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邑中的人聚集在道路兩旁,翹首望着前來的隊伍,興奮地議論不已。
觪拉着我走到人羣前面,和邑君等人站在一起。
駟馬拉着兵車轔轔地走來,在城門下停住。邑君快步上前,向主車深深一禮,高聲道:“虎臣親自前來,敝邑幸哉!”
姬輿從車上下來,還禮道:“邑君。”禮畢,他擡起頭,目光在周圍略略一掃,看到觪身邊的我,停住,眉頭似乎瞬間展開了許多。
我望着他,站着沒有動。
觪和虢子也上前,姬輿移開目光,與他們見禮。
“我等接到符信即星夜來援,於岔口遇到虎臣,又在野中遇到衆鄉人,遂商定下方略,虎臣在前爲帥,引我等拼殺。”一名虢國大夫向虢子解釋道。
“原、原來如此。”虢子瞭然,笑道。
“如何不見晉侯?”邑君突然問道。
姬輿正同虢子相談,聽到這話,訝異地一愣。
衆人詫然,也紛紛環視四周,卻不見燮的影子。
我下意識地擡頭,望城牆上望去,卻只能看到邊上的雉堞。我默然,轉回目光的剎那,卻觸到姬輿正正投來的視線,不由怔住。
“晉侯來了!”這時,有人歡喜地喊道。
人羣分開了一條道,只見燮面色沉靜,正從後面走來。
邑君笑道:“方纔不見國君,我等一陣好找。”
燮淺笑:“我方纔在城頭觀望俘敵,故而遲來。”說着,他看向姬輿,緩緩一揖道:“虎臣。”
姬輿看着他,面色無波,片刻,淡聲還禮:“國君。”
衆人喜意盈盈。
虢子提出要去察看獲俘的情況,燮同意,與他一道往戰場上去了。邑君等人則邀請來援衆人到邑內休息,簇擁着往裡走去。
忙了一個晝夜,所有人都疲累不堪,卻依然笑容滿面。邑中無法準備盛筵,邑君就讓人把剩下的糧食全拿出來煮粥,讓趕了一夜路的援師兵士充飢。
等待之際,衆人熱情不減,又圍着討論起剛纔的戰況,好不熱鬧。
我和婦女們在一起,遠遠地聽到人們的聲音。
忽然,我發覺衛佼和衆婦都在看着我笑,神色曖昧。
我不解。
“姮,”衛佼一臉神秘地走近前,看着我,低聲問:“虎臣此來可是專爲尋你?”
我訝然。
看向那邊,人們的談話依舊熱烈,姬輿似乎被團團圍在中間。
我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姮!”沒多久,我聽到觪在叫我,望去,卻見他帶着姬輿向這裡走來。
一陣嘻笑聲忽然響起,婦女們看着我,紛紛掩口笑着走開了。
“姮,”觪走到我面前,表情認真無比:“子熙欲飲水解渴,你帶他去尋處井。”不等我回答,他回頭對姬輿說他還有事,便扔下我們自顧地走了。
原地登時只剩下兩人。
明明旁邊就有井……我盯着觪悠然離開的背影,心裡暗恨。
轉回目光,擡眼,姬輿注視着我,眸色深黝。
我抿抿脣,問:“渴了?”
