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 裴弼之死
一路去郊外踏青,等他們回到城中的時候,夜市已經開了,阿麗公主興奮地在各個攤子前跑來跑去,腳上的鈴鐺不斷的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動。李未央瞧着她火紅色的裙角翩翩如飛,不由面上含笑。阿麗公主突然舉起一個長着三隻眼睛的怪物面具,像孩子一樣戴在自己的臉上,衝到李未央面前,然後將面具一下子揭開,快活地道:“嘉兒,你瞧這面具好看嗎?”
李未央笑着點頭道:“好看。”
阿麗公主幾乎高興的跳起來,她轉頭便對着郭敦道:“咱們就買這個吧。”郭敦嫌惡地看了一眼那極醜的面具,不由開口道:“這個有什麼好?看起來又黑又醜啊!”
阿麗公主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面具,那濃墨色彩看起來的確有幾分古怪,她皺了皺鼻子,便快速的跑回賣面具的攤子前,向着老闆道:“給我換一個漂亮點兒的。”
老闆見他們衣着華麗,顯然出身富貴之家,立刻將攤子上所有的面具都排出來讓她挑選。阿麗公主看得眼花繚亂,一會兒舉起這個,一會兒拿起那個,卻是一個也捨不得放下,郭敦就在旁邊笑嘻嘻的看着她。
元烈卻是嘆了一口氣:“這面具真是傻兮兮的,虧得你家四哥還這麼有耐心。”
李未央目光落在那一對身上,道:“看樣子阿麗公主也很喜歡四哥,也許咱們家喜事將近了。”
聽到李未央這樣說,郭導笑了一聲道:“所謂烈女怕纏郎,四哥總是盯着人家轉,一時半刻的還真是甩不脫他,阿麗公主會被他打動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好在他們倆總能玩到一起去。”
李未央笑着點了點頭,元烈看了一眼有說有笑的阿麗公主和郭敦,不由搖了搖頭,原本他以爲阿麗公主對靜王元英的喜愛有多強烈,可是現在看來阿麗公主也是他們之中最爲灑脫的那個人。認真的喜歡,努力的堅持,勇敢的告白,不行那就毅然決然的放棄,轉而去尋求新的幸福。他笑眯眯地道:“這樣你就應該早點回去告訴郭夫人,也讓她好好高興一下。”
李未央目光變得悠遠,似乎喃喃自語道:“若是當初的納蘭姑娘也能夠像阿麗公主一般早一些學會放下,或許事情的結局就不會變成那樣。”
聽到李未央這樣說,郭導一時沉默了,他知道李未央表面雲淡風輕,其實對納蘭雪的死一直耿耿於懷。每一次提到納蘭雪,李未央都是一副無所謂的神請,可是在郭導看來,李未央實際上是在納蘭雪當成一個知己來看。正因爲如此,當她發現對方欺騙了自己的時候纔會如此的憤怒。明知道對方有苦衷,也不能輕易原諒,這是因爲她們骨子裡都是同樣執拗到底的人,而且,至死不改。
郭導嘆了一口氣,遙望着遠方的星辰道:“不知道二哥現在在什麼地方。”
李未央聽他提到郭衍,卻冷笑了一聲:“不管他在哪裡,這輩子他都不會想再回到大都來了。”
郭導雖然希望郭衍再回來,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於郭衍來說,大都是一個讓他覺得傷心的地方。郭衍曾經因爲家族背叛了納蘭雪,隨後又因爲納蘭雪離開了家族,二哥其實做什麼都沒有徹底過,這也是他個性中的懦弱一面。
李未央微微一笑:“你放心吧,二哥不會有什麼事的,他只不過想換一個環境重新生活,也算實踐他對納蘭姑娘的承諾。”
郭導眨了眨眼睛,笑道:“我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母親有些惦念。”
元烈聽到他二人說話,不甘寂寞地把頭湊過來道:“你們與其惦念那個已經走遠的人,還不如想想眼下的情況該如何解決。”
夜色之下,元烈俊美的面容熠熠閃光,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叫人心情莫名就變得很好,李未央含笑道:“你是說今天裴弼被陛下押入天牢一事?”
