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黛笑了笑,倒也並不咄咄逼人,而是半歪在車壁上,微闔雙眼,徑自打起盹來。她昨兒雖並未與沅真說的太晚,但畢竟心緒煩亂,加之本就有認牀的毛病,後半夜幾乎便沒睡着。晚上不曾睡着,早上卻又起的早,閒遊了這一早上,此刻又怎能不覺睏倦。
蕭呈嫺見她打盹,便也無意言語,也自閉目學遠黛打起盹來。
凌遠萱則默默坐在一邊,靜靜出神。她雖少解世事,但卻絕非愚笨之人,此刻細細揣摩着適才遠黛與蕭呈嫺的言語,心中倒也隱隱猜出了二人爲何會拿了這事來同自己細說。
即便是情投意合、私定終身,在外力強加與權勢誘惑之下,也是難得善果的多。
陸維傑的身影忽而浮現腦海,卻讓她沒來由的有些心慌。偷眼覷向遠黛二人,見二人各自閉目小憩,似是全未察覺到自己的異常,她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下一刻,便忙學了二人闔上雙眼,做出假寐的樣子來,然心潮卻仍起伏難定。
車行租來的馬車,自是說不上如何寬敞舒適,但因同往平京去的這條道路乃是通衝官道,一路行來倒也甚爲平緩而不覺如何顛簸。及至入了平京,衆人這才下了車,又指個茶館使那二名馬車伕進去喝茶候着,這才一路緩緩往城內行去。
行得片刻,凌遠清擡眼看一看天色,道:“這會兒午時已將過了,我們且尋個酒樓用飯吧!”一面說着,他便回頭看了蕭呈燁一眼。道:“我記得城西的狀元樓甚是不錯,呈燁以爲呢?”
蕭呈燁聞言,當即點頭道:“狀元樓確是個頗爲合適的地兒!”
他二人既都說好,遠黛等人自無二話。衆人往前行了不過百十來步。遠遠的便已瞧見了那狀元樓。說起來,狀元樓在平京也有了數十年的歷史了,因名字吉利的緣故。趕考舉子但凡腰包豐厚者,也大多願意花些銀兩來討個吉兆,況狀元樓的酒菜在平京諸酒樓飯館中也確是數一數二的好。衆人來時,時候雖已不早了,但狀元樓中卻仍是高朋滿座,少有空位。
迎候的夥計笑吟吟的請了衆人入內,一面走一面道:“幾位公子來的正是時候。我們三樓雅間纔剛空了一間出來,不知幾位可要上去坐嗎?”
這夥計眼神甚是毒辣,一見衆人衣着氣度,便知必是富貴人家出來,因此纔有這等提議。
蕭呈燁出門喝酒。原是慣上雅間的,一聽這話,下意識的便要點頭。
蕭呈嫺在旁看了,少不得重重咳嗽了一聲。陡然聽了這一聲咳嗽,蕭呈燁聞聲,這才警覺過來,忙搖頭道:“雅間便不必了!只在這大堂內,尋個稍稍清淨的地兒便好!”
那夥計倒也並不勉強,當下將五人引到一張靠窗的八仙桌旁坐下。
蕭呈燁是做慣公子的。並不耐煩點菜,只吩咐挑了合口酒菜送來,那夥計應着,急急去了。不多一刻工夫,酒菜便已上齊。蕭呈燁伸手爲衆人各自斟了杯酒後,卻指了那酒道:“這酒卻是這狀元樓的招牌酒。名曰狀元紅!”
遠黛低頭去看那酒,見那酒色呈琥珀,酒質澄澈,氣味更是幽馥芳香,確是難得好酒。
她這裡只是看着,卻並無品嚐之意,那邊蕭呈嫺卻已舉杯淺啜了一口,細品了一回味道後,不免笑道:“這酒倒與前次陸家芸娘姐姐出嫁時,送與我的十八年陳女兒紅滋味相仿!”
她口中所說的陸家芸娘姐姐,指的正是京城陸府嫡出的三小姐,二年多前出嫁的陸芸娘。
陸芸娘成婚之時所用的酒,蕭呈燁等自也是喝過的,當下便笑道:“據我看來,這女兒紅與狀元紅竟是同一種酒,不過名字略有不同而已!”凌遠清在旁也是點頭表示讚許。
遠黛在旁道:“蕭大哥這話其實卻是剛剛說到要害了!其實這狀元紅與女兒紅原是一樣的酒!江南紹興一帶,素有得子釀酒的習慣。釀酒之後,便將那酒裝壇深埋地下。生女便是女兒紅。生男便稱之爲狀元紅。之所以喚作女兒紅,乃因此酒通常會在女兒出嫁時掘出,並以之大宴賓客。事實上,只有這等完滿吉祥之酒,纔是真正的女兒紅!紹興一帶人家,若女兒中道夭折,便稱這酒做‘花雕’,取嬌花凋零之意!”
衆人忽然聽得這“花雕”二字,卻都不覺有片刻的傷懷。半晌,凌遠清才嘆息道:“我從前倒也喝過不少次花雕,只是卻不知道,這花雕原來竟還有這一層意思在裡頭!”
