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只有一生。因爲每個人都只有一生,所以每個人都應該好好的過他的一生。
回顧過去,追命的日子都不好過,不是顛沛流浪、就是不受注重,但他一向都很樂天知命,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已是半個奇蹟。
他蒼桑而不尤怨,辛酸而不悲傷。
遇挫不折。遇悲不傷。
──尤其在他得遇舒無戲:人在陋巷、不改其志之後,對人生更有大感悟。
不過,回到味螺鎮的他,在父母親墳前上香的時候,十六歲少年的追命,實在抑不住傷悲而掉淚。
因爲母親的死因有疑,使他發了狠再花兩年時間來調查,發現不但他母親樑初心是“太平門”樑家的一員,連父親崔脣容當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人物,外號“醉翻天”。
──說來也真是的,如果自己的父親不也是武林中人,何以得識“三缸公子”溫約紅?如此想來,溫約紅跟父親一樣,都是好酒貪杯的武林高手,只不過一個能飲,一個易醉而已!
追命反覆蒐集證據,細加稽查,終於發現了一段武林秘辛:
“太平門”以輕功見稱,腿法爲輔,但後來,同是下盤功夫,卻有人精研腿法,也有人仍以輕功爲本。精擅腿法的後來自立門戶,稱爲“大平門”,即“太”字下面少了一點。
他們這樣一來,同一門裡,變成兩派。而“太平門”門規雖嚴,偏又不似“蜀中唐門”和“老字號溫家”:唐門也分暗器、火藥、毒物三宗,但因唐老太太三代主掌大局,加上唐老太爺子幕後操縱大勢,雖然唐家高手,良萎不齊,意見不一,但仍能由強人領導,將“暗器”一以貫之,其他“火器”、“毒藥”只以爲輔,助長暗器之威力。“老字號”溫家到中期亦分爲:製毒的“小字號”、藏毒的“大字號”、施毒的“死字號”、解毒的“活字號”四脈,但這四脈只是分工精研,雖時有傾軋衝突,但一遇外敵,彼此仍配合無間,加上四脈首腦溫心老契、溫亮玉、溫絲卷、溫暖三等把持大局,局面亂中大穩,還算穩得住陣腳。
“太平門”強人首領樑大口一死,門裡即分爲二支:注重腿法的“大平門”新系統認爲太着重輕功,未免有“未戰便逃”之意,“太平門”積弱多年,未賞不是與這種“逃亡保命”心態有關,所以化被動爲主動,以積極抗消極,以樑鐵舟爲主、精練腿法,集衆高手之創研,以強補弱,漸有大成;“太平門”主流派的人卻覺得:輕功提縱術纔是“太平門”樑家的擅長,集數百年來獨門之秘,心得精華,無可替代,豈容後人輕侮,且何苦要捨本逐未,背棄師門?加上輕功以保命爲旨,以和爲貴,腿法則以打殺爲重,有傷和氣,是以樑豔麗爲首的一系,對“大平門”都頗不以爲然。
果爾,未久,兩系衝突日頻、互譏相殘,傾軋日重。“太平門”譏“大平門”少了的那一點,應放在頭上,即是“犬平門”;“大平門”笑“太平門”一味只會逃命功夫,不戰而逃,儘早變成“擺平門”。
兩家仇恨,愈演愈烈,因而發生毆鬥,造成人命。人命關天,又厲變爲互相尋仇,傷亡愈來愈重。
“太平門”本與“下三濫”何家素有怨隙,但“太平門”頭領樑豔麗爲了要先敉內患,便與“下三濫”何家首腦人物“何必有我”合作戮力,突擊“大平門”,男的殺的殺、廢的廢,女的奸的奸,辱的辱,手段殘暴,遠比武林外派互相屠殺更甚。事實上,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在所必然,大家都是姓樑的,如果不殺得永無翻身之力,難保有一天不窩裡反,倒干戈,給人殺了回頭。
每個人雖然只有一生,但許多人的一生便在這種族系之間傾軋仇殺中莫名其妙的斷送了。
不過,“大平門”雖然全軍覆沒,但聽說首領樑鐵舟在給同門追殺重傷垂危之前,有一個在朝廷和在武林中都極具威望的人物出來救了他,並保住了他的家小。樑鐵舟把精研的腿法要訣贈予那人之後,便因傷重不治,溘然而逝。
“太平門”了結了心頭大患,但身旁又生魔障。“下三濫”趁着剿滅梁氏叛逆之便,勢力入侵太平門。樑豔麗發覺已遲,何家有不少人已各用婚嫁、拜師、學藝、義助、任職、投靠的名義,成爲“太平門”的人,並暗行分化,奪權、併吞。
