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少明注視着鍾唯唯。
纖弱文靜的女子,有一雙清澈透底的眼睛,眼神溫暖柔和,卻很堅定,脣角總是上翹,總是帶着幾分笑意。
只看她這個人,你會覺得她很柔弱,輕輕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她推倒在地。
但若是仔細看她的眼睛,你就會知道,想要推倒她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她不但是天賦出衆的茶道天才,還心懷天下,在她眼裡,酈國的榮辱和百姓的富足,遠比她個人的聲名更重要。
陳少明突然有種慚愧到心虛的感覺,也許,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想要家族昌盛,想要父母兄弟平安,應該光明正大的努力奮鬥纔對。
而不是聽了那些人的安排,總是配合他們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一時之間,他不敢再面對鍾唯唯明澈的眼睛。
他垂下眼,勉強扯起脣角:“幫忙談不上,都是爲了酈國,是理所當然的。”
陳俊卿嘆息:“老朽早就想將功折罪,奈何沒有機會。若是鍾彤史能給老朽機會,感激不盡。”
“陳卿何必妄自菲薄?”重華大踏步而來,看到鍾唯唯,眼神情不自禁地溫軟起來。
他走到鍾唯唯身邊站定,溫和地安撫陳俊卿:“你已盡力,技不如人,怪不得你。朕早說過了,只要盡力,不會追究責任。”
陳俊卿眼圈微紅,哽咽着道:“陛下……”
重華拍拍他的肩膀,再和陳少明打招呼:“獨木難支,阿唯是女子,身體自來不好,酈國還要靠你,少摻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安心製茶研習茶道,有你的好處。”
陳少明暗自心驚,總覺得重華大概是知道了點什麼。
他誠惶誠恐地跪下去:“微臣記住陛下的教誨了,一定會盡力拼搏,爲國爭光的。”
重華點點頭:“走吧。”
龍輦往宮外緩緩駛去,鍾唯唯趴在重華懷裡,低聲問他:“你剛纔和陳少明說,讓他少摻合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是什麼意思?”
重華淡然道:“沒什麼。只是人在俗世,難免喜歡爭名奪利而已。他不信朕,想要依靠別人護佑家族也是有的。”
鍾唯唯道:“我也想到了,這些日子一直覺得他怪怪的。他是暗裡和韋氏、呂氏有勾連吧?”
重華親暱地捏了她的鼻子一下:“你安心管好自己的事,不用操心這些,有我在呢。
他有才,我是希望他能懸崖勒馬的,但若是他不肯,那也只有忍痛割愛了。”
如果說,她在茶道上有天賦,那麼重華在做皇帝一事上也是很有天賦的。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他迅速適應了環境,學會了恩威並施。
能給人留餘地,不是一味耍狠爭強,該出手時也不會猶豫。
鍾唯唯覺得挺欣慰的,她高興地把頭靠在重華肩上:“若是先帝和師父知道二師兄這麼能幹,一定會很高興的。”
重華有些得意,卻不肯露出來,微微翹了脣角,矜持地道:“這算什麼?若是他們知道,你有了我的孩子,那纔是真正高興。”
孩子?鍾唯唯心裡又軟又暖,一個像又又一樣可愛善良的孩子。
她笑起來:“會有的。”
“把鍾袤接回京城吧,總是讓他一個人留在蒼山,不大好。”
重華看到她期待的笑容,心情越發地好:“又又就要開蒙了,可以讓他跟着又又一起讀書。”
她真的是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鍾袤了,也是很想很想鍾袤。
鍾唯唯心動得厲害,差一點就說了好,然而話到口邊,終於還是頹然嚥了下去:“再說吧。”
“爲什麼?”重華不明白,“從前是沒有辦法,現在有我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不是不放心。”真實的理由難以出口,鍾唯唯只能施展拖字訣:
“而是現在情勢太複雜,無數眼睛盯着我,他不在京城,我才能沒有後顧之憂,若是他在京城,就成了軟肋,有些事情辦起來沒那麼容易。”
不把鍾袤接進京城給他這個姐夫看顧,卻要留給何蓑衣照料,這是什麼道理?
重華沉默片刻,淡淡地道:“隨便你喜歡。”
鍾唯唯覺得他有點不高興,討好地抱緊他的胳膊晃了晃:“等到鬥茶大會之後,我不再只是御前女官,那時候再去接他……”
重華嘆口氣,答應了她:“好。”
茶庫建在京城以北的一塊高地上。
通風背陰,通風良好,日光不能直曬,水汽不能侵襲,溫度適宜穩定,算是儲藏茶葉的絕佳之地。
自酈國建國初始,這裡就是僅次於皇宮六部的要害之地。
有專門的軍隊看守,每天十二個時辰,每兩刻鐘巡查一次。
也有專職人員維護,確保這些茶葉不會因爲保存不當而受潮發黴,沾染異味。
再保存得精心,始終是積存太久,很多茶葉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香味和色澤。
鍾唯唯在庫房裡查看許久,失望地搖頭:“我還以爲,這些陳茶在庫房裡存放了那麼久,興許會出現鬆崗國茶磚的那種情況呢,結果還是沒有。”
陳少明追着她問:“鬆崗國茶磚的情況是哪種?”
鍾唯唯並不藏私:“茶色變黑,同時味道也會變得很獨特,越陳越香,當地人很喜歡。而且據我所知,偏遠地方的人都很喜歡。”
陳少明看向陳俊卿,陳俊卿朝他微微點頭,表示鍾唯唯所言不虛,便又問道:“你之前說,你試過幾次?”
鍾唯唯道:“的確,早在去年,我就曾經試着做過幾次,把散茶堆放在一起,模擬運輸途中的情景,用水澆溼,再曬乾,然而總是失敗。
你們比我年長,接觸茶道的日子也比我久,興許能有更好的辦法也不一定。
我聽說你經常遠遊,到處搜尋奇茶好茶,不知有沒有見過類似的茶呢?”
陳少明窘迫地道:“我沒有注意到。”
他一心只想戰勝梅詢,保護父母家族不要獲罪丟命,所以從來都只關注鬥茶之道,哪裡會去管這種事?
不和鍾唯唯比,他一直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除了梅詢就當屬他,然而現在,他卻只剩了羞愧。
心有多大,眼界就有多遠,他和鍾唯唯的距離不止是茶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