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皇子薈萃
郭惠妃明顯不把裴皇后的話放在心上,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女兒,微笑道:“娘娘說的是,只不過我家這個孩子生得美貌又端莊,縱然再過個兩三年,也是人人搶着要的,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等等看麼。”
這話說得軟軟的,卻帶着很硬的骨頭,若是旁人聽了定然要氣得半死,可裴皇后淡淡一笑,端着茶盞定定望向她道:“看來——妹妹是胸有成竹了。”
郭惠妃閒閒一笑,低頭看着手上的鑲翠護甲,道:“這點信心都沒有,我郭家女兒豈不是被別人看低了去。”
郭夫人和李未央對視一眼,當下只是含着微笑,表情恬淡。
皇后身邊的馨女官擡起眼皮看着對面這三個人,郭惠妃話中帶刺,郭夫人面色平靜,那個年紀最小的郭小姐卻是面帶微笑,果真是一個比一個難對付。眼波流轉之間,卻和李未央的眼神撞在一起,她彷彿突然掉進一片寒潭之中,心頭猛地一驚,再去尋那目光,卻是看不見了。馨女官暗自心驚,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怎麼有這樣冰冷的目光。那眼神,說是冷酷都不爲過。
皇后輕輕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妹妹的話自然也是有理的,郭家的女兒萬千個金貴,過去不是有人說過麼,郭家女子連皇室子弟都攀附不上,將來郭小姐真不知道要找何處的乘龍快婿了。”
這番話極有分量了,饒是郭惠妃個性強硬,也要面色一變。事實上,郭家的確有過最爲輝煌的時代,也的確拒絕過皇室的聯姻,正因爲如此,這麼多年來也受到皇室和各大世家的提防。爲了讓家族長久繁榮下去,郭家人到了這一代,以韜光養晦爲主,凡事不會主動出擊,但這並不意味着郭家就會任人欺負。所以郭惠妃面對裴皇后的咄咄逼人,纔會毫不猶豫地反擊回去。可裴皇后剛纔這句話一旦傳出去,別人又不知道要如何議論郭家功高震主了。
見郭惠妃一時無語,郭夫人微笑着,淡淡說道:“娘娘實在是高擡嘉兒了,不過是陛下體諒我們剛剛認回女兒,所以才暫且不提婚事而已。將來許給何人,都是陛下的恩典,郭家自會欣然從命。”
“哦,原來如此麼。”裴皇后不疾不徐,轉了個話題說道:“明日宮中有一場宴會,郭夫人和小姐也來參加吧。”
郭惠妃已經緩過神來,聞言眉頭一皺,面上卻是笑道:“這……怕是不合適吧。嘉兒剛剛入宮,還不懂宮裡頭的規矩,萬一衝撞了哪位貴人,到時候皇后娘娘怪罪,我們實在擔不起。”宮中經常有宴會,尋常參加倒是無妨,可裴皇后親自提起,就不得不讓人心中起疑了。她情願得罪裴後,也不想將自己的嫂子和嘉兒置身於危機之中。
一旁的馨女官笑容和煦:“惠妃娘娘,明天的宴會邀請了許多客人,就連裴小姐也要來。她一直說,與郭小姐一見如故,非鬧着要與她再見呢。”
馨女官說的裴小姐,自然是說那位美貌逼人的裴寶兒了。李未央失笑,自己什麼時候和她一見如故了呢?然而馨女官面容柔和,帶着笑容,信誓旦旦的模樣,若非李未央早已對裴寶兒有了解,還真要以爲有個裴小姐與自己一見如故了。
郭惠妃還要推拒,裴後卻已經微微沉下了臉,馨女官的笑容也沒了:“惠妃娘娘,皇后娘娘親自開口邀請郭夫人和小姐,這樣的機會和榮耀,可是從未有過的。”雖然面上並無怒容,語氣之中卻有威脅的意思。意思就是,你們別太不識擡舉了,不是誰都能拒絕皇后的。
皇后畢竟是皇后,縱然郭惠妃很厭惡她,卻也不得不在人前與她保持表面上的平和。郭惠妃聽到馨女官說的話,知道若是再拒絕便是說不過去,等於給了裴皇后發作的藉口。她冷冷瞧了裴皇后那張精美的臉一眼,在心底冷笑一聲,去就去吧,你還能當衆對郭家如何麼?隨後,便微笑:“既然皇后娘娘盛情難卻,我們就卻之不恭了。”
裴後卻並不在意她說了什麼,反而望着李未央,幽黑的眸中平靜無瀾:“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你們共敘天倫了。”說着,她站起了身,由身邊女官攙扶着向外走,行止之間沒有絲毫的動靜,唯有裙幅的擺動恍若天際的雲霞浮動,餘下華光無數。
等裴後徹底消失在院子裡,郭惠妃也沒心思再聽戲,她揮手讓所有人退下,和郭夫人一起回到屋子裡,才低聲道:“她的行事我越來越摸不透了,好端端的,爲什麼要舉辦宴會?”
