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中秋, 我立刻拎包滾回了學校。早上起的絕早,自己出門乘車,路邊的霧氣還沒散, 我呼吸着清早的空氣, 喉嚨乾啞, 頭痛欲裂, 即使這麼不舒服, 我也只想快快離開家,讓家裡那些人,那些事, 離我遠一點,我得先把自己救回來再說, 我什麼都顧不得了。我對自己說, 見到廖書偉, 就當不認識。
可當廖書偉帶着他特有的溫柔與優雅象朵輕雲樣站到講臺上那一刻,我心裡建設了半天的防線就一點點的土崩瓦解, 他果然不是我的森林,不是我的海洋,他是沙漠,真的是沙漠,他深邃的, 柔和的, 生動的眼睛, 從開始出現的那天, 那一刻, 從溫哥華的藍天雪地上開始,就被定位成是我找不到歸路的沙漠, 只不過,我一直一相情願的,自以爲是的,以爲他是爲我存在的。他是爲了舅舅啊,這個人,他以前,到現在,至以後,他的存在,都是爲了我的舅舅徐家明,跟我沒任何關係,我從頭到尾,什麼都不是。不,我是,我是個癡心妄想的傻瓜。我盯着黑板,可不知道黑板上的內容是什麼,我整顆心都在抖,抖的象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似的。
“LEE,來,把這段處理一下。”我又被廖書偉點名提問,平時,這是我最愛的時刻,今天,我只怕自己崩潰,無措的望着板書。
“從前的人,心裡有了事,都不對誰說去,就跑去山上找個樹洞,把心事講出來,再用泥巴把樹洞封好。”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應該去找個樹洞嗎?廖書偉看着我,擡擡眉毛,意思是我怎麼不回答問題?我回答得出來嗎?絞盡腦汁,給出個答案,“這樣不利於環保。”
教室裡轟堂大笑,廖書偉靠着講臺,左腳繞過右腳,這是他習慣的站姿,我一直都喜歡他這個樣子站着,玉樹臨風的瀟灑,他抿着嘴笑,並不着惱,“詠哲,我每次叫你回答問題,都怕出意外,但我又不得不承認,我對這種意外,有時候也有點期待,來,把你的回答用英文複述一遍,就算你過關吧。”
用英文複述?我傻在當地,口吃。“我剛纔說`~說`~的是什麼?”
大家又一陣鬨笑,奇怪,有什麼好笑的?
廖書偉皺眉頭,“你連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嗎?譁,你的靈魂現在飄在太空的哪個角落。”我不吭聲,任他調侃,他示意我坐下,卻把我旁邊的一個人叫起來,“姜佑謙,給你個機會,把這幾句翻譯出來。”
咦?姜佑謙?這個人什麼時候來上我們班的課?還坐到我旁邊的?姜佑謙站起來,對着黑板上聶魯達的一段十四行詩張口結舌,廖書偉語氣轉爲嚴厲,“我有給你機會讓你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假如你不能說,就請保持沉默,不要干擾別人上課的情緒。”
姜佑謙的臉紅成一塊豬肝,我周圍是一片切切私語聲和悶笑聲,什麼?難道姜佑謙有和我說話嗎?並且被廖書偉認爲有干擾到我的情緒嗎?哈,他真倒黴。
黑板上的十四行詩被廖書偉逐句解說文法,翻譯出來給我們聽,“只要一個字,一個微笑,就已足夠,我是快活,又不是真的快活。我愛你,不知怎麼愛,何時愛,哪裡愛,我愛你,直接地,不驕傲也沒問題----------------”
我愛你,直接地,不驕傲也沒問題???
書偉,你愛我的舅舅,是不是也是這樣,愛他,直接地,不驕傲也沒問題?所以,你在電腦後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說出恭喜。所以,你參加他的婚禮,偷偷地,溫哥華教堂裡光線明滅,晚來的客人,開門進來,開門出去。所以,你迢迢而來,來找他,不管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而我呢?我是不是對這一切一無所覺,抑或,我其實只是逃避着騙自己,無法誠實的面對他們的關係。
有雨,每下一場雨,氣溫就下降一點。我沒帶傘,站在圖書館門口遲疑,最後還是把黑色連帽衫的帽子往頭上一罩,打算直接衝到雨裡去算了。有把傘悄沒聲的遮在我頭上,是廖書偉,他很有心情的揶揄我,“怎麼穿成這樣,去上課嗎?會讓人家誤會你是去殺老師的。”
我強笑,“有那麼糟糕?”
