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初認識佟定欽的時候,李豔屏還不是李豔屏。她叫李燕萍,是S省H地區E縣F鎮農民李月山的二女兒。第一次見到佟定欽時,她才六歲。那年,李月山的遠房二舅,F鎮的小學校長李盈山家娶媳婦,幾乎把全村的鄉親都請到了。
城市人是無法想象這種勝於過年的鄉間喜宴的。在李盈山家的大庭院,但凡能擺得下桌子的地方都擺開了宴席。年輕的新郎、新娘在宗祖牌前一絲不苟地履行叩拜、交酒儀式,喝喜酒的鄉親們自己找位子坐了,互相間調笑着,鬧着,場面一片歡騰。李月山帶了自己的三個兒女來赴宴。鄉下地方生活苦,宴席是難得的改善生活的機會。看到桌子上擺滿了香噴噴的雞鴨魚肉,孩子們簡直要歡呼起來。李燕萍歡喜地坐在父親身邊,一擡頭,就看到了對面坐着的佟定欽。
那是李盈山特別擺的一桌“貴賓席”。席上除了佟定欽一家,還有F鎮的鎮長、書記、地稅局長、醫院院長……都是F鎮有頭有臉的人物。二十出頭的佟定欽擠在一羣身材臃腫的鎮領導中,臉色蒼白,相貌清秀,格外引人注目。
那一年,佟定欽剛參加工作,在H市一中當語文老師。那是他一生中非常短暫的無名期,他的臉上還保留着年輕人的單純與誠懇。聽說他的課上得非常好,學生們都很喜歡。他踏踏實實地做着爲人師表的工作,爲自己贏得尊重。
校長李盈山滿庭院忙碌着招呼客人,拎着裝滿白酒的酒瓶子,逢人敬酒都乾一杯。但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不管走到哪裡,跟什麼人拉話,眼睛總會不時卑微地朝“貴賓席”望去,時刻留心照顧那一桌尊貴的客人。天生聰敏的李燕萍在大口吃肉之餘,也敏銳地觀察到,滿場的叔伯輩們儘管自顧鬧着,嗓音震天,可好奇的眼光總會偷偷地繞到“貴賓席”,仔細觀察着他們心目中的“大人物”。
讓李燕萍着迷的,是這一桌上唯一的一位女性,佟衛國的妻子餘玉羣。
像餘玉羣這樣美麗時髦的中年婦人,在鄉下是很少見的。她穿着一件幽然發亮的黑絲絨裙子,領口立着的假領使脖子顯得異常的長。黑色的袖口和裙邊上圍着閃閃發光的假水晶,看上去矜貴非凡。她本身皮膚很白,黑裙子襯得更白。在李燕萍的記憶中,F鎮上找不到比她更白的女人。鄉下的婦人們由於常年在戶外勞作,膚色全都曬得跟泥土一樣。餘玉羣坐在人羣裡,彷彿一隻精心雕刻的瓷花瓶。李燕萍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再也捨不得將眼光移開了。身處於這喧鬧的環境中,餘玉羣似乎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微微側着頭,以好奇的表情注視着庭院。看到一點什麼有趣事,她會淺淺地笑,嘴角扯出一絲矜持的笑意。
李燕萍呆呆地望着,就像是突然被雷擊中,心中隱秘的一角被緩緩打開。這宛如神仙般從天而降的貴賓太太,讓她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她突然清晰地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竟有着天壤之別。這個世界本來就千姿百態,有的人美、有的人醜,有的人天生高貴,有的人身份卑微,但是除此之外,似乎還有些別的。有些什麼東西,是她在鄉下從來沒見識過的,由這羣神仙般的貴賓帶來的。幼小的李燕萍如所有無知的鄉村孩子般,在宴席上拼命往嘴裡塞雞肉,但同時,她記住了餘玉羣那美麗的身影。她還忽然間意識到,原來F鎮是個多麼小的地方,小得讓她以爲世界上都是一樣的人。
由於佟衛國一家的光臨,整個李氏家族都沉浸在光榮的情緒中。在此後的整整一年,他們還常在茶餘飯後議論:
“那一天,場面大得不得了,真是沒想到,連佟衛國都來了。”
“盈山是有點本事,佟家一家人都賞臉參加。他老婆、兒子,還有一個是誰?”
