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一疊資料穿過別院側門來到崖畔的觀景露臺,林素看到翹腿靠在竹椅上翻閱一本武俠小說的西方男人,目光中不由閃過一些困惑。
今天已經是10月26日。
週三。
連續幾天,西蒙·維斯特洛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處露臺上,看書,下棋,喝茶,畫畫……昨天還召來縣藝術團的一些女孩給他跳舞,嫌棄其中幾個不夠漂亮,又折騰着從桂林的藝術團挑選,還說什麼添香的紅袖當然要漂亮,要不然就算不得添香,而是添亂。
完全就是林素身邊圈子裡那些紈絝子弟的做派。
還好他只是純粹地看女孩們跳舞,沒有做出其他更荒唐的事情。
否則……林素髮現自己好像也沒轍。
可能還要幫他收拾殘局。
十多個女孩只在傍晚時分給他跳了一個多小時的舞,離去時每人還拿到了200美元的小費,導致今天早上林素還接到陽朔縣那位劉秘書的電話,詢問維斯特洛先生今天還要不要繼續看舞蹈。
200美元,按照當下的匯率,相當於人民幣1720元。
林素依靠自己的學歷和家世獲得了一個享受一定優待的正科級職位,還是在國內最繁華的上海,當下月薪也只有560元。而廣西偏遠小縣城裡的這些藝術團女孩,月薪都只有幾十塊,突然拿到200美元所謂的小費,完全是一筆鉅款。
不過,從劉秘書忍不住打電話問起這件事來看,女孩們拿到的200美元,逃不了被要求上交一部分。林素突然覺得,或許某個男人本就知曉這種結果,纔給了女孩們200美元,這樣,她們至少可以留下一半。
那位艾莉森·諾瑞斯不在,陪在男人身邊的是陳晴。
林素來到兩人近前,神色冷淡地對陳晴點了點頭,將手中的資料遞到男人旁邊,說道:“維斯特洛先生,您看這些可以嗎?”
林素拿來的是一批京城四合院資料。
既然開始在中國置業,作爲首都,自然不會錯過。
西蒙已經提前在距離故宮不算太遠的黃金地段購置了一套四合院,不過,昨天看過了那份《國務院關於深化城鎮住房制度改革的決定》文件,西蒙偶然想到一個段子,八十年代有人把自己位於首都的四合院賣掉湊了30萬出國打拼,三十年後帶着100萬歐元回國打算養老,結果發現當年的四合院價值已經達到8000萬,直接崩潰。
忍不住生出了惡作劇的心思。
打算在京城掃貨一批四合院,看看將來會有多少人吃後悔藥。
1994年之前,想要這麼做並不容易,因爲政策模糊,總難免幾分名不正言不順,手續上也非常麻煩。1994年之後,這一切都不是問題,原因就是那份中國政府今年七月份頒發的文件,宣告了中國商業房地產時代的正式到來。
放下手中的武俠小說,西蒙拿起林素帶來的資料。
既然是通過林素這邊收集而來,這些四合院無論是地段還是規模都堪稱絕佳,而且基本上都應該是政府資產,沒有足夠的人脈渠道,想買也買不到。
很耐心地翻完手中一共八套四合院資料,西蒙發現其中竟然還有一套五進的四合院,這就更加可遇而不可求,類似的四合院,早年必然是王公大臣的府邸,留存到現在,很多都會被作爲文物景點保存起來,公開出售的可能性很小。
西蒙之所以能夠拿到這份資料,顯然是他特殊身份的緣故。
而且,資料最後的建議性報價也堪稱白菜,700萬,自然人民幣,摺合不到100萬美元。想想二十年後,這樣一套堪稱極品的五進四合院,報價10億,那也只能想想,10億連四進的四合院都不一定能買到。
原本想要把手中的八套四合院直接掃光,全部加起來也還不到500萬美元,將來可是上百倍的增值。
不過,看到這份五進四合院的資料,西蒙暫時打消了掃貨的念頭。
這顯然是當局特意給他的優待才挑選推薦而來,全部掃光就有些不合時宜。真正想要掃貨,還是私下裡讓人做這件事最好。
“吶,就這套吧,剩下的事情你去和A討論。”
林素看男人不出意外地選中了那套五進四合院,點點頭,心裡還是忍不住有些小感慨。
700萬,按照她現在的月薪,大概要1000年才能在京城買得起這樣一套宅子,眼前的男人,卻像是在買白菜。
整理好那疊房產資料,林素沒有急着離開,打量一眼男人重新拿起的那本《天龍八部》,頓了頓,主動道:“維斯特洛先生也喜歡看金先生的武俠小說?”