遠黛聽得一笑:“六哥想多了!我所說的,只是從前故事,如今坊間之酒,釀來皆爲謀利,酒雖未必差,但若稱之爲女兒紅,我卻總覺差了些意思!”
衆人聽得這話,不覺各自沉吟,若有所思。好一會子,蕭呈嫺才笑道:“你這人,這會子喝的明明是狀元紅,你卻無由的扯出這女兒紅來,這一扯,偏還扯出這麼一大篇來!”
遠黛聽得一笑,便又指了面前那酒,道:“說起來,大周開國年數也着實不少了,只不知可曾出過紹興籍的狀元沒有?而這位狀元出生之時,也不知其父母可曾釀了酒沒有?”
蕭呈燁聞言,不覺失笑,卻不接話,只偏頭看了身側的凌遠清一眼。
會意一笑,凌遠清道:“說起來,辛卯年狀元及第的趙子淇恰是紹興人,改日若見了他,定當問一問他家有釀了狀元紅沒有?”口氣隨意卻又不乏親熱,顯然與這趙子淇關係不差。
遠黛其實只是隨口一問,還真是不曾想到竟真有那麼一個人,一怔之後,不覺一笑,道:“六哥若討到那狀元紅,可記得給我留些,說起來,這貨真價實的狀元紅我還真不曾喝過!”
凌遠清聽得愕然,半晌笑道:“九弟的品味也實是太高了些!”
衆人聽得這話,除神遊物外的凌遠萱外,卻是不約而同笑了起來。笑過一陣後,蕭呈嫺看一眼遠黛,由衷感慨道:“我有時只想不明白,這世上可還有九弟不知道的事兒嗎?”
遠黛聽得這話,便也一笑,道:“自是有的,而且絕不在少數!不過你們每常在我面前說的不是吃便是喝,所以我竟都知道!”言下不無自嘲之意。
蕭呈嫺聽得一怔,低頭細想之時,纔不無詫然的發現遠黛所說,竟都是實話。失笑的搖搖頭,她轉向凌遠萱道:“十弟,你看你九哥這話,可不是自詡酒囊飯袋了?”
自打下車之後,便一直心神不屬,默默發怔的凌遠萱卻沒料到話頭竟會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來,一怔之後幾乎是脫口而出的道了一句:“什麼?”
蕭呈燁與凌遠清其實早已覺出了她的反常,但蕭呈燁與她並不如何相熟,自是不好開口相詢。而凌遠清與她關係也只尋常,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也並未開口戳破。
凌遠萱此刻已會過意來,小臉頓時紅到耳根,欲待解釋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半晌也只得囁嚅道:“我……我忽然覺得頭有些暈!”
對她頭暈的原因,遠黛與蕭呈嫺二人都是心中有數,但卻有志一同的並不說破。蕭呈嫺一聽這話,也不多想,便很快笑道:“既如此,我們便快些用飯,早些迴文宣閣吧!”
幾經變故後,此次榜下選婿已只爲了蕭呈嫺一人,她既說了這話,衆人自是不會反對,當下匆匆用飯,登車仍迴文宣閣。回程途中,凌遠萱既假託有病,便愈發沉默,沿途竟是一言不發。見她如此,遠黛與蕭呈嫺便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仍舊閉目假寐。
衆人這一趟平京之行,可說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到文宣閣門口時,才只申時三刻。進了文宣閣,衆人一路而行,很快便到了翠竹園。幾人之中,凌遠清與蕭呈燁是習慣性的走在最前,只是纔剛一腳踏入翠竹園,二人的腳步卻都是陡然的便停了下來。
遠黛三人與他二人距離本不甚遠,他二人這一忽然停步,遠黛與蕭呈嫺及時收住腳步倒也罷了,凌遠萱原就心神不屬,腳下不停,竟是一頭便撞在了凌遠清背上。
不由輕呼了一聲,她甚爲不解的輕揉着自己的額頭,惘然擡頭看去,卻也不覺呆住了。
翠竹園院內的那條青磚小道正中,正有一人滿面怒色的立在那裡,目光灼灼的盯着掃過衆人,似在辨識什麼。而這個人,卻正是陸維傑。
一衆人等僵了許久,凌遠清纔不無尷尬的輕咳了一聲:“維傑,你怎麼來了?”以陸維傑的性子,若非有了十成把握,他是絕不會擺出這副興師問罪的樣兒來的。而陸維傑既已知道了此事,他也就實在不必再故作不識的去做那困獸之鬥。
陸維傑對他怒目而視:“凌遠清,你……”他原是個讀書人,平日性情又溫文慣了,此刻雖是怒極,但要他口吐惡言,卻仍不免一時語結。
凌遠清立在那裡,當真是渾身難受。他有心解釋,但因此事始作俑於蕭呈嫺,又由遠黛主導,凌遠萱附和,他爲人兄長,又怎好供出三人來,少不得只能僵立苦笑。(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