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就在不遠之前,擡頭仰望,山高得聳入雲端,廣得直接天邊。
但蜀山如今卻已經不再懸空浮在空中,看起來確乎不像是仙山。
那崑崙山呢?他忽然有些奇怪,如果武林大會在那裡舉行,不懂飛來飛去仙術的人又如何上去?
他聳肩一笑,道:“難道他們不會想出什麼辦法來麼?比如讓幾名崑崙弟子御劍在山下等候之類的。我還真是傻,這都要想麼?”說完,他便自得其樂地笑了起來。
突然,他覺得自己很喜歡笑,也喜歡自言自語。就如一個垂暮的老頭一般,不時地自言自語呢喃幾句,又如對世事好奇之極的小童,動不動就發笑。
笑,也許更適合自己吧?他在心裡這般說。
身前,是一片荊棘叢,他優雅地抽劍,墨色長劍一揮出,荊棘頓時碎做前外塊。
“技巧好像提高了呢。”他心道,“暴牙三看來真的是用心良苦。”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蜀山時學劍法的事,不由得又道:“只是可惜學不了那些招式。”
不過這些又想來幹什麼呢?他聳肩笑了笑,往前走去。
兩邊的樹木都在倒退,長長的樹須垂下一面小小的天然簾子來,阻擋了他的前路。
這次他沒有用劍,而是輕輕地撩開了那天然簾子,還沒跨過去,就聽得一聲尖厲的不知什麼怪物的聲音忽然從遠處傳來,接着,一聲女子的尖叫聲也隨之而來,那聲音已經驚懼到了極點,不知有什麼事能令她這麼驚叫?
江南的耳朵似乎特別好使,他只凝神半刻,便知悉了叫聲的來處:聲音來自西南方一百六十步外!
他身形如風,不知何時已經衝了出去,只留下空蕩蕩的林子,那幾條樹須還在那裡搖來搖去,似乎在證明有人曾經在這裡過。
他的速度怎麼如此之快、聽力怎麼如此之好?——草叢中,一隻紅眼兔子呆呆地看着那幾條盪來盪去的樹須,連一隻小金龜落在它的頭上都未曾察覺到。
※※※
蒼老的樹如同暮年的老者一般,身上遍佈着凸起的“筋脈”,毫無一點的血色,連那樹皮都是焦黑的,橫杈向四處亂伸,但是卻支撐不了一隻小鳥,若是有鳥落下,也會發出“啪”地一聲,那樹枝立即斷裂,那鳥必定要先被嚇了一嚇墜落好一會兒才反應得過來,然後拍拍翅膀驚叫了一聲飛開了。
那棵見證了歷史滄桑的樹,似乎從天地出現時就已經出現在那裡,它也許見證過黃帝戰蚩尤的歷史,也許陶醉過伯牙的高山流水般的琴聲,也許曾經還因遙望過姜尚封神而歡欣鼓舞。它亙古地站着,寂寞,同時也孤獨了。
孤獨得從樹根裡透出一股凜然的傲意出來。
它的樹冠很大,延伸到了各處,遮掩住了方圓七丈多的地方,也許還不止,只是因爲常年大雨暴淋,它的樹枝也斷得七七八八了。
樹枝掩在草上,有一股腐爛的氣息。
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落下的堆積起來的樹枝中,確實長出了一朵小小的藍花。
花在風中搖曳,花粉飄零,飛向遠處的過程中,經過了幾個人的眼前。
一個穿着藍色道袍的中年道人手上拿着拂塵,腰間陪着桃木劍,長相很是猥瑣,兩道眉毛淡得跟女子一般,鼻子又有些塌,嘴巴更是不用說了,發黃的門牙在兩片並未咬合得穩的脣中露出來,如果有人說他英俊瀟灑,那麼那個人一定是沒有見過野獸或者猩猩的呆子。但如果看他背影,倒還有幾分道人的味道。
他揚了一下那裡兩道淡得很的眉毛,喝了一聲:“喂,小妮子,給我閃開,今天這隻靈猴貧道是要定了!”
他的身前三丈處,站着一位女子,與這位道人相比,那真的是天淵之別,就如將東施站在西施旁邊一般,這女子不高不矮,長髮披在身後,不施粉黛的微紅瓜子臉上的那兩道柳眉淡如輕煙,眉下鳳眼如星,瞳仁如濃墨,眼白如清泉,澄澈清明,更可愛的是那小而微微翹起的鼻子與那白裡透紅的櫻脣小嘴,她這般面貌,加以身上淡橙色的緊身長裙相襯,看起來更是令人覺得她宛若天上仙,不應地上人!