“哪個?穿藍衣服那個?是他的司機。”
“看人家在省裡做官的,就連替他開車的司機,都帶着幾分氣派。”
李燕萍安靜地坐在父親身後,靜聽叔伯們的議論。整整一年了,她的腦海裡仍迴盪着那個美麗的倩影。在親戚們的議論中,她聽出了羨慕和敬畏,這種天真的羨慕就像她這個七歲的孩子一樣。如果說鎮上的幹部還常在鄉親們眼裡落下惡行,被人咒罵,那麼在省裡當官的佟衛國就像神一樣,完美得找不到缺點。他是比F鎮鎮長還要高出無數個級別的領導,他說一句話,就像天上颳風下雨,能讓整個F鎮翻起來。
鄉下人的閒聊是爲了打發時間,打發時間之餘,順便發表一些在窮苦人生中總結出的道理。說着說着,一位自認爲見過世面的老表叔,用經事老道的口吻說:“老子當那麼大的官,兒子怎麼能不做官。等着看吧,他兒子不會一輩子當中學教師的。”
衆人紛紛附和。老實巴交的李月山喝着自制的萬壽果酒,在烈烈的酒香裡散發感慨:“人生本來就是個命,不服怎麼行?同樣都是人,有人生在H市,一出生就是城市人,有人生在F鎮,一出生就是農民。你看佟衛國那個兒子吧,看樣子真不像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可真如你說的,也許沒過幾年,他就當官了,還是當大官。”
“是是是,不服都不行。”老表叔低了頭,跟李月山一起,大口大口地吞着萬壽果酒。
李燕萍怯怯地望了父親一眼,她覺得父親喝多了,可她不敢勸他不要喝。按照鄉下的規矩,在這樣的場合,一個小女孩是沒有發言權的。李燕萍一邊擔心着父親,一邊思考着父親的話。她對父親的話尚不能完全理解,可是能捉摸到些許意思。那一點意思令她傷感。假如她現在是個大人,或者是個男人,她也會端起一杯萬壽果酒,一口吞下去。因爲她跟父親一樣,一出生就是農民。
鄉下人聊天總是伴着酒和粗糧。幾杯苦酒下肚,怨氣就上來了。果然,另一個苦親戚喝多了,突然把杯子一摔,大聲說:“媽的,老談他有什麼用,跟我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他在省裡當多大的官,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李月山也喝多了,這個平常不出聲、挑起一家五口生活重擔的鄉下漢子,眼睛裡漸漸生出些霧氣。“喝!”他大聲叫着,“想那麼多幹什麼,命就是命,怎麼想也是命。”
那天晚上,李月山的確是喝醉了。領着李燕萍從親戚家踉踉蹌蹌地往回走,他的眼睛裡似乎含着一泡淚。回到破落的小屋,在昏暗的燈影下,他仍一個人嘟嘟囔囔:“人各有命啊,天生就是命。”
“好端端的,爲什麼喝那麼多酒!”母親張秀妹一邊張羅着讓孩子們睡覺,一邊給父親泡上一杯茶。
“你滾開,給我滾!”李月山顯然尚未清醒,一把推開了張秀妹的手。“哎喲!”張秀妹被潑撒的茶燙到手,尖叫一聲。“窮鬼,都是窮鬼!走,不要近我的身。”李月山彷彿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四處潛伏的鬼魂,他伸出手不停地驅趕,完全不理會被燙了手的張秀妹。
李燕萍在黑暗中不敢大聲呼吸。她知道看似好脾氣的爸爸,酒喝多了也是會大吵大鬧,會打老婆孩子的。她睡不着,眼光光地看着天花板,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也許是被父親的情緒感染了,她沒由來地感到一陣悲哀。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的命運,跟母親一樣的辛勤勞苦的將來。
半夜,李月山終於酒醒了。他像是發泄過後格外的茫然,無聲走到女兒的牀前,靜靜地盯着她們。李燕萍是特別警醒的,父親一走到牀邊,她就感覺到了。黑暗中,她睜大了眼睛,望着父親陰沉的身影,怯怯地問:“阿爸,你怎麼了?”
