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那一刀用盡全身力氣,沒有任何投機取巧的心思,本就是抱着和陳希之同歸於盡的想法,故而完全沒有理會自己身前的空門破綻。
當陳希之遽然後撤,他依然往前衝了兩步,極爲勉強地停下來。
這幾乎抽乾他體內的所有力量。
然後他便看見自己面前憑空多出一杆長槍。
緊接着清風拂來,一道身影越過千山萬水、跋涉千里路途來到他的身邊,伸手攙住他的胳膊,沒有讓他摔倒在地上。
裴越扭頭望去,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葉七風塵僕僕,縱然平時最喜潔淨此刻衣裙上亦滿是塵土,唯獨那雙眼睛如星辰一般璀璨,明亮光潔到讓人自慚形穢。她看着裴越胸前的腳印和他嘴邊的血跡,目光中殺意凝結,卻抽了抽嘴角嫌棄地說道:“你現在好難看。”
裴越會心一笑,然後握着她的手腕說道:“那女人瘋了,你小心一些。”
“好。”
聽出他聲音裡的關切,葉七溫柔地應了一聲,然後單手拔出插在地上的長槍。
裴越一陣咳嗽,見葉七擔心地看着自己,搖頭說道:“我沒事,但是這次不能同你並肩作戰,免得拖你的後腿。”
“別擔心,交給我。”
葉七拍拍裴越的手背,神色篤定而從容。
裴越便不再多言,轉身查看完商羽的傷勢,確定他死不了之後,提刀走向右側。那邊的局勢已經岌岌可危,陳希之的手下不斷地衝擊着藏鋒衛的防線,將他們的活動區域進一步壓縮,如果任由對方這樣擠壓,那麼即便韋睿和陳顯達能擊潰西吳騎兵,這邊也會因爲糾纏在一起而無法撤離。
從草原到峽谷,裴越始終衝在廝殺的最前面,體力消耗很大,再加上與陳希之短暫又兇險的惡鬥導致受傷,看起來腳步走得有些慢,遠不如平時那樣意氣風發。
可他依舊走得十分堅定。
葉七的眼神跟隨着裴越的背影,一直到他提刀殺入敵人之中,這才收回目光,同時將眼底的擔憂和心疼悉數隱藏。
當她的長槍從空中飛來時,陳希之心中的警戒已經提到最高,若是當時稍微遲疑那麼一瞬,
她就會被那杆熟悉的長槍洞穿身體。
兩人迎面相對,相距五丈。
不時有藏鋒衛的將士或者陳希之的手下殺到跟前,皆被兩人輕鬆打飛。
陳希之望着葉七槍尖上的鮮血,譏諷道:“我記得你說過不殺人。”
葉七平靜地踏出一步,眼神冷漠地說道:“前年冷姨離開京都的時候,我託她轉告你,不要再與裴越爲敵。你若執迷不悟,我不會再顧念往日情分。想來你覺得我是虛言恫嚇,或許根本沒將這個警告放在眼裡,那今日就做個了斷。”
那一步讓陳希之面色凝重。
待聽到“了斷”二字,她忽然冷笑數聲,搖頭道:“當日在師父墳前,你不就已經同我斷絕關係了嗎?”
大風驟然猛烈。
那段往事同時浮現在兩人的心中。
對於陳希之來說,朋友是一個非常奢侈稀有的概念。從小到大她都習慣孑然一身,像魚叔和冷姨等人雖然親近,名分上卻是主僕,他們也是發自內心地尊敬這位陳氏後人。至於方銳和王黎陽這種人,在陳希之心裡更談不上朋友,充其量只是一個合作對象,或者還有幾分利用的價值。
真正的朋友或許只有葉七一人,當然是在她十六歲之前。
橫斷山中的歲月艱苦又快樂,葉七到來的時候還很小,她習慣以姐姐自居,縱然偶爾也會流露幾分孤僻性情,但對這個知書達理的妹妹還是多了一些關懷。時光倥傯,葉七以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的速度成長,很快就成爲山中僅次於她師父的武道高手。陳希之經常同她切磋,從來沒有贏過,只是從交手的過程中學到很多東西。
再然後便是逐漸增多的裂隙與分歧,乃至在師父過世後徹底分道揚鑣。
葉七平舉鑌鐵長槍,再進一步。
她同樣身穿勁裝,同樣扎着單馬尾,類似的小習慣本就是當年和陳希之在一起時養成,她從未刻意想過改變。
人生有很多選擇,毫無疑問她們選擇了相反的方向,哪怕此刻她們正面相對。
“我改變不了你的想法,即便我曾經做過努力,那麼就由着你去,可是你不能越過我的底線。”
葉七淡淡說着,雖未明言,可是陳希之能聽懂她的底線是誰。
陳希之譏笑道:“說來說去,何其無趣啊,終究不過是一個藏在男子懷中的俗人。你以爲我僅僅是在報仇嗎?看見那邊的峽谷入口沒有?是我弄出來的火藥,比工匠們用來製作爆竹的火藥威力更大,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裴越整天只想着賺銀子順便討好那個狗皇帝,但是我能做的更多,爲何你偏偏要跟着他?就因爲他是個臭男人嗎?葉七,你可知道我的志向是什麼——”
回答她的是瞬間抖出十餘多槍花的長槍迎面而來,還有葉七冷漠的聲音:“我沒興趣。”
陳希之急速後撤,雙刀剎那間連續劈出十餘次,飛快擊打在晃動的槍尖上,想要改變槍尖的移動軌跡。
鐵器交擊摩擦之聲接連不斷,火星四射飛出。
然而長槍在葉七手中穩如大山,任憑陳希之雙刀上下翻飛,它自巋然不同,一往無前。
雖然陳希之的雙刀材質特殊,乃是天外隕鐵淬鍊而成,可是葉七的鑌鐵長槍足有六十二斤,放眼整個戰場上這都是最霸氣的兵器。
陳希之已經轉瞬間退出五六丈,然而依舊無法擺脫葉七的槍圍。
她冷豔而又凌厲的眉頭緊緊皺着,終於明白哪怕這幾年自己苦練不惰,依舊不是葉七的對手。
回首曾經,她從未見過葉七如此殺意凜然的時刻。
如果能與她攜手,這世間焉有能抗衡之人?
可世事從來沒有如果。
這一刻沒人知道陳希之心裡在想什麼,或許她有過反思,自己不該那麼偏執,不該爲了報仇而害死那麼多無辜的人。
終究無人知曉。
葉七的長槍已經盪開她的雙刀,直指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