郭夫人面上也有一絲憂慮,道:“是啊,倒像是衝着嘉兒來的。”李未央已經向她提起過安國公主的事情,郭夫人心裡頭很明白,安國公主雖然生得嬌媚無比,骨子裡卻是一個任性妄爲、無恥之極的女人,依自己女兒的個性,若非對方做的太過分,觸及了她的底線,她也不會動手懲治。郭夫人回過頭,看着李未央,道:“嘉兒,你怎麼看?”
李未央似乎還在出神,聽見郭夫人說話才擡起頭來,瞧着兩人神色都有些不安,便笑了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若是因爲害怕就不去參加,豈非是給了對方口舌嗎?”
郭惠妃見她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很有條理,而且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去,不由越看越喜歡,便點了點頭,道:“是這個話,既然已經答應下來,便要去參加,而且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不能讓別人小瞧了郭家!”
第二日,郭惠妃如昨日所言,帶着郭夫人和李未央去了醒辰殿。郭惠妃對裴皇后的所作所爲心裡頭不痛快,所以早上沐浴更衣拖了不少時間,到了快中午的時候纔到了大殿。距離真正開宴,已經晚了半個時辰。親近的王公大臣,諸位皇子公主,已一個不差的都到齊了,只是寶座上卻不見皇帝,唯獨裴後坐着。
貴賓席上,裴寶兒滿身華服,容光煥發,她一眼便瞧見了李未央,仿若天真道:“呀,這不是郭小姐麼?”
這一道聲音,立刻打斷了所有人的交談,殿內的歌舞也跟着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他們。李未央冷笑,這位裴小姐啊,生怕別人注意不到自己,還真是處處與自己爲難,就因爲自己上一回說的那幾句話麼?可見肚量狹小,愚蠢自私。
郭惠妃微笑道:“抱歉諸位,一時來遲了。”隨後自然而然地向內走去,顯然是不把裴寶兒這種人的話放在心上。
李未央在她身後,不言不語,卻默默關注着整個大殿的狀況。這間足可容納百人的大殿十分氣派,此時早就佈置得花團錦簇,坐滿了越西皇室最尊貴的人,兩人一席的几案在東西兩側依次排開,後有美麗動人的宮女們垂手侍立。李未央很清楚,元氏這個極爲尊榮的皇室,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不是他們的政績,而是皇室成員們的相貌,個個秀美俊逸之極不說,更令人稱奇的是,儘管是親兄弟,卻也有各自獨特的魅力。如今除了皇帝不在,天之驕子齊聚,整個大殿都是亮光一片,讓人心不由己地心生讚美。當然,那是尋常人,李未央卻是對所有人的目光視而不見,她的眼神,只有落在同樣列席的旭王元烈面上之時,才稍微停留了片刻。
元烈向她眨了眨眼睛,帶了一絲笑意。李未央垂下眼睛,彷彿沒有瞧見,嘴角卻是微微上翹了。
坐在皇后下首的一位妃子生得柳眉細眼瓜子臉,十分嫵媚多情的模樣,聲音更是如同黃鸝一般悅耳:“惠妃姐姐好大的架子啊,皇后娘娘擺宴,惟獨你姍姍來遲,難道連娘娘的面子你都不給?”