“沒什麼,快睡吧,阿爸今天喝醉了,沒嚇着你吧。”李月山吐着酒氣,替女兒掖好被子。也許是他的嘆息聲太大了,一股濃烈的果酒味噴到李燕萍臉上。
(二)
“我二叔昨天從山上摔下來了……”“他們家兒子太不懂事……”從小,李燕萍聽到的是鄉間土話,叔叔伯伯們的言語是直白的,一句話是一個意思,甚至一個事件。但是到了學校,她能接觸到無數的書本,書本里的文字是讓人琢磨的,用的是一樣的漢字,組成了別有意味的句子:“在很久很久以前……”“1884年……”。
李燕萍的學習成績好得連她自己都吃驚。也許是老天特別優待,給予她超於F鎮的聰明。她從來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便已成爲同齡人中的佼佼者。當然,僅在F鎮小學拿到一個班級第一,遠遠不能讓她滿足。她還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可是她直覺地去找,去書裡尋找。
那書裡的世界,纔是真正讓她着迷的世界。書裡什麼都有,有生有死,有睿智有瘋狂,有無邊無際的財富,有超於常人的力量。書裡還有喋喋不休的道理,人情世故,言語教養。書裡的世界離F鎮很遠,可是離李燕萍很近。她逐字逐句地讀着書裡的描寫,想象什麼叫“達官貴人”,什麼叫“大富之家”。書讀得多了,她常托腮望着窗外,彷彿窗外就能看到那個想象中的世界。
八歲那年的夏天,整個F鎮都被籠罩在洪水的陰影裡。雨水沒日沒夜地淌,像永遠也下不完,屋檐下的滴答聲像鬧鐘一樣令人煩。這一次漫長的降雨延續了半個月之久,好不容易天晴了,院子裡傳來一陣“轟隆”聲。李燕萍跟着母親衝出家門,看到緊挨着祠堂的小柴房坍了半邊。
房子的年代已經久遠得不可考究,又是土磚蓋成,只因爲家裡缺錢,一直拖着不敢修。李月山呆呆地望着塌了的房子,有點不知所措。家裡原本的生活已經夠苦的了,他實在難以承受意外的打擊。幸而在這時,遠房兄弟李盈山來了,一進門就看到滿院狼藉。李月山苦着臉望堂兄,喃喃地說:“真要命,窮死了,還塌房子。”
李盈山想了想,說:“你別愁,還真巧,佟衛國回來了。我跟他說說,也許能幫上忙。佟家老伯公昨天還叮囑他,叫他多爲鎮裡做好事。”
塌房子是農民李月山家貧苦生活裡發生的一段意外,卻是小農民李燕萍走向H市的一個契機。這個成長在窮苦農民家裡的小女孩,怯怯地望着像神一樣走來的佟衛國,心想,怎麼會有機會再次見到他?
