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肇原是統過兵的人,手上沾染血腥無數,後雖因腿傷緣故,一直深居簡出,修身養性,但早年因兵伐征戰積下的那絲煞氣卻仍不曾消融,此刻驟然發作起來,一時煞氣外露,饒是邱恆平日也算得是膽氣過人,這會兒被他氣勢一壓,竟仍不免有兩股戰戰之感。
他這邊正自膽寒,不能自抑,一個聲音卻忽然的響了起來:“到今日,我才知道,盛名之下,果然無虛!”邱恆大驚看去,卻見石傳珏正從一側的屋宇後頭轉了出來。看他神色肅然,面色凝重,顯然早將才剛自己與百里肇所言的話語盡數聽了去了。
一股怒火陡然從心底升起,瞬間便將懼意驅散,邱恆沉了臉,冷冷道:“王爺難道竟不知非禮勿聽的道理嗎?”本來他與百里肇所言之事,並無不可告人之處,但石傳珏這般隱在一邊偷聽,卻仍讓他心頭恚怒,何況纔剛他又爲百里肇氣勢所奪,頗露怯態。
對他的恚怒視而不見,石傳珏只徑自的道:“說起來,這北周百里兄弟,倒也頗有些能耐!”讚歎之餘,卻又不免透露出淡淡嫉意。
邱恆聞言,不覺冷哼一聲,神態頗不以爲然。這倒不是他對百里肇有所不滿,而是因爲石傳珏。事實上,這一刻,無論石傳珏說些什麼,他都絕不會贊同之。
覺出他的不滿,石傳珏便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也不知如今京城那邊怎樣了?”邱恆本已轉身欲走。忽然聽了這麼一句,腳下不覺一頓。石傳珏何等精乖,見狀故意一嘆:“北地寒冷。久立風口,竟是遍體寒浸,手足僵冷,只不知本王可有幸請邱大人同飲一杯否?”
邱恆本非不識擡舉之人,聽石傳珏這麼一說,便也明白石傳珏這是有意在給自己臺階下,對方貴爲王爺。而能如此,已是不錯,這般一想。他終於還是點了頭:“如此就叨擾王爺了!”
哈哈一笑,石傳珏爽然道:“邱大人客氣!請!”言畢徑自擡手作了個請的姿勢,邱恆稍稍客套,便與石傳珏並肩而行。一路徑出驛館大門。
他二人在平京也待了有些時日。驛館左近也早摸得透熟。當下石傳珏引路,同了邱恆一道,進了一家名爲五味齋的酒樓。若論起來,這五味齋在平京雖也是數得上的字號,但與大周皇室驛館仍不可同日而語,然石傳珏生性便愛熱鬧,但得了空兒,總願意來五味齋坐坐。
而他每來五味齋。雖不進雅間,但所點的菜餚酒水卻都是五味齋最拿手的。臨去時的打賞又復豐厚,因此纔到五味齋門口,便早有夥計迎了上來,滿臉的笑:“給二位爺請安!”
隨意的揮了揮手,石傳珏徑自吩咐道:“這會兒可還有雅間沒有!”
那夥計忙一迭連聲的應道:“有!有!有!”說話間,已轉身引了二人直上三層包間。
坐定之後,石傳珏隨手自腰間取出一塊碎銀丟與那夥計,且道:“照着往日的慣例,再多加四個菜便可!”那夥計欣然接了銀子退下,不多片刻,酒菜已流水價送了上來。
打發了夥計出去後,石傳珏親手提壺爲邱恆斟得滿了,飲過一杯之後,卻忽然問道:“邱大人覺得百里肇此人如何?”卻是神色肅然,全無向時的嬉笑與不正經。
見他如此神色,邱恆也不覺正了面色:“此人若然繼位,怕是我大越之患!”念及纔剛百里肇身上升騰而起的肅烈之氣,便到了此時,邱恆仍不覺身上發寒。
這話倒並不出乎石傳珏的意料,事實上,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石傳鈺所以命他前來平京,爲的自然不僅僅是娶一個北周公主回去,只是如今的局勢他看在眼中,卻是頗有無從下手之感。畢竟不管是石傳鈺還是他,都沒有料到,延德帝竟會短命如斯。
太過短命的延德帝,痊癒且不再畏懼劇毒的百里肇,讓他們所有的後續手段都無從施展。
談及正事,邱恆早將才剛的不快置之腦後,猶豫片刻後,他終究大膽的問了出來:“依王爺看來,郡主她……還會回平京嗎?”遠黛雖幫過他,卻一直未有如何與他接觸,因此他對她雖存敬慕之心,但卻說不上絲毫瞭解。而問着這話的時候,邱恆也真是說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覺,他是既不願遠黛重回平京,卻又並不希望大越與北周之間因遠黛而起兵戈。
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石傳珏深深看他一眼,而後方搖頭道:“你放心!她定會回來的!”