這話說得實在惡毒,李未央不禁擡起頭,仔細看了那妃子的相貌,隨後,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郭惠妃卻是從容地向裴後行了一個禮,然後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居高臨下地看了那妃子一眼,才慢慢道:“順妃妹妹,皇后娘娘大度寬容,她都不曾怪罪我,你什麼時候代表她了,不覺得自己越俎代庖麼?哦,我怎麼忘記了,妹妹是惦記着自己的寵愛比我們這些老人深厚,所以忘乎所以了吧。”在這樣的宴會上,彼此都要一團和氣纔好,偏偏胡順妃自己找話說,就不要怪她不給對方留面子了。
早有宮人引着郭夫人和李未央入座,李未央坐下的時候恰好聽到這一句話,不由笑了起來。郭惠妃果然是很強勢,三兩句話,一則說胡順妃是越俎代庖,二則說她恃寵生嬌,半點都沒給她留下情面。
胡順妃的面色微微一變,笑容都僵硬了:“惠妃姐姐還真是能說會道,怎麼說都是你有禮。皇后娘娘一定知道,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的……”
陳貴妃生得十分美麗,卻又有一種淡淡的書卷氣,坐在一羣花團錦簇的妃子之中格外顯眼。她聞言,微笑道:“順妃,惠妃不過是偶然來遲,皇后娘娘都不說什麼,你又何必斤斤計較,倒是顯得你特別小氣了。”
郭陳兩家本就是姻親,陳貴妃性子溫柔,郭惠妃性子剛強,兩個人南轅北轍,卻總是能說到一起去。事實上,郭惠妃因爲個性倔強,剛入宮的時候吃了不知道多少苦頭,陳貴妃暗中幫她周旋,所以兩人多年來幾乎是焦不離孟的,此刻聽見胡順妃的諷刺,陳貴妃自然也要說幾句。胡順妃說不過兩個人,心頭更加懊惱,下意識地握緊了椅柄,手上的金絲鐲子一下子磕在椅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惱怒道:“陳貴妃,你——”
裴後只是矜持地微笑,看了衆人一眼,打斷道:“好了好了,今天不過是小宴,惠妃妹妹來了就好。”
皇后娘娘都這樣說了,便是不在意郭惠妃的失禮,胡順妃的面上閃過一絲妒恨,不敢多言了。論權勢,她胡家不過是新貴,總是要受到那些百年豪門瞧不起,說她胡家是暴發戶,所以她骨子裡也有一種惡毒心態,裴皇后手段厲害她不敢惹,郭惠妃憑什麼也在宮中地位這樣特別?她自詡皇帝的寵妃,又生下皇子元盛,當然會心懷不滿,處處找機會與郭惠妃爲難。
其他妃子們瞧見這一幕,面上都掠過淡淡的冷笑。裴、陳、郭、胡四大家族關係一直是十分微妙的,這樣的對話每天都要上演幾次,卻誰也奈何誰不得,不論是對國家還是對後宮,這樣的平衡纔是最好的。
絲竹管絃重新響起來,十五對美麗的女子在場中翩翩起舞,舞姿煞是好看。
李未央瞧了一眼不遠處的元烈,此刻他的身上穿了件尋常的錦衣,目光清幽,現出無與倫比的閒適,靜靜端坐着完全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他正旁若無人地對着她微笑。儘管皇子們個個也都是英俊人物,卻無一個有他這樣的絕世風采。她正在出神,卻聽見郭夫人輕聲道:“你來大都不久,還未見過這些皇室子弟吧。”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是啊,雖然時常聽兄長談起,大多卻未見過。”郭夫人笑起來,趁着其他人沉浸在歌舞之中,一一爲李未央介紹起來。她第一個說起太子,對於太子,李未央是熟悉的,所以郭夫人不過說了幾句,便轉而介紹起其他的皇子。
郭夫人指着一個身着玄衣而面容剛毅的男子道:“這位是秦王殿下。”
秦王元宏爲周淑妃所生,年二十三,親舅舅執掌十萬禁軍,家族中另有數人在朝中供職,是皇位最有力的爭奪者之一。李未央將元烈和郭澄之前提供的信息整理了一遍,對此人便有了大致的印象。
正在此時,卻聽見元宏對坐在他下首處的一個年輕男子笑道:“三弟,聽說你近日帶回來一個美妾,生得姿容絕世,又擅長團扇舞,不知何時請我去,欣賞一番?”
被問話的年輕男子生得極好,星目瑤鼻,初看已是眉目如畫,再看時更覺不同凡響,一顰一笑都盡顯風流。他聽到這話,只是微笑道:“二哥說的是桃夭麼?”