佟衛國似乎很清楚他在鄉親們眼裡的形象,他也很樂於維護自己這樣的形象。在佟衛國的吩咐下,F鎮的青年勞力們像對漂亮姑娘獻殷勤似的,爭趕着往李月山家跑。新磚很快就拉來了,堆在零落的庭院裡有半人高。佟衛國說:“知道你們家缺錢,修房子的磚料費我幫你出。”
李月山激動地搓着手,想說點感謝的話,可一時困窘竟想不起來。佟衛國隨和地看着他,說,“你忙,你忙,我在這坐坐就好。”
李燕萍故意跑到佟衛國身邊蹦蹦跳跳。她就像一隻剛剛出巢的小鳥,以爲拼命撲扇翅膀,就能吸引別人的注意。知道佟衛國是叔叔伯伯們嘴裡常說的“大人物”,李燕萍特別希望得到他的喜愛。
在一片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中,“大人物”佟衛國在李月山家破落的院子裡坐下。他邊喝着李月山家的苦茶,邊逗李燕萍:
“你叫什麼名字?讀幾年級了?成績怎麼樣?”
李燕萍就像所有能得到大人們喜愛的孩子,不管問什麼問題,都老實乖巧地回答。她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佟衛國,看到佟衛國眼裡柔和的表情。在這近距離的接觸中,她發現,傳說中的“大人物”,似乎沒有鄉親們嘴裡說得那麼可怕。
“小姑娘,學習成績一定要好。不然長大了,只能嫁個窮人家,天天澆菜餵豬。”佟衛國說話的態度十分和藹,眼神卻慣常的凌厲。那些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們,與他對視一眼便膽怯。而李燕萍卻天真地,好奇地觀察着佟衛國。她能感覺到佟衛國對她的喜愛,同時她還覺得,佟衛國說的話很好聽,字正腔圓,像是直接從書裡蹦出來的。
“月山,你這小女兒好伶俐,用心培養吧,將來會有出息的。”佟衛國最後以表場的口吻說。
李燕萍聽了佟衛國的肯定,天真而羞澀地笑了。這出自於“大人物”的肯定,實在讓她歡欣鼓舞。也許是她表現得實在太乖巧了,博得了佟衛國真心的喜愛。天暗下來的時候,佟衛國對李月山說:“晚上縣政府有招待會,我帶你的孩子們去吃頓好的。真虧了你,養三個小孩。你今天忙,肯定顧不上。”
於是,在那個夏天的晚上,李燕萍和姐姐、弟弟一起,由李盈山的老婆蘭嫂看護着,坐上佟衛國的專車,到E縣政府招待所大吃了一頓。對於李燕萍來說,那個晚上的記憶是潮溼的,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年永遠下不完的雨,以及那天晚上握在手心裡的汗。當她走進招待所華麗的大廳,她被眼前豐富多彩的色調嚇住了。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這是李燕萍無數次在腦海裡想象過的。從天到地,都暈染着夢一樣的光輝。天花板上吊着五彩粼粼的大吊燈,酒桌上排擺着各種泛着銀光的餐具。無數叫不出名字的食物呈現在眼前,被柔和的燈光染上一層金色的光澤。
更令李燕萍感到驚奇的,是那些衣着講究的縣領導和領導太太們。他們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走出來的,從衣着、舉止,到一顰一笑,都與她平常見到的鄉親有明顯不同。這種不同就像是美與醜的差異,帶給她的是羨慕和不安,她望着她們的時候,莫名地感到緊張。當她們從身邊經過時,她忽然感到不知如何呼吸。