得到了這麼一個答案,邱恆在鬆了口氣之餘,卻又無由的覺得悵然若失。默不作聲的自行提起酒壺,斟得滿了,邱恆舉杯便飲,三杯酒後,他才猛然擡起已然微醺的面龐:“皇上也不能留下郡主嗎?”那一年的市集上,石傳鈺呼喚遠黛的聲音彷彿仍在耳畔,直到如今,他也仍能清晰的憶起,那個美好如清晨第一縷陽光般的少女那明媚的、發自內心的笑。
他們的感情,該是極深厚的吧!
“皇上?”石傳鈺“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若是旁人留她,或者還有希望,皇上麼?”他沒再說下去,言下之意卻已昭然若揭。
邱恆默然,事實上,雖已過去了四年,但當年石傳珉、石傳鈺兄弟爭位一事,卻仍然沒有這麼快便被人遺忘。只是皇室之爭,素來殘酷,此事私下雖不無詬病之人,然真正敢於當面提起之人,卻再無一人。而那次皇位之爭,邱恆更不在其中,自然也沒有什麼切身之痛。
二人各自無語,只相坐對飲。邱恆心中抑鬱,飲起酒來。便也不甚剋制。他出身寒門,酒量本不甚好,一壺酒下肚。只覺酒氣上涌,俗話說的好,酒壯人膽,一旦有了幾分酒意後,本來問不出口的問題,邱恆便也忍不住問了起來:“可是因爲……廉親王?”
他曾在斐親王府待過好些時日,便是現在。也仍與斐親王過往甚密。斐親王雖不會多嘴同他說起這些事情,但王府之中,也多有嘴巴不言之人。故而他知道的,卻比旁人要多得多。
石傳珏其實也沒想到,他居然還會追問下去,若有所思的看了邱恆一眼後。他聳一聳肩。答道:“從前王叔在世的時候,曾說過一句話,”憶及石廣逸,他的神色不覺略顯悵惘:“他說,青螺被他嬌寵慣了,卻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
這話乍一聽來,卻有些風馬牛不相及,怔怔看向石傳珏。邱恆一時竟轉不過彎子來。
既已說了石傳珏自然也就懶得再去遮遮掩掩:“皇兄真正做錯的,不是與大哥相爭。更不是殺了他。既爭了,便是你死我活,勝者生,敗者死,又能怨得了誰?而況以大哥的性子,便是皇兄當日留了他一條命在,只怕他也無顏再苟活下去!”
說到這裡,石傳珏不自覺的從鼻中哼了一聲,冷笑道:“四哥倒是打的好算盤,當年他爲了爭贏大哥,答應娶金氏之女爲妃,如今他智珠在握,卻又想着要找青螺回來。卻不知道,青螺又豈是那種召之即來、揮之則去之人?”這些年,他雖一直在爲石傳鈺做事,但卻並不代表,他對石傳鈺當真就全無芥蒂。尤其是有關有關當年種種的人與事。
邱恆聞聲,卻是良久不語,半晌方提起桌上另一壺酒,爲石傳珏與自己各自斟得滿了,而後卻舉杯道:“喝酒!喝酒!”