郭夫人輕聲地道:“那是晉王元永,只比二皇子晚出生一個月,排行第三。”
李未央的目光在晉王面上掠過,晉王若有所覺地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回給她一個友好的微笑。李未央便想起元烈曾經說過,這位晉王殿下出身不高,生母是別國進貢的歌姬,一度很得皇帝的寵愛,可惜後來因爲一場大病故去。晉王不喜權謀,每日以養鶴爲樂,從不肯接近皇室爭奪,所以一向人緣很好。如今,看到晉王的眸光清淡如水,那種對一切都很淡漠的眼神,讓李未央心頭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
秦王大笑道:“是啊,便是桃夭姑娘,我可是對她的團扇舞十分感興趣。”
誰知晉王下一句話便是:“桃夭的確擅長團扇舞,既然你要看,我便將她送給你做妾,你可願意?”
秦王吃驚地看着他,聲音一時很大:“什麼?送給我做妾?”隨即,他發覺到自己的失態,向左右看了一圈,大家都聽見了,卻裝作若無其事地觀賞歌舞,他回過頭,目光中綻放出光彩,十分驚喜地說:“你真的肯割愛嗎?”
“自然是肯的。”晉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秦王見他神情落寞,便立刻道:“怎麼,還是捨不得?”
晉王卻是笑了笑,道:“有什麼不捨得的?不過是一個歌姬,我又怎能爲了她惹得王妃不悅?”
晉王的王妃,便是裴後的大哥裴淵的獨生女兒裴綿,算起來,是裴寶兒的堂姐。既然是長房嫡出的女兒,自然是千萬個寵愛的。嫁給晉王,當然得供起來。李未央聽到這裡,下意識地向高高座上的裴後看了一眼,不由微笑起來。她隱隱感覺到,在這兩個兄弟的對話之後,還隱藏着更加深刻的東西,這一點,在座的所有人都心裡有數,可是誰也沒有把它拆穿。可是,究竟是什麼呢?
郭夫人淡淡道:“聽說這位桃夭姑娘,已經懷孕了。”
李未央面上掠過驚訝,懷孕了?晉王這是把自己懷孕的妾送給別人?
郭夫人冷笑一聲,道:“聽聞晉王過於寵愛這個小妾,晉王妃跑到裴後這裡來哭訴了一場。”
原來是這樣……李未央仔細思忖片刻便明白過來。裴後將自己的侄女兒嫁給了晉王,也就徹底控制住了他,甚至可以說,時時刻刻監視着他,逼着他爲太子效命。而晉王顯然也很懂得自己的處境,明明寵愛那桃夭,卻因爲王妃不滿讓出來給秦王。最有趣的是,他們說得這樣不避人,明顯是爲了讓裴皇后知道。很顯然,晉王是在透露給裴後一種尊敬裴家的信號。
只是,男子永遠是三妻四妾的,在大曆,哪怕是駙馬,有時候也會毫不愧疚地納妾,這根本是無可非議的。然而越西堂堂的晉王殿下,居然如此畏懼自己的王妃,身邊甚至連一個懷孕的舞姬都不敢留下,要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送給秦王,可見裴後的權勢盛到了何處。
“他這樣做,也不怕別人嗤笑。”郭夫人看着晉王的面孔,嘆了一口氣。
恥笑?恥笑比得上性命重要麼?李未央勾起脣畔,將自己的愛妾送給人,這女子還是懷着身孕的,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然是裴家聲勢太大的緣故,另一方面,晉王知道自己把桃夭送走的代價是什麼,卻也要裝作若無其事,可見他是多麼隱忍的性格。這樣的人,跟當年的拓跋真又有什麼區別呢?李未央再一次看了晉王一眼,卻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一絲無奈與悲涼。
不,他們分明不同。若是拓跋真,一定會殺掉桃夭來討好王妃和裴後。一個妾和孩子又算什麼呢,只要有必要,他就是這種六親不認的人。可是晉王卻選擇將心愛的人送給別人,這對她和孩子,未必不是一種隱形的保護。這樣一想,李未央的目光便在晉王和秦王之間遊移不定。秦王這樣欣然接受,是否早已是設計好的一齣戲呢?原來越西皇室竟然如此複雜,若果真如此,可就有好戲瞧了。
此時,太子率先站起來,對着裴後道:“母后,這一杯酒,兒臣敬您。”裴後笑着飲了酒,諸位皇子們便也紛紛站起來向皇后敬酒。裴寶兒見衆人一一敬過,便微笑着站起身,道:“諸位殿下都去敬酒,我也不該失去禮數纔對。”她說着,舉起了酒杯,向裴後遙遙相助。裴皇后微笑,向她招了招手。
