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內無比安靜。
一些大臣甚至以爲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無論蕭瑾有沒有派人刺殺裴越,他都不會在此時倒臺——皇帝絕對不會允許這種情況出現。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朝爭歷來不是一朝一夕的取捨,漫長的角力纔是常態,把握住每一次機會纔有可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故此在朝堂諸公看來,當大多數人懷疑的對象指向蕭瑾,裴越只需要恰到好處的賣賣慘,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蕭瑾推入更加艱難的境地。即便劉賢這一次從大局出發對那些彈劾置之不理,蕭瑾只要一日沒有洗清自己的嫌疑,他在朝堂上的威信就會逐漸降低。
這纔是權力爭鬥中最合理的應對方式。
然而裴越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斬釘截鐵地將蕭瑾與刺殺案隔絕開來,此舉倒是讓劉賢鬆了口氣。
他登基至今滿打滿算也才四個月,自然不願看見兩位股肱之臣鬧到不可開交,裴越願意主動退讓一步,這是他最希望看見的局面,同時也爲前兩日在景仁宮中對裴越的懷疑感到些許的慚愧。
一念及此,劉賢喟嘆道:“裴卿深明大義,殊爲難得。朕與你看法相同,襄城侯絕非刺殺案的幕後主使,此事定是敵國細作暗中搗鬼。不過,裴卿身爲大梁國公,在都中遭遇刺殺,若不能抓住兇手還卿家一個公道,朕決不罷休!”
這番話殺氣濃烈,羣臣盡皆凜然。
裴越凝望着劉賢堅定的目光,心中不免生出些許悵惘。
劉賢與開平帝對待他的態度宛如兩個極端,後者始終無法完全放心,即便是在駕崩前給予裴越最大的尊重,也必然留有反制的後手。反觀劉賢自從即位以來,對裴越的信任和器重無須贅述,而且這並非是表面上的功夫,甚至在某些時候與吳太后發生了分歧。
開平帝在世時,裴越明知道對方會反覆打壓與制衡,仍舊不得不秉持着忠貞之志,最出格的舉動也就是將祥雲號和沁園的重心從京都轉移到下面州府,所求者還是自保二字。
如今劉賢對他毫無戒心,至少從他的所作所爲可以這樣判斷,然而裴越卻逾越雷池主動向前邁了一步。
雖然這一步還不至於動搖皇權的安穩,但有了第一步便會有第二步。
沒人知道裴越在這短暫的時間裡,
心中如何思緒翻涌百轉千回,他們所看見的依然是那位氣度沉穩的年輕國公,而且形象愈發高大。
隨着裴越親自出面聲援蕭瑾,這場風波看似便要平息,那些之前爭得面紅耳赤的大臣們登時陷入極爲狼狽的處境裡。
無論他們彈劾的是裴越亦或蕭瑾,此刻都有些後悔。
中下層官員倒也能做到唾面自乾,然而今日卻有兩位衣紫重臣加入到這場亂局之中。
他們分別是吏部侍郎石重寬與國子監祭酒章敦。
裴越謝恩之後便走回自己所站的位置,途中他極其平靜地看了一眼那兩位高官,眼底深處隱約有一抹憐憫。
便在此時,太史臺閣右令鬥荊楚進入皇宮,在得到劉賢的准許之後快步走進承天殿,然後當着滿殿君臣的面急促地說道:“啓奏陛下,關於衛國公遇刺一案,太史臺閣有了新發現!”
……
南城,金紗坊。
一抹身影無比迅捷地在屋宇上奔逃,手中依然持有雙刀,但如果近前一看便會發現,這兩把刀乃是鑾儀衛的制式兵器。
在他身後有上百名鑾儀衛的高手緊追不捨。
“鑾儀衛奉旨追捕刺客,閒雜人等立刻退散!”
