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方桌,三把椅子。
兩壺清酒,數盤食物。
大梁立國近百年,如今盛行食不厭精的風氣,尤其是京都的達官貴人們,一頓飯總要擺上二三十個菜, 如此方能顯示出身份的尊貴。如今裴越身爲欽差,又是武勳親貴,在外人眼中已經具備講究排場的資格,像眼前這種簡陋的吃食原本就不該出現。
“二位女俠,請。”
裴越笑吟吟地望着她們,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葉七往前數年都是一個人生活, 衣食起居都要自己解決, 對廚房裡那些事並不陌生。她原本以爲這只是裴越調節氣氛的法子, 後來看見他的動作像模像樣,不由得十分好奇,便拿起一根肉串,吃了一口之後略有些驚訝地說道:“的確不錯。”
林疏月則拿起一串青菜,嘗過後微笑道:“少爺,你以前學過做菜?”
烤食物看似很簡單,但是很需要對火候的掌控能力,不能夾生也不能烤糊,要保證食材的每一寸地方都受熱均勻,這絕非新手可以做到。
是啊,以前我賣燒烤還賺了不少錢呢。
這句話只能藏在裴越的心裡,前世他的確支過燒烤攤子,不過那是在上學的時候利用寒暑假勤工儉學,順便體驗一下生活。後來進入商界, 他偶爾也會回味一下年輕時的故事,來到這個世界後卻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機會。
面對林疏月的疑惑,裴越挑挑眉說道:“這世上有些人無論做什麼只需要看一眼就會, 我們一般稱其爲天才。幸運的是,你家少爺就是這種天才。”
林疏月掩嘴失笑, 點頭道:“很是,少爺天縱奇才,世間無人能敵。”
這話從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口中說出來,再加上她靈動的眉眼中流露出來的情意,裴越頗有一種酒未開樽人已微醺的快意。
葉七扶額道:“一個敢誇,一個敢認,你們還真是配合默契。”
林疏月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些許緊張,自從葉七來到裴越身邊後,她非常明顯地感覺到其他人對這位武道高手的敬重,尤其是以鄧載爲代表的那些親兵們。雖然葉七和裴越至今尚無名分上的認定,但在那些人看來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主母。
方纔雖然是在做戲,而且葉七事先挑明這是爲了裴越着想,可林疏月內心深處依舊有些緊張。
如今她不可能再有第二條路走,只能留在裴越身邊,偏偏她的身份又有些尷尬,在葉七面前自然會無比小心謹慎。
裴越對她的心思心知肚明,眼神溫和地示意她不要擔心,然後對葉七笑道:“我記得前年在京都北郊那座小院裡,有人不允許我稱呼她爲姑娘,必須要喊她娘子,想來這是因爲她早就看出我的天才身份。葉七,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葉七面色淡然,眨眼道:“也許是因爲她眼睛不太好使。
”
裴越語塞。
林疏月饒有興致地看着二人交鋒,逐漸明白自己將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模樣。
面前的年輕男女和這世間絕大多數權勢之輩都不同,裴越殺伐決斷可是並不會時時刻刻擺出大老爺的架子,葉七雖然有些高傲但不是那種恃強凌弱的人。林疏月這些年見識人間冷暖,第一次遇見這樣有趣又有愛的組合。
即便她明白無論自己怎樣努力,恐怕也及不上葉七在裴越心中的地位,但她很喜歡這樣的氛圍。
裴越並未允許丫鬟們近前服侍,林疏月便主動起身,替二人沾滿米酒。
酒香四溢,色澤清澈。
裴越舉杯對二人說道:“承蒙二位女俠體貼,讓我浮生偷得半日閒,我先敬你們一杯。”
谷臚</span> 衆人飲畢。
葉七放下酒盞,緩緩道:“裴越,我離開京都之前,去了一趟北郊莊子,席先生有些話讓我帶給你。”
裴越問道:“先生說了什麼?”
葉七回道:“他說西吳人的目標一定會是虎城,只要虎城還在大梁軍方的掌控之下,他們就沒有能力攻佔靈州。他還說皇帝會讓你領軍參戰,但是你要格外小心,因爲西境的戰事十分兇險,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
裴越輕輕點頭,葉七離開京都的時候,席先生應該只知道西吳大軍犯境,並不清楚箇中細節,故而只能從大局上判斷。如今邊境局勢愈發明顯,西吳人的鉗形攻勢鋒芒畢露,擺在大梁將帥面前的難題便是怎樣統合邊境諸軍,能夠和虎城守軍建立起默契的配合,從而裡應外合化解西吳人的攻勢。
“席先生還說,如果局勢特別危急,你又需要幫助的話,可以去找襄城侯蕭瑾。”
葉七一邊說着,一邊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然後遞到裴越手中。
這封信的封面很簡單,只寫着“懷瑜賢弟親啓”六個字。
懷瑜便是那位襄城侯蕭瑾的表字。
“這是信物?”裴越捏着這封很輕卻又極重的信箋,神色鄭重地問道。
葉七頷首道:“席先生讓我告訴你,襄城侯值得信任,這是當年那些人當中爲數不多的好人。”
裴越默然不語,心中情緒十分複雜。
當年指的應該是十五年前,皇權更迭之際風起雲涌的大時代,能夠得到席先生這麼高的評價,可以想見襄城侯蕭瑾的品格。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席先生不惜動用當年珍貴的情誼,想方設法爲他留一條後路,只能說明他很不看好這場大戰。
換而言之,如果不是覺得西境邊軍甚至裴越本人將會遭遇危險,席先生不會特地寫這封信。
裴越定定地看着葉七,其實她來到靈州已經二十多天,有的是機會將這封信交給他, 但她一直都沒有那樣做,顯然是因爲她也明白其中蘊含的道理,不願裴越真的帶兵遠赴邊關。
打仗總會死人,裴越當然也有可能會死。
“爲什麼呢?”他柔聲問道。
葉七看了旁邊安靜的林疏月一眼,而後語氣複雜地說道:“我希望你能停下來歇一歇,但不想看到你止步不前。不是因爲我想讓你青雲直上,而是有太多人想將你踩在泥濘裡。現在我能做的只是儘量保護你的安全,可是很多事只能靠你自己。”
這番話很淺顯直白,但是其中蘊含的情意重似千鈞。
裴越的回答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放心。”
葉七微微一笑。
林疏月心中輕嘆,她忽然明白爲何葉七表現得那般大度,哪怕猜到自己和裴越發生過故事之後,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讓她以後一起回京都。
她不知道裴越將來會走到哪一步,是封侯拜相還是押赴刑場,可她能夠確定不管前路若何,他身邊一定會有葉七的身影。
見二人不約而同地看過來,林疏月面露微笑,溫婉地舉起酒杯,然後緩緩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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