李燕萍還是個孩子,卻是個非常早熟的孩子。坐在那滿場華麗,推杯交盞的招待所大廳裡,她頭一次生出了自卑感。她突然爲自己穿着破舊的衣服感到不自在,她想起自己的頭髮是用毛橡皮糙糙地紮起來的,裙子上打了個大大的補丁,涼鞋是塑料的。她覺得渾身不舒服,很想在衆目睽睽下逃開。在那羣衣着光鮮,官派十足的縣幹部面前,她看到了別人眼裡鄙視的目光。那些她曾經感到迷茫的、不快樂的感覺,終於匯成一個清晰的意識在腦海裡浮現,她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鄉下人。
宴會後,孩子們在蘭嫂的帶領下,抱着渾圓的肚皮心滿意足地回家了。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家裡倒塌的半邊房子,在佟衛國的特別關照下,已經修補得齊齊整整。姐弟們對着眼巴巴等待他們的媽媽,興高采烈地報告:“阿媽,今天晚上有好多好吃的。”
本分的農村婦女張秀妹,聽了孩子們的話,在夜空中深深吸了口氣,彷彿是嗅到了美味佳餚的味道。她心滿意足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李燕萍很想向媽媽描繪這一夜的複雜場面,她所見到的人,聽到的話,許多的新奇,許多的感想。但是她發現自己找不到合適的詞了。也許根本沒有任何合適的詞,能形容得出這一夜的複雜滋味吧!李燕萍躺在牀上時,仍然想法叢生。她望着黑洞洞的屋頂,拼命地回味着宴會的盛況。那些婀娜多姿的女人,她們到底是從哪個世界走出來的呢,她們看起來那麼好看,那麼讓人羨慕。李燕萍津津有味地回想着,她記得縣長夫人穿的是一套天藍色的仿古套裙,裙邊上繡着鵝黃色的花邊,走起來像被風襯托着翻滾的荷葉。
她在想着,念着,根本沒有意識到,時間已經隨着那驚奇的記憶流逝。她在八歲那年第一次失眠。她很想跟媽媽說這一夜的所見所聞,彷彿只有說出來,那個夢一樣的世界才變成現實。可是不管怎麼着急,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後來,她在黑暗中清晰地說:“阿媽,以後我長大了,也要穿那種裙子。”
母親不能理解女兒莫名的話,她納悶地說:“什麼裙子,哪種裙子?”
“我今天見到的,好漂亮。”
母親不知究裡,接不上她的話。李燕萍望着黑黑的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說:“好漂亮的裙子。”
(三)
記憶不管是好是壞,都是不能改變的。只是它留在不同的人心裡,形狀是完全不同的。若干年後,它們就像原本貼在牆上又撕去的照片,原貌已經無處可尋,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印子,只有李豔屏親自看着那些印子時,纔想起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你還記得嗎?”她常問自己。如果還記得,那說明自己還沒有老,說明自己還能夠看到自己走過的路,看見曾經一無所有的她,走在F鎮的鄉間路上。如果不記得,那也只好算了。
至今她仍固執地保留着那模糊的記憶,如果沒有那次塌房子,她不會有機會跟着佟衛國,到縣政府吃迎賓宴;如果不是因爲宴會上的大開眼界,她不會下決心走出F鎮,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因爲某個晚上的風光幻影,而塌房子就成了所有變化的起點。
日子一年年過去,小女孩會長成大姑娘,關於佟定欽的一切就像F縣年鑑裡的備註,每一年都增添新內容。他是鄉下人閒聊時永遠不會遺漏的話題。
“佟衛國今年回家過年了嗎?”
“回了,一家人回來的。還去看了祖屋,說明年要蓋一棟新樓。”
“佟衛國的兒子有二十七八了吧,盈山家辦喜事那年見過,還在當老師嗎?”