元烈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若是裴弼也被皇帝殺了,那裴氏主要枝幹可要就此斷絕,裴皇后不會那麼輕易放棄裴家最後的這一根獨苗。雖然她可以繼續提拔裴氏旁枝,可那到底不是血緣至親,隔了一層她又怎麼能夠將所有的信賴交託出去呢?所以我猜她一定會想方設法營救裴弼的。”
李未央笑容淡漠下來:“你別忘記,裴弼犯的可是死罪。”
元烈搖了搖頭,目光深沉:“若是當時他真的拔出匕首刺向皇帝那纔是死罪,現在這樣未免有些牽強。如果裴後找到其他的證據,只怕這件事就會出現波折……”李未央聽完了這句話,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郭導顯然也有些擔心:“旭王說得對,咱們應該早作準備。”
李未央擡起頭看了看天空上那一輪圓月,皎潔的月光落在她美麗的面孔上,染上了一絲神秘之感,良久她纔開口道:“既然已經設了這個局,就不能再讓局中的棋子跳出來,否則裴家還又重振聲威的可能。斷絕了裴弼的性命就等於是砍了裴家的主幹,而這棵百年老樹慢慢的就會枯萎而死,你們說是不是?”
元烈聽她說話似乎別有深意,不由略一停頓,隨後微笑起來:“你說的很有道理,看來咱們還要在爐子裡多添一把柴。走吧,你該早點回去歇息。”
此刻夜市之上人來人往,有人不小心碰了李未央一下,元烈連忙從背後緊緊的攬住生怕她跌倒。郭導遠遠瞧見了,只是微微一笑,故意放慢腳步,落在了他們二人的身後。郭敦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微笑道:“現在你已經全放開了嗎?”
郭導一愣,隨即轉過頭看着自己這個向來憨厚的四哥:“你怎麼會知道?”
郭敦嘆了一口氣道:“雖然我這個人腦子沒有你們聰明,可也不是那麼笨的,還記得那一回爲了戒五毒散,三哥曾經說的那些話嗎?後來我回去仔細想了想,若不是你喜歡她,書房裡又怎麼會有那麼多幅畫呢?沒有尋常的兄長會這麼做的吧?三哥也愛畫畫,可從來沒有畫過那麼多啊!”
這世上什麼都可以隱瞞,然而喜歡是沒辦法掩飾的。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看她的眼神都會截然不同。郭導徑直沉默,郭敦看着他,神情之中掠過一絲憂慮道:“剛纔我問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現在你真的已經放開了嗎?”
郭導靜默了一下,閉着眼睛,好像什麼都沒有想,又好像在思考如何回答。
“喂,你不要難過。”郭敦小聲勸慰道。
郭導睜開眼睛,緩緩笑了起來:“若是我要難過,何必還一直跟着他們呢?如今我已經放開了,你不必爲我擔心。”
郭敦狐疑地看着他,不由道:“你說的可是真話嗎?”他是素來知道這個弟弟的,看起來風流放蕩,無所不爲,實際上卻有自己的信念和執著,他若是喜歡一個人,一定會堅持很久很久。
郭導淡淡地笑了笑,開口道:“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的頭腦都要用來思考該如何對付敵人,你放心吧,我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郭敦看了一眼前面兩人如此相諧的背影,嘆了一口氣道:“你想得開就好,畢竟你和她——是絕對不可能的。”
郭導一愣,隨即大笑起來,主動攬着自己四哥的肩膀,喜笑顏開道:“你有空來擔心我,不如好好想一想該如何將你那一位活潑好動的美嬌娘娶進門爲好!”
說着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阿麗公主的方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有兩個一身華服的貴公子跑去和阿麗公主搭訕。郭敦頓時把臉一沉,低聲道:“沒想到這兩個傢伙竟然敢趁我不在來勾搭我的女人,可真是活膩歪了!”說完已經甩開了郭導,三步並作兩步向那邊走去。
郭導頓時大笑,那笑聲一下子傳了很遠,驚動了李未央和元烈。李未央轉過頭來,看着人羣之中笑容滿面的郭導,不由道:“五哥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事情笑的這般開心?”
郭導對李未央促狹一笑,道:“你瞧四哥他……”李未央偏頭一瞧,卻見到郭敦不知何時已經一手提了一個登徒子,怒氣衝衝的模樣。
阿麗公主在旁邊卻是瞧的愣住了,過了片刻才大聲嚷嚷起來:“哎呀,你幹什麼,人家只是問路!”
李未央失笑,元烈卻搖頭:“這阿麗公主還真是單純,她的衣着一看就知不是大都人士,若是人家要問路,何必找她呢?”
李未央笑容更加溫和:“或許正是因爲這一份單純才吸引了四哥,他在大都看慣了那些矜持虛僞的名門淑女,所以才喜歡這樣率性天真,純樸善良的草原姑娘。”
元烈眼中水光瀲灩,卻是又將話題轉了回來:“剛纔咱們的話只說到一半,卻被他們打斷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預備如何對付裴弼了嗎?”