那女子的腳邊,還蹲着一隻小猴子,大約三尺來高,它看起來很是害怕,抱着那女子的右腳,用乞憐的眼神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柳眉一豎,嗔眼道:“我偏不!你這邋遢道人,居然想燉這猴子來吃!你這人,也忒的沒良心了!”
那道人嘿嘿一笑,道:“你這小妮子真是少見多怪,居然不知這不是一般的小猴子,說什麼吃?貧道只是要以這靈猴的腦子放入七星寶鼎中,然後加以鹿茸、人蔘、天山雪蓮,燉它個七七四十九天,享用上幾口而已,怎麼可以說到‘吃’這麼低俗的字眼呢?要知道我們修道之人,可是餐風飲露之人,哪裡會吃人間五穀雜糧?俗不可耐!”
那女子卻搖頭,道:“不給就是不給,你這邋遢道人廢話什麼!”
那道人又是一笑,道:“既然你執意要阻止貧道增長修爲,那貧道也沒辦法,只好一併抓了你然後拿回去煉丹了!”
那女子稍稍有些吃驚,道:“你這人居然還想吃人!”
那道人哈哈一笑,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又滿是憎惡地看着她,道:“什麼吃?貧道可是要好好地增長修爲,懂麼?這可是修道速成的好法子啊!你讓開不讓開?我看你長得還不錯,其實不用煉丹,直接享用倒是可以的。”說着,又猥瑣地笑了起來。
“哼!那就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那女子哼了一聲,從腰間抽出長劍來,指着那道人道:“知道麼,我可不是不想殺你的。不過如果你執意要抓猴子回去吃,我就一定不給!說不定還要殺了你!”
那道人拂塵一揮,道:“那你就試試看唄!”說着,將拂塵一拋,右手往前一伸,喝了一聲“起”,他那腰間的桃木劍居然自己飛了出來懸浮在他身前!
“妖法!”那女子吃驚地說道,“你這妖人居然會妖法!”
“妖法?這可是真宗仙術,你懂個屁啊!”那道人有些生氣地祭起桃木劍,雙手放在懸浮的劍便,將左右一狀,然後喝了一聲“御氣於劍,吾劍聽令,上飛九天,下遁九幽!去——”他雙手捏出個食指和拇指來,直直地指着那女子,只見那桃木劍“咻”地一聲,居然飛也似的飛衝出去,就如離弦之箭,快如迅雷!
那女子還在驚訝間,忽然看那道人御劍而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她生來只是在武林中混過,哪裡看見過如此憑空御劍的功夫?故此,只顧吃驚而忘了先攻,等回過神來時,長劍已然欺近,直刺她的那張不施粉黛卻也好看之極的玉臉!
“啊——”她終於是喊出了一聲,同時間,她也聽到了腳邊靈猴淒厲的一聲尖嘯!
那張玉臉,瞬間就要被劃出一道疤來,但那靈猴是何等聰明,它不知何時已經迅速地爬上了那女子的肩膀,怒吼了一聲伸出猴爪來,當機立斷,一把抓住了那桃木劍。
那道人卻也不吃驚,因爲這“靈猴”的名號,可不是浪得虛名的,這種猴子或生於荒山,或生於東海之濱的人煙稀少的山崖中,日夜採取天地日月星辰精華,年年日日不忘穿飛于山谷澗間,故而手腳靈活而且頭腦聰明之極,這邋遢道人從一本古書中看過,這樣的猴子之腦乃是修道的大補品,可大幅提升仙靈體質,令修爲大爲增進!
他此時心中其實只想着將那靈猴腦子搞到手,至於猴子的其他部分,如果缺殘了也行。所以,他不留半點餘地,左右手一晃,劃出了個卞莊子刺虎訣,大喝一聲:“刺!”只見那平凡之極的桃木劍忽然煥出黃色光亮來,力度陡增,忽的刺入靈猴腹部!
那靈猴淒厲地發出一叫,跟那剛剛吼出來的一聲混雜在一起,更顯淒厲……
這聲音傳入那女子的耳中,似乎就如催淚曲,令她不由心酸,咬脣嬌喝一聲:“好你個臭道士,居然這麼殘忍!今天,我跟你拼了!”
那道士見自己刺中靈猴,心知它鐵定逃不了,故而心中如同放下了一顆巨石般鬆了口氣,笑道:“無妨,貧道倒要看看你的功夫能有多厲害?”說着,四指一翹,直指蒼穹,食拇二指所指之處,桃木劍登時飛到,懸浮在空中。
“你該住手了!”江南不知何時出現,冷冷地說道。
那邋遢道人心中一驚:“這少年是什麼時候在這裡的?不過也無妨,這人看來也是武林中人,何懼之有?”想到這裡,他咧嘴壞笑,道:“住手?太好了,一男一女,正好夠我煉製陰陽調和丹!”
江南劍眉一凝,道:“看來是非打不可了?”
