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同旭邁步進屋,朝着上首端坐不動的韓氏行了一禮,卻始終是垂頭不發一語。
韓氏高踞榻上,注目凝視着下方已然長成的孫兒,心中也自一時良多。回首她這一生,可說是該經歷的都經歷了,不該經歷的,也都經歷了。常言說的好,人生七十古來稀,自己已是這般年紀,那些該放的,不該放的也只是這麼回事情了。
如此一想,韓氏心中也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低嘆一聲後,她擡起手來,示意屋內衆人先行退下。侯一應人等退了下去後,她才指了一指身側,吩咐道:“旭兒,坐!”
不意她的態度竟會如此和緩,詫異之餘,秦同旭不覺擡了眼,滿眼不置信的看向韓氏,心中幾乎便疑自己這是走錯了地方。然而沒有,他那素日少露笑容的祖母臉上雖仍沒有笑容,眼神卻是平和的,平和的沒有一絲火氣,昨日的雷霆震怒竟似從不曾存在過狂後,
“祖母?”他忍不住的遲疑的叫喚了一聲,心中滿滿的都是疑惑。
“過來坐吧!”韓氏又指一指榻下那張黃花梨木太師椅。秦同旭隱約覺得事有轉機,當下答應一聲,舉步走了過去,在韓氏左側坐下了。仔細打量一回自己這名孫兒,韓氏這才徐徐問道:“你與九丫頭同母所出,素來最是親密,你且告訴我,她與那初煒是如何結識的?”
“初煒”這兩個字驟然傳入秦同旭耳中,卻將秦同旭震得半日無語:“初煒?”他失聲叫道:“俞初……他竟是初煒嗎?”事到如今,似乎也只有這一個可能了。
那一日小酒鋪內,乍見初煒時的種種情景倏忽在眼前重現。這一刻,秦同旭心中只有兩個字,重複的兩個字:難怪!難怪——原來是他,難怪!難怪!
數年前。北境大捷,那時的太子,如今的睿親王可稱得上聲勢一時無兩,而他麾下的三員大將嶽堯、蔣琓、初煒三人更被譽之爲大周百年一出、可堪與開國三公媲美的將才。初煒這個名字,也因之成爲了姑蘇人的驕傲。原因無它,只因初煒的祖籍,正是姑蘇。
姑蘇一地,從來人傑地靈,大周開國百五十年,姑蘇可說是人才輩出。然而這些人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書生,似初煒這等文武全才之人,卻真可稱得上是破天荒第一遭。
因此上。當初煒所乘之船駛到姑蘇碼頭之時,整個姑蘇爲之萬人空巷,人人爭相迎接。可見姑蘇之人,對於初煒是何等的熱忱。只是當年盛況,卻早隨着百里肇的因傷退位。初煒的斷臂離軍而漸漸爲世人遺忘。雖說姑蘇一帶,仍有傳言,道是初煒隱於姑蘇一帶,然而傳言畢竟只是傳言,也並沒有人太將之放在心上。畢竟彼時的初煒,已不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他了。而更重要的是。彼時的百里肇,也不再是那個大周皇位的不二繼承者了。
人情冷暖,由此可見。
想着初煒的時候。沒什麼來由的,秦同旭腦中倏忽閃過了百里肇的身形及那雙不良於行的雙腿。夏末秋初,烈日依舊炎炎,氣溫亦是居高不下,然而這陡然閃過的念頭卻仍令秦同旭在這一瞬間出了一身的冷汗。面色也因之陰晴不定起來。
覺出他的不對,韓氏微擰了眉:“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妥嗎?”
搖一搖頭。秦同旭站起身來,朝着韓氏一禮:“請老太太容孫兒先行告退!回來之後,孫兒再與老太太從頭細說!”他也是經過事的人,這個時候百里肇忽然出現在姑蘇,而且他雙腿的情況似乎也並不像傳言中那麼嚴重,雖然仍需雙柺,但至少已能行動自如。
這也就是說,他的雙腿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復原可能的。秦同旭更知道,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只怕大周朝中,又要生出無數的波瀾來了。秦同旭默默想着,不自覺的搖了搖頭。
既知那人乃是初煒,韓氏自然不會再去爲難秦同旭,微微頷首道:“也好!你去吧!”秦家乃是官商,對平京及宮中諸事雖不敢說了如指掌,但所知道的,也遠比尋常人家要多得多。論起身份,初煒自是不如宗室貴胄的寧親王,但初煒身後,畢竟也還有個睿親王在。虎死不倒架,更何況睿親王如今在朝身份特別,算起來仍要比寧親王更勝一籌。
況秦晚入寧親王府只是爲妾,日後得寵與否還在兩說,又怎及得上明媒正娶的嫁給初煒。
韓氏心中的小九九秦同旭自不會去管,離了韓氏處,他便一路疾行,也顧不得自己形容憔悴,衣飾凌亂,便忙吩咐了人備馬。卻連個長隨也不曾叫上,快步行到自家門前,翻身上馬,揚鞭打馬,一路疾往清苑行去。
清苑門房聽是秦家四爺,不免拿了古怪眼光看了他幾眼,但也並沒多加留難,只請秦同旭往偏廳坐了,告了罪後匆匆過去稟告了。秦同旭這裡才鬆了口氣,正要在偏廳坐下,卻見那門房又急急的走了進來,道:“秦四爺,請隨我來!”