李未央看了元烈一眼,淡淡地道:“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裴弼的弱點嘛,我想你早已經看的很清楚了。”
元烈微微一怔,眼裡閃動着一抹愉快的笑意:“我明白了。”
他們兩個人相視一笑,卻都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
而此時阿麗公主已經在不遠處大聲叫道:“嘉兒,快過來看,這裡有很漂亮的首飾!”
李未央快步走了過去,阿麗公主便將手中的簪子獻寶一般地遞給她,李未央瞧了一眼卻是十分尋常的物件,沒成想阿麗公主竟然如此喜愛。她略一側頭,看見了燈火之中的元烈,他頭戴玉冠,身穿錦衣,正站在那裡,含笑看着自己。李未央微微一笑,低頭看着這手中的釵,輕聲向阿麗公主道:“的確是很漂亮。”
皇后宮中,太子急匆匆的闖入,一陣風似的,宮女們甚至來不及阻止。裴後看了他一眼,冷聲道:“你這樣着急,出了什麼事?”
太子看着裴後欲言又止,裴後立刻明白,便揮手讓女官帶宮女們出去,然後目光直視對方道:“什麼事?說吧。”
太子看着皇后,大聲道:“母后,今天發生的一切您應該都知道了。”
裴皇后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你說的是在祭天儀式上發生的一切,不錯,我是已經知道了。”
太子又上前一步,面上略過焦急道:“母后,若是裴弼也出了事,將來整個裴氏一族……”
他的話沒有說完,裴皇后已經擡起頭來,認真地看着他問道:“裴氏一族要怎麼樣?”
太子心念急轉,繼續說道:“裴弼如今是母后最後一個侄兒,若是連他也出了意外,裴氏一族又該由誰來主持大局?”
裴皇后冷冷一笑道:“裴弼有事又如何?難道裴家只有他一個人嗎?你這樣說置你的大舅舅裴淵於何地?”
太子打斷她的話道:“大舅舅遠在邊關,遠水解不了近渴,在大都之中,裴弼就是最後一道屏障,難道母后要眼睜睜看着這道屏障倒下去不成?若是你不肯救裴弼,那將來別人只會以爲皇后娘娘和太子都軟弱可欺,一個一個欺上門來,到時候母后又要如何自處?”
裴後冷冷一笑,眉眼平靜地道:“一個人若是被別人算計,便應該從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他如果沒有相信王子衿那個丫頭的話,何至於落到這個地步?”
太子皺眉道:“母后的意思是說裴弼是被王子衿算計了?”
裴皇后眼中掠過一簇鋒芒:“未必是王子衿!當初替你擇妃的時候,王子衿也曾經是一個重要的人選,只是後來王家不識擡舉,竟然婉言推拒了。我着人好好去打聽了一下這個王子衿,才知道她當時年紀雖小,卻天賦過人,是個十分驕傲的人物。這樣的人並不是做太子妃的最好人選,所以後來我也就沒有堅持,若非如此,你以爲一個小小的王家可以抗拒我麼?”
太子聽到這裡,不由心頭一跳道:“母后您的意思是?”
裴皇后的聲音更加冷淡,而那一雙美目之中也射出凌厲的色彩:“你父皇是一個喜歡自作聰明的人,我和他鬥了這麼多年,再瞭解他不過,他以爲元烈是他最好的繼承人,故意將他放在旭王位置上來模糊視聽,轉移我們的焦點。他也不想想,我裴懷貞究竟是什麼人!照我看來,他爲元烈選定的這一個未婚妻聰明是聰明,家世嘛也不錯,可惜這麼多年以來一直隨着那大宗師學藝,過於清高自詡、目下無塵,沒有經受過什麼挫折,再聰明也有限!或許到了戰場之上能如魚得水、旗開得勝,可是在後宮和朝堂之上,那些五行八卦、陰陽算術,更是毫無用處!她可以算的出明天什麼時候下雨,算得出哪天刮東南風,難道還能測算出人心嗎?人心是詭譎多變的,她無論如何也算不出來,所以在後宮中生活她是比不上郭嘉的!”事實上,皇帝未必不知道這一點,但偏偏他選擇性忽視,最大的原因是郭嘉和裴後有相似之處,讓他不由自主心生厭惡。
太子皺眉道:“母后的意思是父皇有心將皇位傳給旭王元烈?”