廖書偉故意很肯定的點點頭,抓起我的手,把雨傘塞在我手裡,“喏,這個你拿去,我可以跟管理員再借一把傘來用,從這裡到教室還有段路呢。”說完,挾着幾本書,晃進圖書館,我握着那把傘,感受着傘柄上他手心的溫度,心裡也跟着下雨,TMD,他爲什麼對我這麼好?我一點都不想要這種關心好不好?!
我生病了,感冒,鼻子堵的不辯香臭,嗓子已經啞成了壞掉的低音貝司。我爲了逃避週末回家,還是很腐敗的跟着肖瞳瞳去跳舞,邋遢的穿着牛仔褲和被廖書偉形容成殺手裝束的黑色連帽衫,腳上的球鞋上泥跡班駁。肖瞳瞳說不要和我走一起,怕丟臉,卻陪我跳了好幾只舞。
我有看到姜佑謙,他站在角落裡凝視着我,標準憂鬱小生的臉。不過最可怕的我居然能遇到廖書偉,他戴着頂棒球帽,和幾個老師和學生會的幹部坐在一起談笑風生,見到我就叫,“詠哲,怎麼一個人?沒舞伴嗎?”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又在抖,乾笑,“沒有,我可沒過到象你們大人這樣的糜爛生活,專門有舞伴。”
“嘖嘖~~這麼可憐?”廖書偉站起來,“來,長辮子精靈,大叔請你跳舞。”
我還來不及拒絕,就被他拉到舞池裡,悠揚的舞曲,和喜歡的人一起跳,這很美好。可我知道,我喜歡的人永遠不會喜歡自己,這也很折磨。我從來沒向他表示過自己喜歡他,這算不算幸運?不然,可能連這一舞的機會都沒有。我隨着書偉的腳步旋轉,舞廳七彩的的燈光在眼裡混合變換着,象彩虹。
不知道是不是跳舞消耗了我對感冒的抵抗力,晚上,我發起燒來,吃了點退燒藥,迷糊着,卻睡不穩,耳朵聽到一直有人說話,吵鬧如菜市。早上起來,小舞和肖瞳瞳說我一個晚上講胡話,捂着耳朵直叫人不要吵,鬼附身一樣。
我想開個玩笑說這不是上演中國版大法師嗎?張開口嘴巴象魚一樣開合,聲音發不出來。即使我的嗓子已經變異到能夠給鬼片做音效的狀態,我還是答應了姜佑謙的約會。答應了這個約會,是因爲他在電話裡講,“拜託不要拒絕我,我是真的有事情跟你說。”
其實我不知道姜佑謙爲什麼約我,聽說他不是和肖瞳瞳走的很近嗎?可我不想管了,管他爲什麼呢?我有個歇斯底里的念頭,假如他真的開口說,要和我交往,我願意同意。現在任是誰跟我說這句話,我都會同意,讓上帝給我一個人的影子,用來覆蓋掉另一個人的影子,替換掉我的失落和痛苦。這辦法固然白爛,但在沒更好的辦法出現以前,他總算是個辦法。我從校醫那裡拿了藥去赴姜佑謙的約會前,心裡對肖瞳瞳十分抱歉,上次,她與我前男友令狐沖師傅搞曖昧,這次,換我覬覦他的男朋友了。人生,嗨,公平。
我在約會的地點,電影院前的一家茶室等姜佑謙等了很久,應該是很久吧?我喝了很多杯茶,上了很多次廁所,吃了不少茶點,花掉一些人民幣,看完一本小說,茶室的服務生跑來N次問我還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我該慶幸他沒把我攆出來,因爲我經常咳嗽,他幾次勸說,“小姐,你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需要我幫你叫出租車嗎?”我跟他說不需要,反正他只要把我用過的杯盤好好消毒就OK了,總不會是怕我非典吧?
先是小舞給過我電話,我說我在等姜佑謙,小舞讓我不要等,我沒聽她的,我覺得等一根救命稻草總比在寢室裡發呆好。後來,天色慢慢暗淡了,我就隔着玻璃窗,看着雨點紛紛墜下來,行人撐着傘,在街上走來走去,姜佑謙應該是爽約了,他放我鴿子,不過我不生氣,反正我根本就是動機不純,我在這裡坐着,總是件事情。
我沒想到,來找我的人是廖書偉,他坐在我對面,要了杯紅茶,說,“詠哲,我以爲這種偶像劇女主角纔會的這種等人戲碼,不會在你身上上演。”
我望着他靜如湖面的眼睛,不吭聲。
他又說,“告訴我,你對你身邊的朋友和同學瞭解多少?”