秦同旭估不到他來的這麼快,詫異的看他一眼,卻仍點頭隨他走了出去名門嫡妻。纔剛出了偏廳,擡眼時,卻見廳外早有二人候着。二人裡頭,初煒他自是見過,而初煒旁邊那個鳳眸男子卻莫名的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他確信,自己該沒有見過此人才對。
他心中正想着,那鳳眸男子卻已笑吟吟的開了口:“秦同旭……”
熟悉的聲音才一入了耳,秦同旭便不由的猛吃了一驚,下一刻,他已脫口而出:“嶽堯?”只從這個聲音,他已知道,對方便是那日虎丘山上的白顯堯。時時跟在百里肇身邊,身份又足可讓睿親王稱之爲兄弟的,除了嶽堯,秦同旭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人。
揚一揚眉,嶽堯陡然問道:“我們的事,你可曾對旁人說起?”
想也不想的搖了搖頭,秦同旭忙忙道:“草民省得輕重,又怎敢亂說?”
嶽堯頷首,旋又道:“回去之後,莫要忘記叮囑你跟前那些見過我們的人,令他們把嘴閉的嚴實些!王爺此行,原是陪王妃散心來的,並不想泄漏了行蹤!”
秦同旭聽得心中一驚,腦海之中,頓時又閃過了遠黛的身形。他那裡正斟酌着該如何回嶽堯的話,那邊嶽堯卻已走上前來,擡起手來,很是自然的拍了一拍他的肩:“寧親王來時,若問起這事,你也不必擔心,只管報初煒的名字就是!”
秦同旭聽得一陣尷尬,忍不住拿眼去看了一看初煒。覺出他的視線,初煒便也面無表情的掃了他一眼,眼中並無喜怒,更看不出他對這樁婚事的態度究竟爲何。遲疑一刻,秦同旭卻還忍不住的朝嶽堯拱一拱手:“嶽大人,草民有幾句話想同初大人說,不知可方便否?”
嶽堯揚眉,倒也並不廢話,乾脆的撂下一句:“我在綠楊苑等你們!”後,掉頭就走了。
眼見嶽堯去了,秦同旭纔要說話,卻已被初煒一口打斷:“這樁婚事,乃是王爺的意思!”
這話來的乾脆利落,卻將秦同旭堵得半日說不出話來:“王爺……”他喃喃的重複,心中委實想不明白,爲何百里肇竟會插手來管這件事情。
彷彿看出了他的意思,銳眉稍稍一擡,初煒淡淡又道:“這天下,若沒有了女人,可不知會有多省心!”說着這話的時候,他的心中卻不由的一陣酸楚,目光也忍不住的落在了自己早已斷卻的左臂上,眼神一時複雜難明。
沉默片刻,秦同旭仍是開了口:“我想知道,初大人答應這門婚事,只是因爲如此嗎?”
初煒頷首:“算是吧!”若沒有百里肇,他根本不以爲這樁婚事有什麼必要,甚至可以說,現如今的他,根本不認爲自己已到了娶妻的時候。在他的計劃中,也許再有個十年,二十年,他會娶一房安靜而乖巧的妻子,生幾個孩子以延續初家的香火,但絕不是現在。
秦同旭的臉色有些僵硬,良久之後,他才冷淡的道:“我想求見王爺,不知可否?”
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初煒平淡道:“王爺本就是要見你的!不過去之前,我卻要奉勸你一句:不該說的話,最好是別說!”說過了這話後,初煒一個轉身已帶頭往前走去。
這話入耳,秦同旭心中便是一驚。初煒雖未將話說的太白,但他卻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所謂的不該說的話,指的自然便是秦晚與初煒的婚事。眼見初煒在前帶路,秦同旭終於沒有言語,而是快步的跟了上去。
二人行不多時,卻已見了前面的綠楊苑。九曲橋頭,正有人立在橋頭候着。秦同旭舉目望去,一眼便見了自家九妹。而在秦晚身邊,卻還有一男一女。秦同旭認得,那名男子,正是先一步過來的嶽堯,那名女子一身青色衫裙,雖因離得太遠的緣故而看不清容顏,然那婷婷玉立的窈窕身姿與那沉靜優雅的氣質卻在在顯露出女子的非同凡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