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謙正準備要出去迎接,誰知這時候,欽差帶着一衆人等已是破門而來。
“哼!”見了徐謙,欽差大人發出冷哼,他揹着手冷冷地道:“本欽差不願意和你們寒暄和虛耗,實話告訴你們,我是來要人的,至於用刑打死官員,你們就聽參罷!”
徐謙和王公公又是對視一眼,王公公卻只是微微一笑,抿嘴不語。
徐謙心裡暗罵:“老東西真是狡猾。”
徐謙坦然上前,朝這欽差行禮,道:“大人和學生之間是不是鬧了什麼誤會?何以大人這般怒氣衝衝?”
欽差的情緒冷靜了一些,依然還是揹着手,道:“你就是徐謙?本官聽說過你,你在杭州興風作浪,端的是好生風流。”
徐謙作揖道:“豈敢,豈敢。”
欽差的面子上得到了滿足,臉色也緩和了一些,道:“你該當何罪,你不過是個巡查倭事的大使,是誰給你的膽子,竟敢私刑審問犯官?”
徐謙回答道:“大人誤會了,學生是奉旨行事而已。”
“奉旨?”欽差冷笑道:“你奉的是什麼旨?本官纔是奉旨而來,你的旨意又是從何而來?簡直就是混賬,莫非你以爲是本官矯詔而來的嗎?”
在大家的認知裡,聖旨是絕不可能有第二份的,要嘛是徐謙假傳聖旨,要不就是這位欽差大人假傳聖旨了,欽差這一次奉命而來,主要的職責就是處分犯官,誰知竟被人搶了先,也難怪他勃然大怒。
徐謙微微一笑道:“大人自然有大人的旨意。可是學生也有學生的旨意,你我既各奉旨意行事,當然該各司其職,大人何故來尋學生的晦氣?”
若說方纔徐謙的態度還算恭謙,可是現在,他的態度已經有了一點點的不對了。
欽差冷笑道:“這天下哪裡有一件事同時會出兩份旨意?你拿聖旨出來,我定要辨明真僞。”
徐謙自然不肯,你說要看聖旨就看?聖旨是兩份,欽差是兩個。你是欽差我也是欽差。就算你是京師來的,徐謙可以敬你年長,可是這並不代表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徐謙不卑不吭地道:“若是大人不信學生,學生又拿什麼來相信大人?大人要學生的聖旨,學生斗膽,也要向大人問問聖旨,你我把聖旨攤出來,這朝廷到底是發了兩道聖旨又或者你我誰真誰假,自然也就一目瞭然了。”
欽差一時無語,想不到這個傢伙竟這麼難纏。他是京師裡出來的,畢竟清貴,以爲到了地方上,人人都要巴結他,誰知當地的官員對他都極盡殷勤,偏偏這麼個少年讓他吃了個閉門羹。
其實聖旨就在他的身上,問題就在於,一個生員要看自己的聖旨就看,他這欽差還要不要臉?
這位欽差大人只得怒罵一句:“真是胡鬧。荒唐!”
徐謙的臉色也板了起來,道:“我敬你是尊者,對你百般忍讓。可是你無端跑來尋我,口出污言,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瞧我好欺負嗎?我身爲欽差,代表天子,你既辱我,即爲不忠,大人想來長久位列中樞,難道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又或者是你知法犯法。另有所圖?”
這一下子,徐謙顯露出了自己的鋒芒,言辭之中機關重重,端的是厲害無比。
欽差愕然了一下,正要開口爭鋒相對。
可惜徐謙不會給他爭辯的機會,朗聲道:“若是你知法犯法,那麼少不得就是欺君之罪,明知我有君命在身,言辭之中卻如此不敬,這不是欺君又是什麼?大人還請自重罷,學生權當大人一時糊塗,請大人立即出去!”
欽差又是愕然,幾乎就要發作。
徐謙卻是厲聲道:“你們要看聖旨是不是?好,要看聖旨也容易……”他從袖子裡抽出中旨來,道:“現在聖旨就在這裡,你們不是要分辨真假嗎?大人既是欽差,想必是認得聖旨的,你自己看,這份聖旨是真是假?”
欽差連忙定眼去看,見徐謙手中拿着的一份黃錦,一看便是蘇杭這邊的貢物,上面的紋理也與宮中的規格相同,他心中不由疑惑;“難道真有第二道旨意?”
此時卻聽到徐謙大喝一聲:“爾等好大的膽子,見了聖旨,竟還敢站着。”
一句話下來,宛若晴天霹靂。頓時讓人醒悟,這姓徐真心是坑啊,本來按理說,聖旨確實不是頒發給他們的,徐謙沒必要亮出聖旨,可現在他們既要看,那麼徐謙先是一通犀利言辭,然後祭出聖旨,到了這個時候,在這公衆的場合,難道見了聖旨無動於衷?