西蒙點頭:“是啊。”
旁邊的陳晴看林素沒話找話,瞟過來一眼,還主動給她倒了一杯茶。
林素到底做不出上個星期陳晴那種私下打小報告的舉動,只能放任陳晴與西蒙·維斯特洛關係越來越親密,甚至都不知道這幾個夜裡陳晴有沒有主動去往維斯特洛的臥室。
端起那杯心裡其實有些小嫌棄的茶水喝了一口,林素又道:“維斯特洛先生,嗯,覺得《天龍八部》怎麼樣?”
西蒙把手中的書本翻了一頁,似乎想了下,說道:“衆生皆苦。”話落又自顧自微微搖頭:“一羣癡人。”
林素神色微愣。
這個年代金庸劇還沒有後來那麼氾濫,大部分人依舊只能閱讀小說。不過,作爲一個女子,林素卻是對大人們經常說玩物喪志的武俠小說沒什麼興趣。此時聽西蒙·維斯特洛對《天龍八部》的點評,林素突然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抽時間讀一下這本小說。
陳晴聽男人點評,又看了眼林素的反應,嘴角露出一些笑意。
能夠拿到這份工作,陳晴自然清楚林素私下裡肯定做了很多準備,她自己也是如此。只是,眼前的男人的種種實在有些出乎她們預料,這幾天時間,因爲身上的擔子又比她一個翻譯多很多,林素明顯有些應付不過來。
林素感受到陳晴略帶揶揄的目光,有些難堪,訥訥道:“沒想到維斯特洛先生對這部小說的理解這麼透徹,真是,榮幸。”
“榮幸?”西蒙微微挑眉,瞥了眼強行和自己尬聊的女人,坐起身,望着她道:“你知道嗎?林,相比其他很多已經湮滅在歷史長河中的古代文明,你們的文化能夠傳承數千年,是一種非常難得的幸運,你們應該爲此感到驕傲。”
感受到男人的目光,莫名有些失措的林素下意識道:“謝謝。”
男人的聲音卻突然轉冷:“我不是在誇你。”
林素身子微微顫了下,又下意識道:“抱歉,維斯特洛先生。”
西蒙搖了搖頭:“我不需要你的感謝,也不需要你的道歉,林,你完全沒有明白我想說什麼。我的意思是,你應該爲自己的文化感到驕傲,在我這樣的外人面前,應該抱着一種俯視的姿態看待這件事,”說到這裡,西蒙指了指山下的小城:“就像住在這座小城裡的那些外來者,他們這一生能夠落腳在這樣一個人間仙境,應該是他們的幸運,而不是你們的榮幸。”
林素若有所悟,稍微直起腰身:“維斯特洛先生,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西蒙依舊盯着林素,冷聲道:“知道你們國家現在最缺少的是什麼嗎?”