“早調到教育局了,聽說要結婚了,女方父親也是省裡的大領導。”
佟家在F鎮是大族,每到農曆新年的初八,佟家老伯公都會在自家庭院裡宴請親朋。這時,李月山作爲佟家的遠房親戚,也穿上最得體的衣服,帶上孩子們去佟家吃飯。在這件事上,老實本分的張秀妹不止一次唸叨:“他家那麼多的客人,怎麼會記得你。我們送去的那點東西,到了佟家,七手八腳一拎就沒了。”
“誰說佟衛國不記得,他當年還掏錢幫我修房子呢。”李月山爭辯道,“整個F鎮誰不希望跟佟家扯上關係。將來孩子們要找工作,都指望他幫上忙。現在就得常走動,將來需要求他的時候,再說一說,就有印象了。”
張秀妹對丈夫的話,一點也不認同。在她看得到的生活遠景裡,她覺得自己家的孩子跟佟家是不會扯上關係的。她全心全意地看護着自己的孩子,希望他們健健康康地長大。但他們長大了以後,不也還是本本分分的農民嗎?有什麼天大的事能勞駕到佟衛國。不過,當李月山穿戴整齊,一心要領着兒女們赴宴時,她總是精心備好禮物。在這個家庭裡,當家做主的畢竟是李月山。張秀妹俯在孩子們耳邊吩咐:“別吃太撐了。”
到了佟家大院,李月山照例只能遠遠地看着佟衛國,太多的人想跟佟衛國說話了,他排不上。將自己帶來的微薄禮物交給佟家長輩後,他便自覺地拉着兒女們找位子坐下,與衆多父老鄉親們一起等待宴席。
“聽說了嗎,佟衛國的兒子現在是教育局長了。”
“不得了,纔多大年紀呀。”
“佟衛國的官都當到中央去了,他兒子能不升嗎?我們F鎮五十年只出了這麼個人物。”
一年又一年,彷彿永遠是這樣的場景。李燕萍遠遠望着端坐在“貴賓席”上的佟家父子,就像看着電視裡的新聞聯播。鄉下人的言語總是蒼白的,一兩句話,就把一個人一年的所有活動概括出來了。在鄉下生活裡,一個人的一年是用春種秋成、孩子的學期學年來度量的,而對於佟衛國一家,大家習慣以職位的變化來記憶。李燕萍見過佟衛國,面對面地跟他說過話,她不覺得那是個多麼偉大的人物。可是到了叔伯們的嘴裡,他卻一年比一年接近傳說了。
這一年,李燕萍清楚地記得,風調雨順,收成特別好。她考上了重點初中,成績依然名列前茅。而在一年一度的初八宴席上,她看到佟定欽身邊多了一個漂亮的女人。那是李燕萍第一次見到吳英,她想起很久以前見過的餘玉羣。吳英就像是餘玉羣的翻版,在人羣中能讓人一眼看出不同。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領純羊絨大衣,衣料質感好得一個摺子都沒有,顯襯得她端莊大方、富貴逼人,在F鎮的鄉下婦人們面前鶴立雞羣。
李燕萍呆呆地,突然感到心裡有些特別的想法。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少不諳事的小女孩了。如果說曾經對餘玉羣的着迷,是一個孩子張看世界的第一步。那麼此時,她不僅是着迷,更產生了希望自己也是如此的想法。這種想法一旦產生,便是如此強烈。畢竟,現在她與吳英只隔着不到十米的距離。
那天,坐在李燕萍身邊的恰巧是她的同班同學許文哲。許文哲因爲常在大小考試中與她爭奪第一名,向來喜歡擠兌她。他彷彿一眼就看出了她心底存在的渴望,冷嘲熱諷地說:“你看佟家的媳婦,跟我們F鎮的人彷彿不是一個世界的。像你這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孩,就該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知道什麼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李燕萍瞪了他一眼,說:“你才命比紙薄。”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是紅樓夢裡形容丫環晴雯的話,許文哲竟然用來形容李燕萍,讓李燕萍心裡很不服氣。望着高高在上的吳英,李燕萍賭氣地說:“你的命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你不也跟我一樣,出生在F鎮,長在F鎮,一出生就是農民的兒子。”
許文哲表現出一臉不屑的神情,說:“你不許我將來奮鬥到H市去?”
李燕萍反駁道:“難道我就沒本事奮鬥到H市去?”她這樣想着,情不自禁握起了拳頭,彷彿是受了許文哲的一刀,隨時準備奮起。許文哲看她是真的惱了,連忙緩和了語氣,嬉皮笑臉地說:“對不起,我只是隨口說說,你別生氣。”
李燕萍沒有說話,緊繃的臉色好久不見緩和。在那熱鬧喧天的場合,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已經深深地種在了她心裡。她滿懷複雜的滋味緊緊地盯着吳英,心裡想:“出身不好怎麼了,未必見得我將來趕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