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以我之命】

“哥舒大帥落敗之後,宣化大營已經沒有餘力再進入荒原,所以蠻族算計的肯定是咱們的京營。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次揮師北進的是京軍北營,極有可能是中山侯親自領兵。只要有他在,即便張德真是蠻人的內應,他們的陰謀也不可能實現。”

楊定微微昂着頭,臉上浮現無比堅毅的神情。

旁人並未好奇他爲何如此篤定,因爲這段時間以來楊定未曾掩飾自己的身份,在過往一個個悽風苦雨的夜晚裡對他們講過其父的故事,以及裴越這些年征戰南北的赫赫戰功。

像這樣久經沙場的大將軍,又怎會被區區一個叛賊矇騙?

衆人感慨一番,隨即有人問道:“楊定,你說不能繼續往北走是何意?”

楊定冷靜地說道:“蠻人抓我們進荒原是想讓我們做事,但這有個前提是咱們的大軍落敗。只要京營取勝,以中山侯的性情肯定不會匆匆收尾,必然深入荒原徹底解決蠻族的隱患。等到了那個時候,蠻人就會改變想法,因爲對方再蠢也不會繼續留着我們兩千多人。”

他環視衆人,目光無比清澈:“要麼蠻人拿我們來威脅京軍,要麼乾脆將我們全部殺死。諸位試想一下,倘若你是蠻族首領,在庫塔羣山那裡輸掉關鍵一戰之後,會不會繼續無視兩千多樑人的存在?且不說我們每日都要消耗掉一定的糧食,光是這兩千多活生生的人,只要有一線希望,都有可能給他造成很大的麻煩。”

衆人紛紛點頭認同,在南面戰事尚未分出結果之前,他們還能繼續活着。倘若大梁京軍勝出,且繼續向荒原深處掃蕩,以蠻人表現出來的殘忍和兇狠,必然會將這兩千多人全部殺死。

“那我們該怎麼辦?”有人問道。

楊定道:“要是到了堅昆部的老巢,我們活下來的希望更渺茫,所以必須在路上進行嘗試。這些天我仔細數過,蠻兵總計三百六十七人,捨命一搏未嘗沒有機會。”

同伴嘆道:“話雖如此,除了我們這幾十個人之外,其他同胞都被嚇破了膽子。莫說三百多蠻兵,就算只有三十人,恐怕他們都不敢動手。”

另一人頷首道:“是啊,就算我們突然動手,也不可能殺死全部蠻兵,能夠拼掉對等數量的蠻兵都算不錯,可剩下的人依舊難逃一死。”

楊定平靜地說道:“蠻兵亦非天神下凡,關鍵在於殺死領頭的那個鬼方。諸位,麻煩你們轉告所有人,讓他們今晚將之前偷偷省下來的食物都吃掉,然後晚上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

“好!”衆人整齊地輕聲應下。

楊定又道:“告訴他們,如果我能殺死鬼方,那就證明蠻人也沒有那麼可怕。如今京軍在南方與蠻族交戰,暫時無暇顧及我們,想要活下來必須自救。”

他逐一望過去,那一張張年輕又帶着傷痕的面龐,他們的目光中滿是感動和悲涼,因爲所有人都知道,楊定的謀劃是九死一生之舉。

可若是不這樣做,又能如何?

人生本就需要在無路可退之時徑直向前,即便因此粉身碎骨。

一宿無話。

次日天明之後,蠻兵依照慣例叱罵樑人起身,因爲這裡距離夏塔山僅有不到百里,他們當然希望能早點回到部落,屆時就能將這些樑人交給族人看管,自己則能悠閒狩獵。

然而令這些蠻兵疑惑的是,一貫怯懦似綿羊的樑人竟然敢違抗他們的命令,雖說並未做出過激的舉動,卻都賴在火堆邊不起身。

一些蠻兵悍然出手毆打,樑人在地上翻來滾去,可是始終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不多時,一位格外高大壯碩的蠻人在十餘名族人的簇擁中走過來,他那雙冷厲的眼睛掃了一圈,蠻兵們便停下動作,周遭漸漸安靜下來。

此人便是堅昆部的鬼方,亦是掌管此處三百多名蠻兵的小頭人。

他面色冷酷地笑了幾聲,咬牙道:“你們這些樑人是不是想死?想死的站起來,我親手扭斷你的腦袋。”

一片死寂。

楊定緩緩站了起來,迎着對方噴火的目光,冷靜地說道:“鬼方頭人,我們不是想死,只是已經好多天沒有吃過東西,實在沒有力氣繼續往下走。”

他擡手指向遠處那些始終在蠻兵視線中的糧車,誠懇地說道:“請鬼方頭人讓我們吃頓飽飯。”

鬼方獰笑道:“你是什麼狗東西,誰允許你在我面前說話?”

楊定不慌不忙地道:“鬼方頭人,獵驕靡大首領讓你帶着我們去夏塔山,不是讓你帶着兩千多具屍體回去,難道你真想讓我們餓死嗎?”

鬼方微微眯眼道:“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吃飽飯就想鬧事?最後說一遍,馬上起來趕路,否則遲一個數我就殺一個人!”

話音未落,周遭的蠻兵悉數拔出兵刃,地上的樑人眼中涌起劇烈的恐慌,眼看就要聽令起身。

楊定驟然大聲道:“鬼方頭人,聽說獵驕靡大首領能夠平定荒原,很多時候都是因爲他孤身擊敗其他部落的首領,不知道頭人有沒有膽量同我廝殺一場?”

鬼方擡手止住族人,滿面譏諷地道:“看來你真是活夠了。”

楊定盡力平靜着心緒,緩緩道:“如果我僥倖不死, 鬼方頭人能否答應我剛纔的請求。”

當着所有蠻兵的面,鬼方自然無法拒絕對方求死的念頭,否則難保那些驕橫的族人會生出輕視自己的心思,再加上對面這樑人看起來身材清瘦,便無比張狂地道:“好,我就親手送你上路。給他一把刀!”

中間讓出一片空地,楊定和鬼方迎面而立。

大梁百姓此刻都站了起來,一個個神色複雜地望着那個年輕的身影。他們當然知道繼續往北走是死路一條,就算沒有死於蠻人的凌虐,也可能喪命於風雪之中。然而他們只是普通百姓,縱然不少人還有獵戶的身份,可那些野獸又如何同驍勇善戰的蠻人相比?

他們相信楊定的判斷,可終究生不出太多的勇氣,像方纔那般無聲的抗議已經是能做的極限。

如今那個年輕人就要用性命爲他們拼出一條生路,或許生路亦只是幻想。

朔風拂面,吹進心裡凝成寒冰。

有人轉過頭不忍再看,彷彿下一刻楊定就會被那個兇殘的蠻人頭人活活打死。

有人眼中燃起一抹微弱的火苗,卻又隨時都可能熄滅。

三百多名握着兵刃的蠻兵分散開來,冷冷地注視着那些孱弱的樑人。至於場地中央的決鬥,在他們看來顯然沒有任何懸念,自家頭人只需要幾瞬就能撕碎那個年輕樑人。

楊定握着模樣古怪的長刀,那種熟悉的感覺在身體裡奔涌。

他擡頭看向鬼方,雙手握緊長刀,深吸一口氣。

大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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