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了去溫哥華讀書。外公外婆沒對這個消息的迴應是~~很傷感。外公一貫的沉默, 自去露臺上照料他的菊花,外婆陪我坐了會兒,突然說:“以前你舅舅小時候啊, 外婆怕他出狀況, 不喜歡他和筆友通信, 還想找那個鍾蔓芬的家長說道說道, 後來被你媽攔下來了, 唉~~,現在想想,還不如那時候就----“外婆欲言又止, 以手拭淚,哽咽,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一輩子, 就這麼一輩子啊-----”
我抱着外婆,搖晃着她, 沒什麼說服力的安慰,“不是壞事,一輩子都會好的,相信我,相信我----”很多時候, 我們無奈下只好這麼想, 會好的, 會好的。
爸媽對於我去讀書的反映, 很正面, 我也表現的很有興趣,“哇塞, 無論氣候,環境都好的沒話講,瞧瞧,學校裡有最著名的Nitobe植物園,還靠着海誒,天啊,神仙住的地方嘛。”
“你是真的喜歡?”我媽不確定。
我肯定,“是啊,只要您保證學費不會昂貴到另您破產,我願意去讀,開玩笑,待學成回來,找工作總是多些選擇吧?”
我媽高興了,精神全來,她最喜歡幫我規劃人生,立刻口若懸河,舌燦蓮花。我爸還是比較實際,說,“詠哲你沒打過工,這也讓人擔心。”
我當然知道自己基礎薄弱,但我並不害怕,有手有腳有張嘴,沒道理人家能行我不能行。但我仍故意睜大眼睛和我爸擡槓,“你不是說不會破產嗎?爲什麼還要我去打工?”
我爸我媽齊笑,好象很久沒聽過爸媽的笑聲了,他們這一笑,我放心不少,可見我這次沒做錯。荒唐啊,我丟了個爛攤子下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倒還象是功德無量了似的,慚愧。
舅舅知道我要走,什麼都沒說,他看着我的眼神很複雜,有憂慮,有溫柔。隔日,夜裡,很晚了,舅舅來敲我的房門,對我笑說,“知道你還沒睡,喝不喝可樂?”他對我亮亮他手裡拎的幾隻瓶子,好神奇,竟是我童年時候喝的那種玻璃瓶裝可口可樂?!那剔透晶亮的感覺,熟悉的令我幾乎落淚。
我隨舅舅去他工作室,坐在堆着紙筆的工作臺邊,與他分享那幾瓶可樂。
“還記得嗎?小時候,我接你放學,一定先去買可樂喝。”舅舅說。
“記得,你總是留我一人坐你單車後座,也不怕我摔死。”我笑,“你的同學都很好,會幫你照顧我,守着你的單車。”
“那是書偉啊,我的對手,囊括作文,辯論,演講冠軍的那個人。”舅舅望着我,神色憂鬱迷朦,“詠哲,小時候你見過他的,你剛上小學那年,我和你在商場走散了,是他揀到你,把你交還給我,你還記得嗎?”
是嗎?是書偉?舅舅的學長,他很崇拜的學長,就是廖老師嗎?是啊,其實,並不意外。我驀然想起曾經看過的那張書偉少年時代的相片,忍不住問,“舅,其實,一直以來,你和廖老師都是利用鍾蔓芬這個名字做掩護交往的嗎?所以,才那麼緊張那些信件,怕被外公外婆發現你的秘密?”
“並不是這樣,”舅舅的答案很妙,“我一直和書偉通信,但我從不知道他是廖書偉。”
“What?”我瞪眼睛,“繞口令?”
“去你的,”舅舅說,“是這樣,那年,書偉的母親,鍾蔓芬女士患胰腺癌,自知不久人世,代爲書偉徵友,可能,這是她爲兒子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她很用心的模仿孩子的口吻,說她很寂寞,希望認識新的朋友,於是,我就寫了信過去。我以爲,和我通信的人是女生,名字就是鍾蔓芬,但事實上,鍾蔓芬女士還沒接到我第的回信已然過世,後來,和我通信的人是書偉。”
“可你們後來在一間學校讀書啊,怎麼會一直不知道?”