……?……
及至馬車行到睿親王府的儀門外頭,百里肇下了馬車,仍自面沉似水。遠黛離開平京已有數月之久,他心中原就不甚放得下,如今再得了邱恆的言語,不免愈有煩躁之感。
默不作聲的步入王府,不知不覺間,百里肇的步伐已偏移往後院的澄懷居方向。直到前頭將將看到後院入口的垂花門時,他才驚覺的停下了腳步。事實上,自打遠黛離了平京後,他便一直宿在書房,近來又時常入宮,故而已有好些日子沒有來過後院了。
略略駐足之後,他畢竟也還是沒有進去,而是轉過身去,徑往書房行去。書房的案頭之上,早已堆滿了密密麻麻的案牘,讓他看着,便不由的眉頭頻皺。搖一搖頭後,百里肇終究走上前去,在書案後頭坐下。伸出手去,他在案頭上隨意的翻了翻,卻沒找到他想要找的。
柳兒那裡,已有好些日子沒有消息了,他擰眉的想着。而她最後送來的消息卻是王妃有命,令她安分守己,免露破綻,以致徹底斷了這條消息途徑。
一念及此,百里肇的墨眉不覺蹙得愈發的緊,但最終,他也只能壓下心中的擔憂。自己該相信她,她既敢回去,想來不會全無把握。纔要收斂了心思,專心批閱案上文牘,卻見外頭徐青走了進來稟道:“王爺,初爺來了!”百里肇聽得一挑眉,便點了頭,命請初煒進來。
不多片刻,初煒已快步的走了進來。簡單的朝百里肇一禮,卻笑問道:“聽說王爺回府,我便趕來了,不知王爺可曾帶了什麼好消息來?”
失笑的搖一搖頭,百里肇道:“你這鼻子倒是靈,來的也真夠快的!”口中雖這麼說着,但略一沉吟之下,他仍是坦然相告:“老七已回來了!皇上召我入宮,爲令我放心,將傳位詔書與我看了後,又提到了老七,先委了我去定下老七的婚事,又提起了皇后……”
初煒原是知情之人,自不必他細說,因此他只簡略的說了幾句。然而只是這幾句,卻已夠初煒冷笑不止:“對那對母子,他倒是上心得很!”他親妹子初雨幾乎可算是死在蕭後之手,他對蕭後自是深惡痛絕,連帶着對原本走的頗近的百里聿也感厭惡。說話間,更全不含糊。
他的心病,百里肇自是明白的很,聞言之後,只能一嘆,倒也並未多言。
好在初煒很快便斂了情緒,問道:“王爺是如何答他的?”
百里肇漠然答道:“我同他說,若他果真想將皇位傳與老七,我必不相爭!”
初煒聽得放聲大笑:“好!好!好!這一番話,果然也夠他受的!”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心中都清楚得很,延德帝是斷然不敢冒此風險的。而他若果然如是做了,對他們而言,其實也無甚損傷。即便百里肇不能登上帝位,只憑他如今手中所有,已夠他把持朝政,一言而決。
那個名分,何時想要,都絕算不上什麼難事。
百里肇頷首,事實上,今日寢殿的這一席話,於他固是真話,但他所以這般坦然道出,又何嘗沒有報復之意。只是話雖說了,他心中卻仍沒有絲毫的快意,甚而言之,只覺疲憊。
不自覺的嘆了一聲,他正要再說些什麼的時候,書房外頭,徐青忽而衝了進來:“王爺……宮中……宮中傳來消息……皇上早前咯血暈倒,如今……已不省人事,怕是……”
話才入耳,百里肇便不由的一震,下一刻,已倏然站起:“你再說……”才只說了這三個字出來,他的話頭便是一頓,徐青已說的夠明白了,實在無須再說一遍。
徐青急急回道:“是盧公公親自前來報的信!盧公公說了,請王爺速速進宮,以防生變!”
深吸一口氣後,百里肇徐徐的道:“是呵!我是該快些入宮的!”不是爲了害怕生變,而爲了見他最後一面。且看他……究竟還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車可曾備好了?”他問道。
徐青應道:“奴才進來前,已命他們備了馬!”
百里肇頷首。這個緊急關頭,確還是騎馬要來的更快些。轉頭看一眼初煒,他稍稍的揚了揚脣角:“等我消息!”他簡單的道,說過了這一句話,他已邁步徑自出門而去。
初煒則衝他一拱手:“恭送王爺!”卻並無一句過火的道喜言辭。大事雖已將抵定,但一日不定,卻仍需仔細小心。眼見百里肇去了,他亦不曾稍留,一面快步出去,一面卻隨手抓過一名在書房值守的侍衛,沉聲吩咐道:“快去回春藥鋪請嶽爺過來!越快越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