裴寶兒面上一喜,立刻離開座位,可是經過李未央桌子的時候,卻不知道是有意無意,突然腳下一絆,酒杯竟然一下子灑了過去,郭夫人看見那酒灑了過來,驚呼一聲,還沒來得及擋一擋,便見到李未央那華麗的錦衣突然溼了一大片,郭夫人面色一變,趕緊用了帕子去擦,回頭道:“裴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裴寶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十分抱歉地看着李未央,趕緊解釋道:“郭小姐,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郭夫人的聲音幾乎結冰:“你看她像是沒事的樣子嗎?!”靜心準備的宴會禮服全都毀了,這是極端失儀的事情,怎麼可能沒事?!看到女兒一身好衣服都給毀了,郭夫人心裡十分惱怒。
裴寶兒眼淚汪汪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又看了一眼其他人,道:“我……實在抱歉,可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看到這種情景,微笑道:“不過是一場誤會,郭夫人何必動怒呢?”他的神情十分自然,彷彿是在調解糾紛,可是誰都知道,他和裴寶兒是表兄妹,關係自然非同一般,說的這話聽起來不偏不倚,卻彷彿是向別人說明郭夫人小題大做了。
這件事原本就是裴寶兒的錯,她原本都沒有摔跤,不過是故意想要讓李未央出醜。雖然在宮中一舉一動都要儀態萬千,但她的裙襬長,走路的時候要保持儀態,不小心踩到裙襬也是十分正常,所以正巴不得李未央發怒纔好。這樣她才能讓所有人都站在她這一邊……裴寶兒的眼睛裡迅速積蓄起眼淚,道:“太子殿下,都是我的不是,您千萬不要怪罪郭夫人——她也是心疼女兒。”
這話說的很是得體,當下贏得很多人的好感。周王元棋生得十分溫柔,是所有皇子之中最爲秀美的一個,又是周淑妃的第二個兒子,與秦王元宏一母同胞,此刻看到這情景,不由同情起美貌的裴寶兒來,主動開口道:“郭夫人,不過是一點小事,你也不要爲難裴小姐了。”
不管是什麼樣的男人,都有憐香惜玉的心,最受不了柔弱的女子,尤其裴寶兒還生得如此美貌,在座的男子或多或少都有點心動,只有元烈冷笑一聲,在他眼中,裴寶兒和當年的李長樂一樣,都是真正的蛇蠍美人。他這輩子,最厭惡的就是這種女子……或者說,凡是跟李未央不和睦的人,他都不喜歡。他冷冷地道:“周王殿下,若是我現在跑到你面前摔一跤,灑了一身的酒水,你可開心麼?更何況這是小姐們之間的事情,你就不要多言了吧。”
衆人聞言,面上都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旭王殿下好毒辣的嘴巴,這是說周王娘娘腔,跑去管女人之間的閒事嗎?這話倒是沒有說錯,周王生得秀美,個性又和剛強的秦王元宏完全迥異,根本不像是一個娘生出來的,很多人背後都說他過於心軟,好管閒事。
周王聞言,整張臉立刻漲紅了:“旭王,我不過是看不過眼說了兩句,你這是什麼意思?!”
元英默默看着這一幕,心道外面有傳言說旭王對郭家的小姐一見鍾情,他還覺得是謠傳,因爲旭王絕對不像是這樣膚淺的人,更何況論起相貌,郭嘉並不算是絕色,還不到一見鍾情便立刻爲她神魂顛倒的地步吧……
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未央的容貌算生得美麗,個性又十分沉穩,再配上郭家的權勢,早已被很多人盯上了,可是看現在的情況,別人都靜觀局勢發展,唯獨旭王毫無顧忌地開口,這實在做得太明顯了,簡直是故意向所有人宣誓自己喜歡郭嘉一般。
這……實在是太奇妙了。元英心裡這樣想,面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元烈瞧了周王一眼,面上似笑非笑,神情越發顯得有深意:“哦?我也是看不過眼罷了,能有什麼意思呢?周王殿下若是真心捨不得裴小姐受苦,不如自己出錢替她賠償這條裙子?”