“嗯。”片刻,姬輿輕輕點頭。
我轉身,領他朝水井走去。我拿起井架上的桶,剛要往前,卻被姬輿拉住。
“我來。”他說,從我手裡拿過桶,站上井架,握住草繩將桶拋入井中。
桶在井底“撲通”一聲沉響,停頓一會,姬輿彎腰,一把一把地將草繩拉起來,將桶放在井架上,清水滿滿地盛在桶中,不停地漾。
姬輿從井架上下來,四周望了望,像在找什麼。我發現這裡沒有水瓢,便走上前,把雙手放在桶邊,望向他。
他愣了愣,稍頃,俯下身去,在桶下伸出手。
我將桶慢慢傾斜,水緩緩地倒了下來。姬輿將手洗淨,捧起水喝了幾口,又接了一把往臉上潑。
“譁”地一聲,水花飛濺,在他的眉毛和鬢間漣漣滴下。他站起身,水珠順着臉頰滾落,濡溼了衣領。
姬輿用手將臉上的水抹去,又拿起水桶重新放入井中。
“我以爲你大蒐之後纔來。”我說。
姬輿的手微微一停,擡眼看看我,繼續打水,道:“彀父傳書與我,上面只說你二人如今在濱邑。我不知歸期是何時,便趕來了,不想途中遇到了虢子援師。”
“如此。”我點點頭。
成周到濱邑要騎馬整整跑上一天呢……我的心裡像是塞着些道不明的東西。
觪那傢伙……
姬輿沒有接話,專注地拉着草繩,桶撞在井壁上,悶悶地響。
不遠處一陣喧譁,有人吆喝吃食做好了。我想了想,走過去,從送食的婦人手中接過一隻陶罐,倒出滿滿一盂粥,端回去。
井邊,姬輿看我捧着陶盂,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滿是訝色。
“餓了吧?”我把陶盂遞給他。
姬輿看着我,陽光下,他的眉毛上仍聚着晶瑩的水滴,似乎映得雙眸也柔和明亮起來。
“嗯。”他應道,接過陶盂,在井沿坐下。
粥還很燙,姬輿低頭,往盂中輕輕吹氣。我看見他的額角上,水珠漸漸聚攏,慢慢地往下滑去。
太陽在頭頂曬得很。我突然覺得頰上癢癢的,摸了摸,原來是風吹下了一根散發。
姬輿喝了一口粥,像是感覺到我的目光,擡起頭來。
他突然一愣,定定地看着我。
我怔了怔。
注目了一會,只見姬輿的脣角抿起,越來越深,像極了在憋笑。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臉。”姬輿指了指。
有東西?我將手往上面一抹,平平整整,什麼沒有。
姬輿卻看着我,愈發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
我莫名其妙,又往另一邊臉上摸去,還是什麼也沒有。
姬輿竟笑得越來越厲害,雙肩不停地顫動。
他將陶盂放到了一旁,起身走過來,把我的雙手拉到眼前。
我愣住,那十指上,黑得跟塗了墨一樣。這纔想起剛纔倒粥的時候,手放在了陶罐上,原本想回頭就洗手的,卻給忘了。
那臉……我想起了鄉間跳大神的巫婆。
姬輿仍然在笑個不停。
我有些惱,瞪起雙眼:“不許笑……”話音未落,自己卻也“哧”地跟着笑了起來。
姬輿拉我走到井邊,自己站上井架,打起滿滿一桶水。
我彎腰伸出手,姬輿將水緩緩傾在上面。洗淨手,我又把臉洗了幾遍,擡頭起來,問他:“可還髒?”
姬輿笑着搖搖頭。
我伸手抹去臉上的水。
姬輿直起身,從懷中掏出一方絹帕,湊近前來。
“別動。”他說,伸手扶住我的腦袋,將絹帕拭上我的臉。
他的動作很輕,絹帕在眼底經過,熟悉的嫣紅隱隱掠去。他的臉近在咫尺,長睫下,目光專注而柔和。我望着姬輿,竟有些發怔。
“國君。”身旁不遠處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我和姬輿皆一驚。往那邊望去,卻見燮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正看着我們。
我不由地想往後退開些,姬輿卻一把握住我的手,我絲毫動彈不得。
燮慢步踱來,走到我們面前。
“國君。”姬輿略一欠身、
“虎臣。”燮頷首。
姬輿看着他,面無表情:“國君來此,不知爲何事。”
燮面色平靜,目光微微掃過姬輿的手,說:“邑君備下些菜餚,邀我等共進。我從邑外歸來,路過此處。”他看向姬輿:“虎臣何不同往?”
姬輿微有訝色,思索片刻,回頭看我。他忽然湊近前,壓低聲音:“我去與衆人共膳。”呼吸的熱氣陣陣地撲在我的臉上,話語間隱隱含着某種怪異的親暱,雙眼直直地看着我,目光不容抗拒。
我點點頭。
姬輿脣角勾起,輕輕放開我的手臂,走向燮。
“國君請。”他施禮道。
燮淡笑:“虎臣請。”
兩人沒再說什麼,往前方走去。
戰場收拾完畢之後,援師中的一名大夫向虢子提起,他聽說使者報信時,庶夫人得知虢子在濱邑被夷人所圍,驚得摔了一下,早產了。
虢子大驚,問他庶夫人後來如何,那大夫卻說不知,估計他們出發的時候,庶夫人還在生產。虢子焦急萬分,立刻派人回國去看。
正坐立不安之時,虢國卻派了使者來報,說庶夫人產下雙生子,卻因不足,只得一子存活,庶夫人昏迷不醒。
虢子當即決定返國一趟,只帶着幾名侍從,乘快馬匆匆離開了濱邑。
觪得知這事,微微驚訝,卻不慌不忙。
“姮,”他看着遠方,眼睛微微眯起:“你我明日也往虢國可好?”
我看看他,說:“好。”
觪笑了笑,眼眸中深沉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