林素下意識搖搖頭。
西蒙也不強人所難,直接道:“自我認同,你們缺少自我認同。看看日本和韓國,哪怕我一個外人,都瞧不起他們那些從中華文明延伸出去的邊角料文化,但他們自己卻可以非常自信地守護並傳揚自己所謂的文化,原因就在於他們有着強烈的自我認同感,他們天生就覺得,我的文化就是最好的,就是最出色的。正是這種骨子裡的俯視姿態,才讓他們的文化能夠在海外擴散,再看看你們。”
說到這裡,西蒙頓了下,道:“我能夠感受到中國這些年也在盡力發揚自己的文化,不過,你們完全陷入了一個誤區,你們在盡力去做的不是重塑自我認同,而是在想方設法地尋求別人的認同。其他方面我不太清楚,電影,這個我比較熟悉的領域,你們就只是在做這些。在我看來,拍攝電影,首先應該滿足的是國民的需要,是對本國文化的一種傳承和創造。但你們所做的,卻是全世界到處去參加各種電影節,到處去尋求別人的認同,很遺憾,我沒有從中看到多少自我認同,我只看到了一羣乞丐。”
“維斯特洛先生,我們不是乞丐。”
“閉嘴。”
林素的眼圈不知何時已經有些泛紅,聽男人這麼說,沒有再開口,卻是強撐着與面前男人對視。
不知爲何越來越生氣的西蒙繼續道:“我明天就要離開,我知道你肯定接到了一些試探我的任務,我沒有心情給你任何答案,只有這一點。你們的國家希望能夠重新崛起,今年確實就是一個很好的開端。不過,如果只是經濟上的崛起,我告訴你,那不叫崛起,將來也只會成長爲一羣肥羊而已,走到哪裡都只是被人瞧不起的人形錢包。你們需要的是首先從文化上的崛起,重塑你們民族的自我認同,重塑你們民族的自尊和驕傲,而不是以一種刻在骨子裡的自卑心態在任何外國人的一點稱讚和認可面前都要沾沾自喜。只要你們足夠自信,別人說什麼,有什麼關係,老虎會在乎猴子的吱言吠語嗎?所以,如果不能首先做到這一點,很遺憾,哪怕你們將來在經濟上超過了美國,成爲世界上第一大經濟體,你們的國民走出去,依舊會被人看不起,依舊會被人認爲低人一等,而且,這還不是別人的緣故,這是缺少文化自信和自我認同的你們從骨子裡覺得自己天生低人一等。”
說完這番話,看到眼前女人已經掉下淚來,西蒙突然有些興味索然,重新拿起那本小說,自顧自地翻看起來。
片刻後,察覺到林素還沒有離開,西蒙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辭掉你的工作,跟我去美國吧。”
“我不。”
“那麼,我會讓你的單位把你開掉。”
“你以爲我會屈服嗎?”
“你父母的職位好像同樣不算太高,把他們一起開掉似乎也不難。”
“你……欺負人。”
“很遺憾,突然就是很想欺負你,看,你恰好又無力反抗,多麼悲哀的一件事啊。”
林素憤怒地瞪着眼前的男人:“我……去美國做什麼,給,給你當情人嗎?”
西蒙輕蔑地打量過來一眼:“我有很多女人,但是,能夠被我認可算作情人的,還真不多,你可不配。”
“你……”
西蒙露出可惡的笑:“想和我拼命嗎?”
林素咬着嘴脣,繼續沉默。
“看,你連和我拼命都不敢。”
“你欺負人。”
“都說了,就是想要欺負你,如果你不肯屈服,我還要欺負你全家。”
“混蛋。”
“去把臉洗一下,哭起來真難看。”
陳晴看着捂嘴起身跑開的林素,又轉向對面男人。
目光中帶着些異樣的小期待。
男人剛剛的一番話確實也讓她有所觸動。
不過。
接下來。
是不是該輪到自己了?
西蒙看來她一眼,露出微笑:“我會把你安排在瑟曦資本旗下的阿波羅管理公司團隊,主要面向中國的投資部門,給你兩年時間,至少再修一個MBA學位。兩年後,你能走到哪一步,我就給你多少資源。”
“謝謝您,維斯特洛先生。”
“還有,我是一個佔有慾很強的男人,所以,未來兩年,你是我的。”
陳晴這一次稍微頓了下,還是很快點頭,不過,她終究忍不住問道:“維斯特洛先生,兩年後呢。”
“兩年後,當然是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可沒有管你一輩子的念頭。甚至,如果你表現得太平庸,或許一年不到,你就不會再出現在我的視野裡了。”
陳晴再次點頭。
既有些慶幸,也難免失落。
沒有哪個女人願意長久名不正言不順地去做一個男人的私寵,不過,聽男人這麼直白的話語,又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
近之不遜,遠則怨。
不過,陳晴的內心卻沒有林素那麼脆弱,從一開始,她的目標就很明確,不惜一切代價抓出這次機會,現在,西蒙·維斯特洛給了她機會,如果做不好,她自己也認命。打定主意,陳晴拋開剛剛的無謂情緒,主動找了個話題:“維斯特洛先生,日本《朝日新聞》的那篇文章,您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