裴皇后的笑容依舊很溫和,但那雙眼睛裡的光芒卻是十分的銳利:“難道你現在纔看出來嗎?”
太子咬牙道:“我一向知道父皇並不喜歡我,也知道元烈身份特殊,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父皇竟然想要扶持那樣一個出身的賤種成爲皇帝!”
裴皇后淡淡一笑,神色從容地道:“就因爲他是棲霞公主所生,所以皇帝纔會心心念念要扶持他登上皇位!”她這樣說着,眼神卻忽然變得陰冷。
太子看在眼中不免又是一驚,這麼多年以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遇到任何緊急關頭,裴皇后都不曾露出如此咬牙切齒的神情,這讓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了一絲恐慌:“母后,你說父皇若是堅持要讓元烈迎娶王子衿,那咱們又該怎麼辦呢?”
裴皇后陰冷地道:“我剛纔所說的話,你沒聽明白嗎?”
太子的臉上就露出猶豫的神情,裴皇后嘆了一口氣,這個兒子聰明是聰明,可惜太沉不住氣了一些,想要坐上這個皇位沒有自己的扶持,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她語氣平淡得道:“王子衿不足爲慮!你還不如好好想一想如果元烈真的和那郭家結成一股繩,你又該如何作爲?”
太子蹙眉道:“可是父皇早已經打算將那王子衿許配給元烈,說不準他會替咱們除掉郭家,那就不必我們動手了。”
裴皇后神色更加冰冷道:“說你蠢你還真是蠢!皇帝是這樣說了,可是你瞧他又做了什麼呢?不過是坐山觀虎鬥而已!他就是想要在郭家和王家之中挑出一個最強大的來配給自己的兒子,這個老狐狸,我太瞭解他了!”
聽到皇后這樣說,太子的臉上露出震驚的神情:“這麼說父皇是在試探?”
裴皇后笑容更甚,就像一株盛開的曼珠沙華,妖嬈而美麗,卻帶着無窮無盡的冰冷,令人看一眼就如墜深淵:“傻孩子,你父皇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若他真的要處死郭嘉,那一回在御書房中就可以成事了。”
太子更加難以相信:“可他也許是顧忌旭王。”
裴皇后搖了搖頭:“他只是在給郭嘉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若是她能夠打敗王子衿,可能她和旭王的好事也就近了。”
聽裴後這樣說,竟然是已將皇帝的心思摸的一清二楚,太子的神色變得鐵青,“這麼說來裴弼還是被郭嘉給耍了!”
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這孩子還是抓不住重點,裴皇后搖了搖頭,不再與他多說,只是淡淡地道:“裴弼那件事情,我自有主張,你放心吧,我會迫使你父皇把裴弼交出來的。”
太子一聽,不由吃驚道:“母后願意爲裴弼求情嗎?”
裴皇后緩緩地站起身,走到了金絲楠木的桌子前,她用手輕輕採擷了花瓶裡一朵盛開的白玉蘭,纖長的手指落在了花瓣之上,緩緩地將那朵花捏在了手心裡,太子見狀不由有些惶恐,不敢再多問一句,只聽見裴皇后的聲音遠遠傳來:“你放心吧,他是我的侄子,我是不會見死不救的。”
從一開始,裴弼就是她爲裴氏家族選定的繼承人,若不是裴弼身體不濟,裴皇后還會好好扶持他,可惜如今裴弼已經讓她很失望了,眼看着一個聰明而且睿智的人竟然一步一步被郭嘉逼到了如今的地步,裴皇后對於挽救裴弼的性命已經沒有什麼興趣。只可惜裴弼是裴家年輕一代中最後一個人,若是連他也死了,恐怕裴淵回來,裴後無法向他交待,就算是爲了裴淵吧,總不能叫他無子送終……
裴皇后將零落的玉蘭花隨手丟棄在地上,任由花瓣碎了一地,她微微一笑道:“走吧,去見見你父皇。”
皇帝在御書房批閱奏章,聽見了皇后、太子以及數名朝中重要官員來御書房求見的消息,他冷冷地一笑道:“這個皇后呀,動作還真快。讓他們進來吧。”
裴後果然領着一羣人進了皇帝的御書房,皇帝淡淡地掃了一眼,這些人之中有四個是一品的官員,剩下的都是二品大員,可見裴後勢力着實不小,不知什麼時候就已經拉攏了這些人,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皇帝心中已經明白裴後的來意,卻不動聲色,只是微笑着道:“皇后帶領諸位來見朕,莫非是爲了裴弼弒君一案?”