“他知道,我不知道。”舅舅說。“我們書信往來,很有話題可聊,對許多事情的觀點也很相同,但都沒計較對方的性別年齡身份。初三那年,我們一起參加聯校劇本的辯論賽,我在樓梯上撞到他,夾在書裡寫給鍾蔓芬的信掉在地上,書偉揀到信,卻沒拆穿我,那時候,他知道我是誰。”
我又開一瓶可樂遞給舅舅,“怎麼廖老師從小就這麼狡猾的?”我喜歡聽舅舅講他和書偉的故事個我聽。
“換個修辭,是心機重。”舅舅笑,他講起往事的時候,臉上有種奇特的光芒。
“那次辯論我敗給書偉,但卻因此對他印象深刻,我寫信給鍾蔓芬說,我要考去他讀的高中,做他的學弟,我考中了,也做了他的學弟,但不敢和他說話,只能用眼睛追他的背影。不過,我知道,他也在意我的,因爲,無論我打球,游泳,跑接力,他永遠坐在觀衆席上,對我微笑,爲我鼓掌。其實,舅舅那時候對自己的感情也很害怕,不太能分析自己,爲什麼對男生的興趣大過女生?這些事情也不敢告訴別人,表面上,我青春張揚,內心卻惶惑無助,只好把所有的心事,一一寫給鍾蔓芬看。”
“多妙,”我扒在舅舅的寫字檯上,直言,“浪漫,純潔,美好,讓人嫉妒。”
“現在想想好像是很浪漫,那時候卻覺得心虛。後來鍾蔓芬給回信安慰我,不用害怕,這和性別沒關係,只不過,在那個時間,那個時空,恰恰遇到了而已。我見自己的好朋友這麼支持我,心裡就定了,我想,可以等我們再長大一點,再多些自由的時候再說。我打算考和他一樣的大學,可家裡又不同意。”
舅舅換了和我一樣的姿勢扒在工作臺上,問我,“還記得我考試前,帶你去我們學校玩的事情嗎?”
“記得啊,怎樣呢?”
“那年,書偉特別回去學校等我,站在校門口,他專門趕回來爲我打氣,可我都沒機會和他說話。”
“那時候,你仍然不知道,鍾蔓芬就是廖書偉嗎?”
“不知道,書偉一直瞞着我,他把信寄到鍾媽那裡,再由鍾媽轉寄給我,而我給他的信,就再由鍾媽轉寄給他,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他出國讀書,我都傻傻的以爲廖書偉就是廖書偉,鍾蔓芬對我來說不過是無性別的知己好友。即使我後來遇到陳妮,也只是從她嘴裡知道書偉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出國讀書去了哪裡,於是,便把有他的地方當作我的目標。我一心找到他,結果在LA找到他的時候,他病得七葷八素的,還得初去乍到的我照顧他,他的口袋裡,藏着我的信,那時候舅舅真是生氣,若他不生病,真想揍他一頓。”
“是啊,他看起來看欠揍的樣子。”我勉強開玩笑,掩飾自己紅掉的眼眶,我心中百味雜陳,爲舅舅和書偉這一路走來的坎坷感動,也爲自己而越發失落。
“對不起啊,我的小天使,”舅舅的眼眶也紅了,他和我一樣強笑,“對不起,舅舅什麼都可以讓給你,就是書偉不可以。”
我拼命搖頭,剛剛喝掉的可樂,變成淚水,被我搖落一地,我抱住舅舅,想對他說句對不起,還想說句祝你們幸福,結果,出口的卻是不倫不類的一句,“舅,我們家我最愛你了,所以給我拿學費啊舅舅,去外國讀書很花錢的,你外甥女還沒學會打工。”
舅舅噗哧發笑,寵溺的捏捏我的面孔,那動作,一如當年,好像,我還是坐在他單車後座的小不點,他仍是陽光燦爛的徐家明。
我記得,多年前的某個黃昏,舅舅帶我出去玩,特別去了他們學校,那天的夕陽很好,晚霞班駁陸離着染了整片天空,街道,車輛,行人,樹木,浴在一大片橘色的光暈裡,我很矮,仰着頭纔看到舅舅映了霞光變成紅色的側面,他歪頭對着旁邊站牌下握着本書的一個男生打招呼,“已經放假了嗎?”
“是啊,放假了,剛回來,到學校看望老師,”那男生笑笑的,朝舅舅頷首,“你也快考試了吧?”他說話的聲線柔和醇厚,很好聽。
“是,再過些日子就考試了。”舅舅說
“呃~~祝你順利。”他聲音輕輕的,又看看我,誇讚,“小朋友長的真快,這麼高了,越來越漂亮。”
曾經,我那麼的不甘心過,不明白,爲什麼,我要遇到廖書偉這個人,我甚至是痛恨着,爲什麼舅舅要回來,爲什麼他們不肯好好在美國呆着,現在,我懂了,我終於瞭解,爲什麼,我的記憶裡,舅舅的同學,都對我很好,爲什麼我會遇見廖書偉這個人。“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個存在的理由,”當年,書偉送我的書裡有這麼一句,我想,我存在的理由,只是爲了見證,見證這世間,曾有過的這段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