周王下不來臺,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二哥元宏,對方卻是一副怪他多事的模樣,顯然不準備開口幫他,他不由更加惱怒,心道裴寶兒這樣柔弱的一個女子卻要被郭家和旭王聯手起來欺負,自己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裴寶兒連忙道:“不,是我弄溼了郭小姐的衣裳,還是我來賠償的好。”不過是一條裙子,卻能看到李未央難堪,裴寶兒覺得十分划算。
周王冷笑,道:“不過一條裙子,又值得什麼呢?明日我便命人送一百條去郭府。”
元烈感嘆一聲,道:“爲了裴小姐,周王殿下要賠償得傾家蕩產,這可真是情深一片啊。”
周王被他說得莫名其妙,怎麼一身衣裳就說得上傾家蕩產了呢?一旁的康王元鬆是葛麗妃所生,天生一張娃娃臉,卻是十分俊俏的五官,在皇子之中年紀最小,排行第九,也因此很受大家寵愛,聞言先吃吃笑起來,當下率先道:“六哥,旭王是在跟你開玩笑呢!”
他性子活潑,還有幾分天真,但這話也正是衆人心頭所想。太子微微皺起眉頭,不知怎麼回事,他現在越發覺得不對勁了。因爲旭王元烈的個性喜怒不定,所以他根本摸不清對方下一步會有什麼樣的舉動,更加談不上預先提防了。
元烈微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諷刺,口中卻是尋常:“哦,難道周王不知道,郭小姐的脖子上掛着的是郭家的傳世寶物麼?”
衆人的目光,一下子都看向了李未央的身上,果真見到她的脖子上掛着一條十分美麗的項鍊,項鍊看似尋常,卻垂着一顆翡翠白菜,綠葉白心,在白色菜心上落有一隻滿綠的蟈蟈,綠色的菜葉旁還有一隻蜜蜂,顏色配的恰到好處,獨具匠心。再仔細一瞧,這色澤、這造型,都是稀世珍寶啊。
郭夫人一怔,隨即會意過來,面上浮現出一絲冷笑。不過,她心頭也是十分訝異,這位旭王殿下,幫着郭家可不是一次兩次。他到底圖什麼呢?難道真的是喜歡上了嘉兒?!郭夫人心頭突然有一絲不安,作爲母親,她會爲女兒尋找一個穩定的,她瞭解的女婿,元烈和郭家從前並無往來,從交情上來說,就絕對比不上元英。畢竟元英是她親眼看着長大的,不像元烈這樣難以捉摸。
這時,元烈脣邊露出一抹淺笑,壞心眼地道:“這顆翡翠白菜在郭家可是傳了百年,到今天,初步估計也估值一萬兩黃金了,剛纔被裴小姐這一杯酒灑了下去,翡翠白菜必定受損,周王殿下這樣大方,不如連這條項鍊也給賠償了吧。”
一萬兩黃金?!周王的臉色剎時變得很難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掙扎着問道:“郭夫人,旭王殿下是在開玩笑吧。”
郭夫人看了一眼那沾上了酒漬的翡翠白菜,故意嘆了口氣,道:“這翡翠白菜可是我郭家多年珍藏的寶物,能夠保佑全家平安,輕易不會拿出來的,要用最精美的蠶絲寶盒護着,若是被歷代祖先知道不小心沾上了酒水這等污濁之物,我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事實上,這翡翠白菜郭夫人一直貼身戴在脖子上,爲了不想讓李未央被人看輕,特意給她戴上的。在別人看來,如今也不過是沾了點酒漬,又有什麼要緊,但權貴們喜歡玩玉的太多了,很多人甚至一塊玉從祖父傳下來,一直傳到孫子這一輩,每個人都是貼身存放,一則辟邪二則養玉。要知道,玉這種東西,靈性最重要,養得越久越是有用,若是被酒污染了,還怎麼保佑郭家上下呢?郭夫人就是這個意思。
周王的雙眉緊皺,眼臉彷彿帶了一層濃翳的陰影,尤不死心地道:“這……這怎麼可能!”難道他要爲了英雄救美而落入不可預測的境地中去麼,他現在深深的後悔,若是當時自己沒有多嘴該有多好。
郭惠妃在上頭看着,卻是彎起了脣畔。英雄救美是要付出代價的,而周王,顯然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什麼人。
此刻,一直默不作聲的李未央開了口,道:“旭王殿下說錯了。”
衆人都看向李未央,周王卻是鬆了一口氣,就是說嘛,不過是一塊玉佩,怎麼就這麼貴了!一萬兩黃金是什麼概念,難道真的要他爲了一點小事就傾家蕩產嗎?