皇帝既然一開口就說了此事,他們再說也就容易了。太子率先道:“父皇,今日我們來面君正是爲了此事,裴弼是世家子弟,素來循規蹈矩……”
“太子!”皇帝打斷道,“昨日朕已下旨將裴弼投入天牢,如今他已經是一個罪人,連普通百姓都不能比了!什麼世家子弟,若世家子弟都跟他一樣,朕的江山就完了!”
衆人一聽,皇帝這是氣勢洶洶,絲毫不容人開口求情。
太子被打斷卻不能就此罷手,只能咬牙道:“父皇,這一次裴弼的確犯了殿前失儀之罪,本該受處罰,但是——”
皇帝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地哼道:“什麼殿前失儀?分明就是弒君之罪!”
太子面上出了一些冷汗,他看了裴後一眼,卻見對方氣定神閒,這才定了定神道:“父皇,還不能斷定那一把匕首就是出自於裴弼,這弒君之罪又是從何而來?”
裴後側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人立刻會意。華太傅站了出來,他是朝中的正一品,三朝元老,在百官中也是頗有地位,他目光冷峻地道:“臣有話奏於陛下!這一次裴弼在衆目睽睽之下殿前失儀,本應是重罪,只不過,他是裴家最後一根獨苗,望陛下看在裴大將軍的份上,寬恕他!”
立刻又有數名臣子道:“陛下,請您念在裴淵鎮守邊疆多年,忠心耿耿、苦心孤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對他的兒子網開一面!”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爭着爲裴弼求情。
皇帝冷笑了一聲,他原本就知道動了裴弼會有人來阻撓,但想不到連這些尋常不輕易開口的老臣竟然都被裴後煽動着一起來了。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惱怒,但強忍着沒在臉上露出來,只不過聲音越發冷然道:“朕身爲天子,治理國家,教化百姓,便要講求法度。如若沒有法度,整個國家就沒有辦法運行了!古語有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爲同罪?便是同樣的犯罪同樣處置,如若普通百姓參與弒君,那當以謀反論處,而達官貴人呢?難道就能因爲他們往日的功勳給予寬恕,用什麼殿前失儀來掩飾罪行嗎?!朕如今沒有追究裴家,只追究裴弼一人,便已經是寬大處置了。若是你們讓朕寬恕了他,朕將以何面目面對朝中文武百官,朕以何面目面對天下百姓?”
衆人聽到皇帝竟然咬死了裴弼的謀逆之罪,不禁面面相覷,一時做聲不得。其實他們受裴後的指示到這裡來求情,本身就是冒了三分風險的,不過仗着裴淵是柱國大將軍奉命鎮守邊疆,想要借他的威名讓皇帝三思,做個順水人情給裴後。可是不論他們如何試探,皇帝都咬死了裴弼的謀反之罪,叫他們怎麼敢再貿然開口求情呢?
裴後淡淡一笑,開口道:“陛下,不知裴弼參與謀逆之罪,可有證據?”
皇帝冷冷地道:“皇后如此詰問朕,倒有些像在審犯人。”
裴後微微一笑,並不慌張:“臣妾說話過於唐突,請陛下降罪,但是臣妾這一層意思擺在這兒,請陛下明示。”
旁邊立刻有人附和道:“陛下英明!斷然不會輕信外面的流傳,想必有切實的證據。”
皇帝惱怒道:“當時匕首從裴弼的身上掉落,那是人人皆知的。”
裴皇后上前一步,絕美的面容冷若冰霜:“所謂人人皆知,不過是瞧見了地下那一把匕首,又有誰看見匕首是從裴弼身上掉下來的?或許是那一個撞他的人掉下來的,又或許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要知道裴弼在進入大殿之前可是曾經經過搜身的!”
皇帝目光盯着對方:“是!他是經過搜身,可惜那姜羽與他勾結,故意放行!”
裴皇后不以爲然道:“臣妾卻另有看法!既然是故意放行,姜羽又爲什麼將他叫到一邊去,豈不是讓人懷疑嗎?陛下英明,斷然不會相信這些沒有實據的事情。”
皇帝目光陰冷下來:“你的意思是裴弼無辜了?”