“這姓徐的,分明就是狐假虎威!”許多人心裡不由腹誹,可是無論怎麼說,他們也挑不出徐謙的錯了,問題在於,是欽差自己犯賤,非要讓徐謙亮出聖旨,結果徐謙滿足了他惡趣味的要求,結果……自不必說了。
衆人只得拜倒,這欽差心裡分明有些不甘,他也是欽差呢,可是聖旨出來,他亦無可奈何,早知如此,他將自己的聖旨先亮出來纔是。
看着一地跪在腳下的人,徐謙一邊展開聖旨,一邊心裡嘆息:“你們這是何必,我一向不喜歡招惹別人,你們卻非要撞上來。”
他清清喉嚨,好整以暇地念起聖旨,足足用了半柱香的功夫,這才唸到了欽此,隨即道:“諸位大人請起吧。”
跪了半柱香,原本跑來興師問罪的欽差頓時有些萎了,再也沒了脾氣,只是他這時卻感到爲難,突然出了兩份聖旨,而且職責一致,現在姓徐的又先把人都處置了,那自己跑來豈不是徒勞無功?
若是往深裡去想,問題就更嚴重了,這份聖旨顯然不是翰林草擬,也不是內閣擬定,多半又是一封中旨,爲何內閣擬了一份聖旨出來,宮裡又突然傳出了一份聖旨?
他原本是興高采烈的上任,沒想到事情竟如此複雜,其實他久居高位,政治覺悟還是有的,方纔的表現只不過是京官到了地方,總覺得自己牛氣哄哄,一時膨脹而已,現在想明白了其中的許多關節,不由嚇得冷汗淋漓。他有預感,這件事非同小可,極有可能涉及到了宮中的隱私。
徐謙拿着聖旨,到了欽差面前,道:“大人,旨意要不要過目一下?”
“不必。”欽差深沉地看了他一眼,眼眸中帶着疑惑,心裡不由地想:“這件事太蹊蹺,而徐謙頗得聖寵,此人知不知道這其中內情呢?”
果然是想瞌睡就有人送來枕頭,徐謙呵呵一笑,道:“大人遠道而來,學生有失遠迎,其實也有得罪之處。學生與大人既然職責一致,不如就請大人移步,尋一處清靜的地方說說話,如何?”
“這個小子……倒是識相。”欽差心裡暗咐,便不由清咳一聲,道:“好。”
其他衆官員心裡對這欽差怕早就心生鄙夷了,方纔不是很囂張嗎?讓人白高興一場,還以爲欽差大人要狠狠地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一個下馬威呢,誰知道下馬威被人家下了不說,居然還同流合污了。
只是這位欽差的臉皮倒也夠厚,面子都是假的,利害關係纔是真的,在朝中能混到他這個地步的人,決計不是魯莽衝動之輩,就算一時之間衝動過了頭,可是一旦預知到了危機,立即就能改弦更張。
與欽差一起到了一旁的側廳,徐謙又朝欽差作揖,見左右無人,隨即壓低聲音道:“大人並非庸俗之人,想必也能體會到這其中的利害了吧?”
欽差板着臉,終於還是有些不肯放下身段,只是點點頭,道:“裡頭蹊蹺甚多,老夫還有幾個關節沒想明白。”
徐謙嘆口氣,道:“大人,你我都是替罪羊而已,難道到了現在,大人還不能幡然醒悟嗎?”
這句話倒是夠厲害,讓這欽差立即擺正了自己的立場,他知道,若是這個時候再半推半就,真可能會有沒頂之災,他臉色緩和了許多,道:“明明內閣擬了旨,爲何宮中又擬定了一份?”
徐謙倒也沒有賣關子,直截了當地道:“無非就是神仙打架而已。”
欽差眯起眼來,道:“這麼說,你我盡都是小鬼了?”
徐謙很認真地道:“汪名傳這些人是鬼,那是板上釘釘的,他們是必定要被人收拾,至於如何收拾,卻還要等結果。可是學生與大人是不是小鬼,眼下卻還難說,就看學生和大人能否掙扎自救了?”
欽差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徐謙道:“你我都是前臺的人物,我拿着的是中旨,代表的是皇上,而你拿的是內閣擬定的旨意,代表的是內閣,我說句膽大的話,宮中和內閣怕是……”
欽差的臉色更加冷峻了,徐謙的話雖然是留了半截,可是以他的心智當然明白是什麼,在宮中眼裡,多半他已成了大逆不道,可這徐謙在內閣眼裡,觀感未必能好到哪裡去。
他畢竟不是御使和閣臣可以不必害怕天子,而他又非內閣某學士的心腹,真要是心腹也不會把這個差事給他,現在左右不靠,其實比徐謙更加危險,因爲徐謙尚且還有堅強後盾,他連後盾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