誰知李未央面容上籠着一層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該是暖的,卻帶着隱然可見的抱歉:“周王殿下,實在是不好意思,從前有人出了十萬兩黃金來買這塊玉的……”
她一副溫溫柔柔的樣子,說話卻是十分認真,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那意思分明就是,這塊玉價值十萬兩黃金,你若是要爲裴寶兒出頭,便乖乖掏錢賠償吧。可若是周王反口說不幫忙,這臉面也照樣是丟盡了。
若不是親耳聽見,衆人誰也想不到,郭家的小姐不言不語,竟是這麼個妙人。明明是在擠兌周王,卻是這麼一張溫柔的臉孔,悅耳的聲音,而且神態還如此認真,叫人忍俊不禁。
元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接着,其他人便都跟着笑起來。康王元鬆年紀小,笑得罪誇張,幾乎不顧皇室儀態,拍着桌子好像在打節拍,手舞足蹈得厲害,看着李未央的神情也是充滿了新奇。在他們看來,這世上難得有如此有趣的姑娘,竟然敢當衆給周王殿下使絆子。
周王臉色鐵青,雙眼怔怔地看着李未央,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裴寶兒整張面孔的神情都變了,她震驚地看看旭王,看看郭夫人,最後目光落在正一本正經說謊的李未央身上,心頭火起,這幾個人,分明是聯合起來給周王下套子!她立刻道:“都是我不好,諸位何必如此苛責周王殿下……”
李未央突然站了起來,裴寶兒嚇了一跳,以爲她要做什麼,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下真的不下心踩到了裙襬,一下子仰面摔倒,十分狼狽地坐在地上。李未央露出吃驚的神情,趕緊過來攙扶她:“裴小姐這是怎麼了?”
她的表情十分關懷,動作也像是要來拉裴寶兒,可實際上卻是一腳踩到了裴寶兒的腳面上,重重一碾,裴寶兒驚叫一聲,裴皇后冷聲道:“大庭廣衆如此喧譁,成何體統!”分明是已經不悅了。
剛纔坐着看戲,如今看到裴寶兒吃虧纔開口說話,世上哪裡有這麼容易的事情?李未央淡淡一笑,道:“裴小姐,可曾摔傷了?”
裴寶兒一隻腳面鑽心的痛,卻不敢當衆聲張,被宮女扶起來以後便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李未央:“郭小姐,都是我的錯,我弄溼了你的衣裳……”
李未央卻是笑容和煦道:“一件衣裳實在不值得什麼的,只是家傳寶玉實在珍貴,被這一杯酒壞了玉的靈氣太過可惜。裴小姐既然真心悔過麼……倒是不難,也不用你賠償什麼銀子,聽聞裴府有一個傳家多年的玲瓏寶匣,是佛祖當年留下,極有佛性,用來養玉最合適了——”
裴寶兒的整張面孔連一絲半毫的血色都沒有了。她沒想到自己不過是想要讓李未央出醜,順便在衆人面前演一套老把戲,從前對付那些小姐們從來沒有不成功的,可在李未央這裡,怎麼一下子被倒打一耙!現在對方甚至看上了她家裡頭的寶貝匣子,那匣子已經傳了多年,上面嵌着五十顆最名貴的寶石,一百二十粒深海鮫人淚,這都不算稀奇,最要緊的是那匣子上還雕刻有陀羅尼經文兩萬五千字,是世代供奉的珍寶啊,自己不知道求了多久,父親才同意將它送給自己作爲嫁妝……
“你……你……我……不行……”裴寶兒目瞪口呆,幾乎說不出話來。
元烈的笑容幾乎掩飾不住,這個未央啊,可比他這位旭王殿下還要狠,玲瓏寶匣的價值遠超過翡翠白菜啊,裴寶兒若是賠償,回去定然沒好果子吃,可若是不賠償,便是耍賴,這可是壞了名聲……怎麼做都是錯,賠不賠都倒黴,哈,真夠毒辣的。
李未央垂下眼眸,笑容微微斂起:“裴小姐莫非是不捨得麼?既然如此,那我也是沒辦法了。不知這十萬兩黃金,是明日去裴府取,還是去周王府呢?”
------題外話------
皇子薈萃,就是蘿蔔開會,全都是元家的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