裴皇后笑了笑:“陛下,若你說裴弼在殿前失儀,那臣妾倒是相信,可你若說他想要弒君,臣妾卻是不信的,但凡弒君,必定是有仇怨或是想要篡位。可惜,憑着裴弼那點兒能耐,如何敢動這樣的腦筋?衆人皆知,自古以來篡位要有兵權,雖然我兄長手中是有兵權,但那是在邊疆,遠水解不了近渴,裴弼手中既不執掌禁軍,也不執掌兵部,甚至連京兆尹手中的衛隊也沒有!可以說整個大都沒有一兵一卒聽他的,而皇宮之中的太監宮女也絕不會理睬他,難道光憑一把小小匕首就能殺掉陛下嗎?無兵無將又無後援,他篡的什麼位!謀的什麼朝!”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冷,裴皇后的話很明白,裴淵遠在邊疆,裴弼縱然有篡位之心,也絕無篡位之能,作爲皇帝可以防範,卻不可以無中生有,亂殺無辜。
皇后身後的文淵閣大學士見狀開口道:“陛下,娘娘說的是!依臣之愚見,在未曾查清裴弼是否真正有罪之前,能否把裴弼暫時開釋,臣等願意做保!”
皇帝不由冷笑,裴後這一手可真厲害,她知道那裴徽曾經在京兆尹的大牢裡被屈打成招,這樣就會鐵案難翻,而如果取保開釋,天牢也就打不了裴弼的主意,更加無法做假。不能逼着裴弼認罪,自然還有周轉的餘地,皇帝想了想,目光更冷:“不妥!”
裴後又緊逼一句道:“陛下,這種做法在本朝是有先例的,太祖皇帝執政的時候,左丞相因涉及謀反案件被羈入獄,朝中六部官員多人聯名取保,太祖皇帝準其取保候審。而今裴弼之情與當初的左丞相一樣,既然太祖皇帝可以做,當今聖上您也能做!”
越西判罪慣於守祖制,祖制就是法律,祖宗做過的事,後世的皇帝可以視爲法律依據,不得不照辦。皇帝聽到這裡,越發對裴後的手段看的清楚明白,卻一時發作不得!就在此時,四個一品大員率先跪倒在地,“如蒙皇帝恩准,裴弼能夠取保候審,臣等願意替其擔保,並負責好好看管裴弼!如有差池,臣等願意削去官職,交刑部罪責!”
皇帝目視着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其他的人也刷刷地跪了下來,整個御書房跪了滿地的人,所有人都一起把頭磕得砰砰作響:“臣等願意爲裴弼做保!”
裴皇后此舉實際上是鬧宮,要挾皇帝答應將裴弼取保候審。而一旦取保,天牢中自然得不到口供,原先的一番心血又要付諸東流,但如果皇帝不答應,在御書房的這一鬧無疑會傳遍天下,當時那匕首是如何掉下來的,連皇帝都沒有看清楚,更加沒有人證,傳出去的確不大好聽。更別提在場的衆人之中,有兩個是皇帝的老師,有三個是皇親國戚,他們既然跪下了,在未有結果之前當然不肯輕易站起來,否則等於白跪。皇帝堅持不肯,就是與聖祖皇帝相違背,這一招不可謂不毒辣!
皇帝看他們跪在那裡磕頭磕得怦怦作響,不由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這些人全部拖出去殺了,但裴皇后拉來的正好都是一些清流,若是殺了他們,恐怕明天皇帝的暴行就要傳遍天下。他可以殺罪臣,多暴戾都無所謂,但是卻不可以殺這些討厭鬼!皇帝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大概裴弼命貴,真的死不了,他想了想便開口道:“宣裴弼進宮。”
裴後冷冷一笑,她早知道皇帝會妥協的,因爲這裡的每一個人選她都是經過仔細的斟酌,絕不會出差錯!
就在此時,卻突然有一個太監快步進來,送上一道摺子,隨後退到一旁,垂手而立。皇帝打開那道摺子,雙手捧着從頭到尾匆匆瀏覽一遍,喉嚨之中發出幾聲難以抑制的笑聲,然後朗聲道:“諸位,你們不必跪了,那裴弼已然越獄,不過幸好天牢看守森嚴,又將他劫了下來!”
“若是他無罪,又何必越獄,此種舉動正好說明他是有心要謀刺朕,而且還想要逃脫罪責!說什麼取保候審,這種人也能放出去嗎?!”
衆人一聽頓時臉色大變,誰都沒有想到裴弼在牢中好好的待着,居然想到越獄這一層,他是瘋了不成?