我望着他讓我迷失的眼睛,依舊沉默。
“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書偉的目光變的深沉,“是爲了什麼?”
我不想聽他講些有的沒的,我只想靜靜的看他,看的久了,他整個人就好象會浮動一樣,隱在湖水後面,聲音也抓不住,後來我就睡着了,是啊,等人等的好辛苦,我怎麼註定成了只會等人的石柱?
好象睡了很長一覺,渴醒了,想起來找水喝,睜開眼看到坐在我牀邊的是外婆,見我要水喝,外婆連聲叫唸佛,“菩薩保佑,你可是清醒了。”
我灌了一大杯水,覺得自己好象是活回來了,迷糊着問,“我睡了很長時間嗎?”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啊。”外婆說,
“昏迷?”我啞着嗓子,費力怪叫,“開什麼玩笑,我好好的昏迷什麼?”撐起身體來坐好,真是,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看看四周,可不是?我在醫院病房,手上插着針管,吊着一袋鹽水,誇張。問外婆,“我不就是感冒嗎?怎麼搞成這樣?”
外婆大驚小怪,“你這孩子,什麼感冒?你是急性肺炎,會要命的咧-----”
健康如牛的我,在嬌弱的嬰兒階段,抵抗力沒那麼好的時候,都沒生過肺炎,沒理由長這麼大了要病成這樣?可見,人長大了不好,百病叢生。我把我的肺炎歸咎爲戲劇社的責任,“因爲我客串了了茱麗葉,所以感染了她時不時就要暈倒的毛病。”我在出院後這樣對家人解釋我生病的原因,併發誓,“以後不會這麼丟臉了。”
不過我們家只是假意相信我說的話,她們認定了我爲情所累,罪魁禍首就是姜佑謙。我出院回家休息的時候,舅舅說,“讓我們相信一個女生花了一天時間去等一個男生,但其實不怎麼喜歡他,這很難吧?。”
我對舅舅的質疑無話可說,因爲換了我我也不相信。舅媽已經搬走了,恢復單身的舅舅應該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理由和廖書偉窩在華山路的那間大屋子裡,吃鍾媽料理的美味菜式,聞院子裡的桂花香~~我嫉妒。聽舅舅說那天我暈倒在茶室,是書偉叫了救護車把我送到醫院。想不到,我有一天真的會去浪費社會資源來救自己。
至於那天姜佑謙爽約的真正原因,來看望我的小舞跟我透露,“肖瞳瞳有去找他,我猜她一定是故意去破壞你和佑謙的,我去找同學的路上看到一輛單車停在一棟租屋前面,那分明是肖瞳瞳的車,跟別的同學打聽,知道那裡是姜佑謙租的房子。”小舞很嘔,“我打電話給你讓你不要等了,你又不聽我的話。”
我暗鬆口氣,幸虧姜佑謙沒來,和他約會本是個爛到爆的主意,我沒理由爲了讓自己好過點就去找姜佑謙的麻煩,這對他很不公平,好在肖瞳瞳出現了。瞥眼小舞見她猶自憤憤,忍不住猜疑試探着問,“小姐,你該不是去砸人家的門吧?”
“嘿嘿,你說對了,”小舞揚眉而笑,“我砸開了門,看到衣裳不整的一男一女,確認是背叛你的兩個人之後我狠狠的罵了他們一頓,我罵的很大聲,有幾個同學跑進來勸,廖老師正好到那邊抓中藥,也看到了啊,我還有拜託他去茶室找你,讓你不要等了。”
我難堪的矇住臉,衝動的小舞啊,倒黴的瞳瞳和佑謙,真真是無妄之災。我不得不把事情講清楚,“我不喜歡姜佑謙,”我對小舞說,“所以真的不用去爲我不平。”
可是小舞的答案與別人無出其右,“你等他等了很久誒,只有一個女生很愛一個男生,才肯爲他浪費那麼多時間吧?”
我無言,怎麼表達呢?說我是在等一個根本不會出現,但最後卻莫名其妙跑來的廖書偉嗎?
“我們很多同學都是支持你的,覺得肖瞳瞳很過分,現在她由紅的發紫變成黑的發臭,”小舞臨走前用力講,“她亂來的結果就是聲名狼藉。”
這就是人羣聚集的地方會發生的事情,陰錯陽差的,有人會聲名狼藉,有人會清白無辜。但事實上,原罪說明沒人會無辜,我們都是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