“知道就好!”那邋遢道人笑了一笑,雙手往後一揮,竟然將桃木劍御回腰間,然後他腳下一勾,拿起了拂塵道:“看我用一把小小的拂塵打敗你們吧。”
“小心,他會妖法!”那女子見江南出手相助,心中對他有了幾分好感,便如此說道。
“不用御劍術麼?”江南冷冷地對那道人說道。
那邋遢道人心中又一驚:這少年居然知道御劍術!他立即提起三分警惕,右手偷偷握住了桃木劍,嘴中道:“怎麼,你也知道御劍術?你也是修仙者?”
江南搖頭,那道人見了,心中一喜:還好不是個修仙的高手!江南道:“我不會御劍術,因爲沒學過。”
“你是哪個門派的?”那道人探問道。
江南又搖頭,道:“不可說。動手吧!”
道人嘿嘿一笑,道:“那你就小心了,我一定會讓你後悔你娘爲什麼沒給你多生幾條腿讓你逃命!”說着,他已經抽出了桃木劍來,用力往天上拋擲,此時他的左右手立即左右揮動,祭起桃木劍,然後左手抓在右手腕處,只用一隻右手來控制桃木劍。他只用一隻手看似減少了御劍力道,實際上卻是暗增了許多仙靈之力在裡面,因爲他的心裡已經拿捏了主意:怎麼說也得先試試他,他會因此一下子斃命的話,那可就不怪我了!
“小心!”那女子見那道人又祭起桃木劍來,心中忽的懸起了一顆巨石,爲這名站在她面前的挺直着腰板的少年擔心。
江南見那道人祭起了桃木劍,心中忽然有些害怕,畢竟他可是隻聽說過御劍術,還弄不清那御劍術究竟是用來飛的還是用來比拼仙術的,更未曾見過一次真正的御劍術。
這樣,還能當劍仙嗎?他自己自嘲道。
實力一看就知道懸殊之極,還能比嗎?他苦笑。
但是,怎麼說也要拼!
愛拼纔會贏。
他的劍從不入鞘,只懸在腰間,看似重但實際上又不怎麼重。——也許是他已經習慣了罷?
他很快地執劍在手,心中拿定了主意:既然桃木劍是那道人祭起的,那就先打倒那道人!
他陡然間彈出身形,往那道人衝去,意欲搶攻。但那道人一見江南思索的神色便明白了他的想法,哼哼一笑,道:“就這樣了麼?”說着,他右手凌空劃了個圈,然後往下直直地劃了一道,喝道:“劍隨風長,落星沉海!”
江南頭上的桃木劍,不知何時幻化成了三丈多長的、劍鋒顫着寒光的長木劍,同時間,它還往下猛砸,往江南的頭上砸去!
那棵蒼老的樹,一時間被破空而來的劍風擊落了數百條樹枝,木劍砸落處,居然碎了無數樹枝,簌簌落下。
江南的身形已經快如迅雷,但是那變得非常巨大的桃木劍斬下來的速度卻快如閃電!
桃木劍砸下來的速度,已經讓江南不能逃避,只能面對。
這是很現實的現實,不能逃避的,不得不面對的,就在這一刻!
江南如果還不格住那桃木劍,必定要像栗子一般被桃木劍砸了個頭上開花,不,那猛如雷擊的桃木劍如果真的砸在江南身上,恐怕江南就要被砸成一堆混着血的爛肉了!
江南還能怎麼辦?他只能怒喝一聲,將長劍往上格。
但是一手之力,怎麼能抵擋桃木劍那如同泰山壓落之力?
千鈞一髮之際,江南手上的長劍隨心而變,幻化成爲長棍,江南心中一喜,雙手同時各抓住長棍一端,只聽得他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怒吼,往上一格,格住桃木劍的剎那,他的雙手上青筋陡然暴起!
“轟!”棍劍相觸!
奇蹟並沒有發生。
那三丈長的桃木劍,打在長棍身上的瞬間,江南這才領悟到什麼叫“螳臂擋車,自不量力”。他雙手之力與幻化成了三丈桃木劍砸下之力相比,根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的長棍還沒斷,他的雙腳就已經被壓得幾乎變形,腳下此時已經形成了一個深三尺多的深坑!
地上的泥土,忽然被後發先至的劍氣擊得飛濺起來,直射雲天!
煙塵滾滾,江南的意志,在剎那間似乎崩潰了。
但是,他怎麼能崩潰?
他的心裡,還有那個小小的信念啊!
煙土飛揚,將江南埋沒在煙塵之中……
只有長長的桃木劍的劍柄處露了出來。
那女子雙目一睜,嬌叱一聲:“公子——”
她那聲音,充滿了絕望……
一切,似乎都要結束了。
結束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