南城本就是魚龍混雜之地,金紗坊內的情況更加複雜,不知窩藏了多少青皮無賴乃至於江洋大盜。這些人或許不怕京都府的官差,卻絕對不敢招惹鑾儀衛這種冷酷的衙門。
因而敢於旁觀這場追捕戰的人極少,絕大多數人都躲在家中暗自感嘆,屋頂上那個逃命的傢伙竟然是行刺衛國公的狠人,難怪能引來這麼多鑾儀衛的高手。
此刻追擊的隊伍中,鑾儀衛指揮使陳安赫然在列。
他遙望着前方那個身法高明的刀客,面上浮現冷厲的肅殺之意。
十一天前古水街刺殺發生,鑾儀衛便開始大索京師,然而一直沒有抓獲刺客,陳安在皇帝陛下面前幾乎擡不起頭。四天前終於發現刺客的蹤跡,卻又被他再度逃脫消失於京都的茫茫樓閣之間,最終只是在襄國府附近找到他使用的兵刃。
鑾儀衛從太史臺閣手中獲得一部分權力,這已經引起那些烏鴉們的不滿,若是不能做出一些成就,陳安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臉面繼續擔任指揮使。
因而他對部屬下了死命令,哪怕不眠不休也要將刺客找出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名密探在一個多時辰前於南城發現了蛛絲馬跡,雖然被那名刀客搶走佩刀殺死兩人,卻也成功地將消息送了出去。
隨後便是一場堪稱慘烈的追殺,收到訊號的密探從四面八方趕來,每個人都奮不顧身向前。縱然那名刀客的武道修爲極高,鑾儀衛從始至終沒有一人膽怯止步,而且追捕的隊伍還在不斷擴大。
二十餘丈外,謝懷靜面色無比淡漠,縱然身後是越來越多的追兵,而且體內的內勁正在飛速流逝,他依舊沒有絲毫慌亂,仿若早已看淡生死,只憑藉着高明的身法在屋宇之間穿行。
但是追兵與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幾息之後,他猛然提速轉向往東奔出上百丈。
人力終有窮盡之時,莫說此刻他內勁耗損過重,就算是全盛時期也非上百名鑾儀衛密探的對手。只不過陳安深知這名刺客的重要性,一具屍體和一張可以撬開的嘴截然不同,想要在皇帝陛下面前證明鑾儀衛的能力,必須要活捉對方。
因爲這道命令,謝懷靜最開始纔沒有死在對方的強弩之下,找到了一條突圍的路。
他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追兵已在數丈之外。
陳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棄械投降,本官會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謝懷靜恍若未覺,目光轉向東北面一處院落,猛然迸發出一股極其強悍的力量,接連幾個長距離的跳躍,然後如大鳥一般落於那處庭院之內。
鑾儀衛衆人緊隨其後,絲毫不在意可能存在的危險,瞬間便將此處包圍,同時還有十餘人直接跳進院內。
一幕無比古怪、與此刻緊張凝重的氣氛格格不入的場景出現在衆人面前。
庭院內同樣站着一羣人,還有人從廂房中急急忙忙地衝出來。他們手中握着各種兵刃如臨大敵,冷峻的目光射向包括謝懷靜在內的不速之客。
爲首那名落拓漢子正是冼雲。
陳安飛身躍上院牆站定,看了一眼謝懷靜,又望向院內那些人,微微眯眼道:“想不到還有意外收穫。”
幾個月前的言紙事件,鑾儀衛與太史臺閣當場便殺死和抓獲近百名敵國細作,後續又接連擒下百餘人,只是連陳安也沒有想到,那些殘餘細作竟然就藏身在這座院落之內。
不過他面上並無詫異神色,南城情況複雜難以肅清,歷來是不法之徒藏身的最佳選擇。
冼雲深吸一口氣,未做任何沒有意義的口舌之爭,沉聲道:“殺!”
迴應他的是陳安高高舉起然後用力揮動的右臂,以及頃刻間俯衝而下的鑾儀衛高手。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