裴皇后臉色也是一沉,隨即她便盯着皇帝,想知道是不是對方做了什麼手腳,可是皇帝那張臉只是帶着從容不迫的笑意,卻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什麼異樣來。
皇帝高聲道:“既然裴弼已經是罪無可赦,朕就賜他水刑,此事到此爲止!至於你們……哼,非要爲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求情,朕也不予追究,要跪就繼續跪着吧!”說着,皇帝已經走了出去。
衆人聽到這裡,都不由地低下了頭,誰也不敢再說話了,如果裴弼沒有逃獄,那麼他們還能爲他求情,可是一旦逃獄,恰恰反證了他的罪過。
裴皇后看着皇帝出去,下意識地上前取過那本摺子看了一眼,隨即猛地丟擲在地上,衆人一瞧,只見皇后尖利的護甲竟在摺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劃痕,可見她心頭已然怒到了極點。
郭家小花廳裡,卻是一派祥和景象。元烈恰好落了一子黑棋,優哉遊哉地開口道:“聽說皇后帶了一幫老臣,氣勢洶洶地闖進了御書房要力保裴弼,現在聽到這個消息,恐怕要氣瘋了。”
李未央微笑道:“若是裴弼沒有逃獄,那他這一回就真的自由了,可惜他太心急了點。”
郭導在一邊看着他們下棋一邊吃點心,下意識地開口問道:“我很想知道你們兩個究竟耍了什麼花招,爲什麼裴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這不像他的性格呀?”
李未央淡淡一笑,落下一子道:“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有弱點,裴大公子的弱點在何處呢?”
郭導仔細想了想,有些困惑:“這裴弼似乎沒有什麼弱點,要說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說到這裡,他雙眸突然一亮,立刻道:“是他那個寶貝弟弟裴徽,可是裴徽已經死了呀,你們又能拿他如何?”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是呀,人都已經死了,自然只能挖墳鞭屍了。”
聽到這裡,郭導頓時愣住了,他受到驚嚇一般道:“你——不會吧?”
挖墳鞭屍,褻瀆死者,這是很惡毒的行爲,將來要受到天譴,一般人是做不出來也絕對不敢做的。
元烈失笑,笑容越發嘲諷道:“你聽她胡說,我們哪裡那麼無聊,人都死了還將人的骨灰挖出來,這不過就是傳了一個消息給裴弼知曉而已,他對那個弟弟如此的鐘愛,定然不肯見他這樣的結局!果然不出所料,他自以爲聰明,重金買通了獄卒,想要偷偷出去瞧一瞧,原本只想買通一個時辰並不驚動任何人,卻不料……”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聽見李未央繼續接下去道:“卻不料那獄卒出賣了他,不但沒有替他遮掩,反倒將一切稟報了京兆尹,京兆尹又如實稟報了皇帝,還正好是在那些人求情的時候,這自然是不成了,還非死不可。”
聽到這裡,郭導不禁撫掌嘆道:“嘉兒呀,你的手段可是越來越厲害了!只不過說來容易,裴弼可不是傻子,你又是如何讓他相信的呢?”
李未央笑了笑,不露聲色道:“山人自有妙計。”
郭導的神情越發狐疑,裴弼是個極端聰明的人,他又怎麼會輕易相信這樣的消息呢?元烈大叫一聲:“不要吃我的棋!”可卻已經晚了一步,他怨念地轉頭,繼續解釋道:“裴弼生性多疑,若咱們說對方自然不信,只好請他的獄友幫忙了。”
事實上,李未央正是通過王子衿讓她給獄中的姜羽傳遞消息,要求他將這一消息傳播開去,裴弼知道自然心急如焚,不等到取保候審的消息下來,就要出去見一見真實的情況,想方設法阻攔李未央,這當然會被逮到了。
元烈偷偷摸摸地藏起了一個棋子,笑嘻嘻道:“你可知道他被判了水刑?”
李未央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將棋子拖出來,揚眉道:“什麼是水刑?”
元烈耍賴被捉住也不生氣,道:“這只是一種很有意思的刑罰,施刑者將犯人仰面按倒在條凳之上,用繩子綁了,不過綁的並不緊,可以動彈,隨後他們會用一個銅皮水桶壓在他的胸口。”
李未央蹙眉,道:“有這麼奇怪的刑罰嗎?”
郭導笑了:“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這一桶水並不是很重,可當刑罰開始的時候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會有一個獄卒像小孩子拍水一般的在水面上輕輕的、一下一下地拍着,從他拍第一下開始犯人就會感覺到胸口壓力加大了數倍,並且實實在在,一下一下地全部通過皮肉滲透到人的胸腔,壓迫他的心臟,逐漸讓他的五臟六腑都失去正常的功能,以至於氣都喘不過來,最後人的臉會紫的發黑,一直到死亡爲止。說來容易,犯人卻是神志清醒的一點點悶死,痛苦到了極點。”
李未央聽到這刑罰,不禁搖頭道:“陛下的懲罰可真是登峰造極,叫人聞所未聞,而且都是十分殘酷,又很有意思!”
