼專款都給李市了,哪還有那麼多經費撥下去。”

她這麼說,一方面顯示她在佟定欽面前說得上話,是有分量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替佟定欽與李雲樅之間轉寰,在有爭議的問題上各退一步。

話剛說完,正好崔月玲又出張條子,李豔屏一看正是自己等糊的那張,興奮地說:“吃。”崔月玲本來就膽戰心驚的,聽她這麼一喊,更是嚇了一跳,忍不住驚叫一聲。這下惹得衆人都笑起來,場面一片虛假熱鬧。

大家笑着鬧着,好半天才緩和。於瑩不失時機地拍馬屁:“李姐,我看你剛纔大笑的那會兒,顯得真是年輕。”

這話本是奉承話,聽到李豔屏耳朵裡卻變了味道,她心裡過了一過,心想,什麼顯得年輕,我本身就是年輕的。

李豔屏跟這些上了年紀的太太坐一起,不得不故作老成。那三位都是上了四十的人,而李豔屏足足比她們小一輪,在她們面前,她不適宜顯得年輕。爲了稱得起市長夫人這個身份,李豔屏在裝扮上也選擇了老成,不然跟佟定欽站在一起不協調。她不喜歡人家說她老,但也討厭人家背後笑她年輕。畢竟年輕的女孩總有出賣色相的嫌疑。她確實是從情人出身的,就更忌諱這一點。

(四)

李豔屏一心想做個賢內助,替佟定欽排憂解難,也許是這幾年的發展過於迅速了,她越來越相信,憑着自己的敏銳和伶俐,沒有什麼事情是辦不成的。

一天,佟定欽在吃晚飯時跟李豔屏說起:“今天外事辦的喬主任來找我了,他說他老婆把兒子出國的事搞砸了,現在整個對外辦都知道喬主任要幫兒子出國,搞得雞飛狗跳的。”

李豔屏說:“他找你幹什麼?叫你跟出境辦打個招呼?”

“是的,”佟定欽說,“現在我真的成‘好好市長’了,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找我幫忙。”

李豔屏略停了停,說:“喬主任既然希望你幫忙,你就花五分鐘的時間打個電話嘛!”

佟定欽搖頭:“我打個電話容易,問題是我認爲沒這個必要。”

“那需不需要我替你打理?”李豔屏試探着說。

佟定欽笑,說:“你想得太多了。我不過是告訴你有這麼一回事。”

雖然是一件很小的事,卻在李豔屏心裡起了盤算。她知道佟定欽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出。他既然着重聊到這個問題,說明曾經考慮過。替喬主任吩咐一句是舉手之勞,幫上了這個忙,喬主任肯定有所表示,送上一些“感謝”。但是官場向來是非多,佟定欽猶豫的是,自“假貨”事件後,要否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揪着不放,一有機會就給他扣上“濫用職權”的罪名。

這樣想着,李豔屏自作主張,打了個電話給於瑩。她覺得自己已經身處這個位置,就得充分利用這個優勢,將能掌控的事儘量掌控。假如自己跟吳英一樣,淡漠官場,置身事外,那麼吳英的現在就是自己的將來。

她細細思索了一會,覺得領導太太的“電話”要打得巧妙。不能像吳英那樣,打個電話惹來一身麻煩。

在電話裡,她沒有急於說喬主任的事,而是邀於瑩週末來打麻將。於瑩當然說好。李豔屏又說起想出國旅遊,問於瑩公務員出國需不需要領導特批。於瑩也不厭其煩,當下詳細地將辦理出國程序解釋了一遍。這樣繞來繞去,說了半天,李豔屏纔不緊不慢地,帶出喬主任想替兒子辦出國的事。

於瑩也是在政府工作了多年的人,對這種弦外之音一聽就明白。當下爽快地承認,喬主任兒子出國的事,因爲代理公司手續不規範問題,確實是在出境辦被卡住了。“不過,”於瑩說,“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去問問我們領導,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李豔屏裝作不在意地說,“那就麻煩你了。喬主任的太太打電話給我,說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讓我幫忙問問。”

她說的是隻想知道問題的癥結。但她知道,於瑩不僅僅只是告訴她問題出在哪,還會“順便”幫她把問題解決了。

事情一說開,很快就得到了解決。政府部門的辦事作風歷來如此,領導不過問的事情,往往拖延許久都得不到解決;領導打個電話親自過問的事情,再難辦也能以驚人的速度迅速解決。李豔屏上午打了電話,下午就接到於瑩的回覆,說事情辦妥了。

不過沒想到,晚上佟定欽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李豔屏興師問罪:“喬主任的事,你替他出面了?”

李豔屏聽他說話的語氣不對,再擡頭看他滿臉的不悅,忙解釋道:“我沒有打電話給出境辦,就是找了個私人。”她細心地替佟定欽盛好飯,努力做出賢惠妻子的模樣,“我聽說喬主任的事本來正正當當地辦就好。他太太心急,想早點把事辦妥,就直接找了家代理公司……這順水推舟的事,爲什麼不辦,給喬主任留個人情。”

佟定欽略皺了眉說:“你別以爲自己很聰明,自大的人最容易犯錯誤。現在市府裡誰不睜大了眼睛盯着你。去年還是個小秘書呢!現在貴爲市長夫人了。你仔細想想能不能勝任這個身份,不要風光了沒幾天,就犯個大錯誤。”

李豔屏聽佟定欽說話的語氣重,不禁起了逆反情緒:“我有本事在華富來擺八十桌,賺了五十多萬,誰敢說我一句話。我幫喬主任,打了個私人電話,沒越權,沒犯法,誰能挑出我的錯。”

佟定欽臉色一沉,說:“才當了兩天市長夫人,你看你得意的樣。原來我還以爲很聰明呢!沒想到你跟吳英一樣蠢。”

李豔屏聽佟定欽的話越說越重,也就不敢出聲了。她仔細一想,也覺得自己隨口就把五十萬的事說出來,太得意忘形了。她後悔了,想跟佟定欽道歉。可是一擡頭,看佟定欽已經去翻報紙了,當天晚上就沒再跟她說過話。

李豔屏很後悔,可是已經遲了。接下來連着幾天,佟定欽都在外面應酬,深更半夜纔回。李豔屏晚上一個人待在家裡,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她想她現在也是市長夫人了,怎麼就不能跟佟定欽平等對話呢。他佟定欽又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怎麼一句不對就可以發那麼大的火。然而千不甘,萬不甘,她也不能拿佟定欽怎麼辦。她想了好久,終於還是承認了這個事實:佟定欽纔是一市之長,自己的權力是從他的身上借來的,佟定欽小心謹慎了二十多年,她也必須小心謹慎二十年,否則,吳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好在李豔屏與佟定欽在同一處工作,擡頭不見低頭見。一天下班後,佟定欽正要走,李豔屏攔住他說:“今晚我特別煮了糖醋蹄子,特別好吃,你就別出去了。”

佟定欽皺皺眉,說:“怎麼不早說,今晚我約了H市設計院的幾位主任。”

李豔屏說:“讓其他副市代你去吧,你陪我回家吃飯去。”

佟定欽緩和了臉色,點點頭。主動拉了李豔屏的手,兩人算和好了。

喬主任的事情辦妥後,喬主任的太太說要請大家吃飯。她們一羣太太團,選了個週末一起去“農家樂”吃海鮮,摘水果,又打了半天的牌。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交流了感情,各得其所,滿意而歸。

李豔屏覺得這一通電話還是打得對。她心裡想,該拿到手的還是要拿到手,至於佟定欽,要在表面上言聽計從,私底下見招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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