這一來,紛爭又起,這回“太平門”雖然在樑豔麗非常手段之下,仍能將“下三濫”何家的勢力勉強逐出家門,但也結怨極深,元氣大傷。
從此,樑何二族,成了“遇樑斬樑,遇何殺何”而“太平門”內,本因敉滅“大平門”而不忿的子弟,加上“大平門”裡劫後餘生的人,還有受剿滅“下三濫”行動無辜波及牽連的成員,三流合一,因爲一個出類拔萃的高手樑浸浸的崛起,統領聯合,又再成立“不平門”,脫離“太平門”而去。
可是,江湖風險多,七幫八會九聯盟和“大連盟”根本不許再有新的門派冒頭,而且這些人始終實力未夠,不足成事。“太平門”怕春風吹又生,絕不任其坐大,不住派人追殺;“不平門”的人分整爲零,各散西東,各自爲政,飄泊江湖。
樑初心(崔大媽)便是“太平門”旁系成員之一。
她長得嬌麗俊俏,原在“太平門”也甚得器重,但她不值“太平門”種種所爲,是以斷然離開太平門。
門主樑豔麗本就對她有偏見,她這種作爲,使“太平門”即行下令追剿格殺。通常,追殺這些“樑門逆徒”的事,是由樑豔麗手上心腹大將“火燒天”樑堅乍來處理。
樑堅乍詭計多端,手段狠毒,動手殺人之後,往往把人一把火燒個乾淨,“無跡可尋”;此外,在樑何二族合併期間,他跟何聖神,何太太等學了不少“下三濫”的功夫,包括的掩眼法、佈陣和下毒,他使用這些毒招去對付他的同門。
──受過他逼害,無處容身的梁氏同門都對此人咬牙切齒:這個“奸詐”的小人該落地獄下油鍋去“煎”而“炸”之纔是!
樑初心偕同夫婿崔脣容天涯流亡,隱姓埋名,一個打漁,一個殺魚,大隱於市,久而久之,樑初心紅顏變老,人也完全變了;崔脣容更大志消沉,鎮日以酒消愁。這都是因爲當年那一場同門災劫所致。
可是,是禍躲不過,那次因崔脣容大醉,賒賬不還,以致“更衣幫”好手“七層虎”朱麥尋畔,樑初心不忍見丈夫給這幹狼虎之徒活活打死,所以就重露身手,把這幹家夥打了個落花流水,但也因大腹便便,不小心捱了朱麥一記“七苦拳”,害得追命一生下來就頭重腳輕、爲傷所苦。
不過,朱麥並沒有因此算了。他是聰明人,一眼便瞧出崔大媽的輕功來路,一猜便知這對賣漁夫妻爲何窩在這小山城裡。於是,他私下通知了“太平門”的樑堅乍。
樑堅乍並沒有馬上行動。
他一向沉得住氣。
他要一步步來。
──對叛徒,他一向都不放過。
──對殺手,他一向都不饒恕。
有些人以爲殺手悽美、瀟灑、獨來獨往、賦有情於無情。追命卻大不以爲然,其實當一個殺手只是負責去摧殘另一個生命,無法無天,只爲一已之私(仇、恨、錢、權、甚至只是一種無聊虛妄的快意、成就、榮譽),就不擇手段,扼殺了對方生存來證實自己活下去的意義,這些人,活着就根本喪失了意義。
追命一向不當殺手。
──如果他真要當殺手,他也只願當一個專殺殺手的殺手。
他認爲真有本領的人,應該去當捕快。
──捕快是爲了持正執法,爲民除害;一個好的公差捕頭,對上要不怕強權,以理行事;對下要依法除奸,不畏人言。
──當一個殺手,太容易了,把不喜歡的、阻礙自己前程的、剪除之後便有利可圖的人殺掉不就得了!
但當一個好捕差何等不易,兩面爲難,四面受敵,而且還常遇上十面埋伏!
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公差。
但他心細、周密、肯下苦功,不查個水落石出勢不甘休。
他雖然年輕,但江湖經驗卻很豐足,很快的,他便查得七、八年前,樑堅乍囑人把一支“下三濫”淬毒精製的“兩頭針”置於魚肚裡,那個清晨,那一刺,便要了崔大媽樑初心的命。
他再追查一下去,發現連他父親崔脣容之死,也是有人趁他酪酊大醉之後,乘他仍舉杯痛飲之時,一掌把杯子拍入他喉中,令他哽塞致死。
那個人便是樑堅乍。他這回不放火是以爲反正不用放火也沒人會發現。
於是他寫了狀子,擊鼓鳴冤,在味螺鎮呈案,並告到霹靂鄉去。
結果是:
沒有用。
縣衙根本不敢動“太平門”樑家的人。
原因除了跟不敢碰“老字號”溫家的人之外,更因爲樑堅乍根本是縣官萬士興的“老友”,兩人狼狽爲惡、朋比爲奸、互爲奧援已久,怎會受理?
反而,樑堅乍因此得悉追命是樑初心的後人,因而與兩名心腹弟子南下味螺,決意要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