元烈搖了搖頭道:“那個老頭子總是這樣,想出一些蹊蹺的死法兒,我看他分明是爲了氣一氣那裴皇后。只不過王子衿這一回也擔當了不光彩的角色,你就不準備收拾她一下嗎?讓她知道有些人是不該動的?”
李未央聽到這裡,輕輕一笑道:“王小姐如今已經是十分懊惱,我又何必再去招惹她。”
郭導卻是不以爲然:“可是有些人卻是不會因此而學會教訓的,恐怕你放過她一回,她會蹬鼻子上臉。”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聽五哥的意思,倒像是不太喜歡王小姐。”
郭導眼中掩着三分不耐煩:“倒不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的問題,只是這個人過於驕傲,總要挫一挫她的銳氣,才能不讓她那麼囂張,以爲全天下都要圍着她轉!”
李未央溫柔地下了一子,截斷了元烈的退路,才慢慢倒:“這個世上有些人一生下來便是錦衣玉食、衆星捧月,若再加上文武雙全、才華橫溢,會更加不可一世。如果一點挫折都不受,確實是會闖禍的。但這王小姐是個聰明人,我想她總有一天會想明白和裴後合作不是什麼安全的事……再者,經過這一次的事情,她和裴家已經算是徹底的破裂了,你們不必過於擔心她就是。”
郭導點了點頭,悠悠嘆了口氣道:“但願如此吧。”
裴皇后怒氣衝衝的回到了皇后宮中,太子急忙跟着她進入殿內,卻見到她猛地將一個花瓶砸碎在地,太子見到這一幕連忙倉皇跪下,他還沒有見過母后發這樣大的脾氣,顫聲開口道:“母后,你不要生氣,小心保重身體。”
裴皇后氣得渾身發抖,這還是她第一次失算,她本以爲定能保下裴弼,卻不料這個小子如此愚蠢,竟然想到了越獄!越獄?那是天牢,他是瘋了不成!
太子聲音越發的驚慌不安:“母后,這次完全是一個失誤,不知道是誰將裴徽的墳墓被盜的消息傳到了裴弼耳中,他一時失查就中了對方的圈套!也怪他們太過狡猾,這種陰狠招數都想得出來!”
裴皇后冷冷一笑道:“這樣的蠢貨死了也罷,不必管他了!”
太子聽裴皇后說得如此斬釘截鐵,立刻便明白過來,對方是不預備再去救裴弼了……也是對方該死!他想到這裡,垂下了眸子淡淡地道:“是,謹尊母后懿旨!”
此刻,門外的宮女來報:“娘娘,贏大人回來了。”
裴皇后雙目一亮,神色頓時放鬆了,她緩緩鬆了一口氣,道:“請他進來。”
不肖片刻,便有一個黑袍男子快步地走進了殿中,他面帶微笑,向裴皇后輕輕行禮道:“娘娘,微臣回來了。”
裴皇后看了他一眼,面上難得帶了三分笑意:“你這一去已經有半年了吧?”
那贏大人微微一笑道:“是,娘娘,這一次微臣回來,是助娘娘一臂之力的。”
裴皇后美目一凝,絕美的臉孔顯得豔光四射,竟然讓人一時不敢逼視:“你知道我遇到了麻煩?”
贏大人笑了笑:“微臣自然知道娘娘的意思,娘娘放心,您的麻煩很快會解決的!”
太子目光冰冷地看着此人,卻有一種吞了蒼蠅的感覺。贏楚處事周密,滴水不漏,心狠手毒,花樣百出,卻又生了那樣的一張臉……因此太子一邊對他的人品鄙薄到了極點,一邊尤爲厭惡他在母后身邊打轉。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想要驅逐此人,偏又抓不到他絲毫把柄,更何況母后身邊從來少不了他,寵愛尤在自己之上——
贏楚在皇后身邊只任一個侍中侍郎,偏偏殺人無數,聲震朝野,彈劾他的摺子足能堆滿御書房,可以說得上臭名昭著,若非母后一直護着他,恐怕早已被千刀萬剮了。去年因爲酷審覺遠侯一案,他避開朝政,斂了鋒芒。現在他如同一個黑色的幽靈,再一次出現在華麗的宮廷中,那樣的引人注目、充滿了違和感,卻又有一種奇異的妖豔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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