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聽了之後,陡然靜了下來。
然後他在吸氣。
深深的吸氣。
──他吸氣是爲了使自己鎮定下來?還是所聽到的訊息太令他震愕了,以致他要藉吸氣來讓自己有充分的冷靜來吸收消化這撞擊?抑或是他聽到了“破碎空虛”,便無話可說,只能吸氣而已?
鐵手一時說不出話,小欠卻在旁冷哼道:“破碎空虛,也沒啥了不起。”
溫老掌櫃的眼袋一翻,一對眼睛居然也翻出了精光四射,黑白分明:“他的武功縱不致天下莫之有敵,但以他身份之尊,在朝廷威望之隆,卻仍未給逸樂酒色淘虛了身子,光是這點來說,一生經歷過大起大落,一身武功早已大成大就,享盡大富大貴,手握大權大威,出入大搖大擺,名聲大隆大震,爲人大奸大惡,出手大開大闔,人稱之爲‘十六大’而不名之,也有道理。”
“十六大又怎樣?”小欠冷冷地道,“在我心目中,決不及一個八無先生。”
溫掌櫃的一笑,“我是一無所有,他是夫復何求。”
小欠眼如電眉如劍:“我看您是以退爲進,以無勝有。”
溫八無掮起了他那兩口包袱,道,“他是一世夠運,才情蓋世,武功卓絕,冠絕天下──我不如他。我佩服他。我的好處是量才適性,只我行我素,獨行其是,我不如他,也不傷心,我始終是我,我到底有我得意之處。我不與他鬥,但也不與他同流合污。”
小欠冷笑:“不同流,他可不一定放過你。”
溫八無侃侃自若:“我用不着他來放過。他在,我走;他來,我去。他要高人一等,我便不與他平起平坐。他若目中無人,我正好不如藏拙。”
小欠目光似激出了劍花:“你讓惡人惡,形同作惡無異。”
八無先生道,“我只是不爭。他只管行其之惡,我行我所善。”
小欠厲聲道:“你是自己不爭,故天下莫能與汝爭乎?”
八無虛虛的一笑,“因爲普天之下,人來來去去都只數十茬苒,成成敗敗得得失失都只一生,有啥好爭的?”
小欠厲聲道:“你逃避?”
溫八無無所謂的一笑,“人進我退,到頭來一轉身,可以獨我在衆人的前頭,誰曉得?天知道!”
小欠嘿聲道:“你怕他!”
八無先生這次只一笑化作一聲咳,沒答話,只望向遠遠的、沉沉的、黑黝黝的山頭。
他那種“你且管說啥都好,我還是做我自己”的態度,更激發了小欠的銳氣,“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八無先生這回倒忍不住勸了一句:“他的‘破碎空虛’,人又稱爲‘四大皆兇’.遇上他最好是友非敵,要不然,只怕要變成‘活不了死着走’了。你劍法雖高,但遇上他那樣子的人,只怕就像一根針刺進了一所空房子裡,渾不着力。黃蜂只有性命攸關的一支針,我希望看見你長長命命的斷斷續續地做許多事,而不是激激情情的轟轟烈烈地一次爲一件大事而死。”
八無先生說得誠摯,但一說完了,就咳,咳個金星直冒,整個人曲蜷抽搐得像一隻遇上沸水的蝦。
小欠看着他,彷彿在他身上看出一條路,而這條路正大風大雨,且遠得永遠走不完。
──仿似這條路也永遠輪不到他來走。
他的眼神就像這麼吐露着:
寂寞與不平。
──寂寞是詩。
──不平似劍。
──寂寞懷不平就是使人激發出詩和劍的奇彩異藝之生命源泉。
“你說錯了,我要對付他,不是因爲我能對付得了他,而是因爲這世上一定要有人來對付他這種人,所以我纔要對付他。”小欠一字一句的說,而且每一個字都像用劍在石板上刻下來一般尖銳、深刻,“如果你說對了,我對付不了他,但人在世上總不能天天只做自己應付得了的事,總要讓自己有機會去承擔一些對付不了的事和人,看看自己是不是那麼不能應付?對方是不是真的就那麼不好對付?是不?”
“何況,”小欠充滿自信的道,“不錯,破碎空虛,趕盡殺絕,冠絕天下;可是,我跟他對上過一次,他雖沒敗,我可也沒死。”
八無先生止住了咳。
他的眼睛非常黑暗,令人感覺到十分荒涼。
外邊的夜,在瀑流飛瀉聲中,更顯死寂,且漫着一股奇特的荒涼!
這時候,溫絲卷的語音,彷彿又蒼老了二十年:“也許你說的對。人不該總做自己應付得來的事,也不該一生只做對的事。只不過,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這一生裡,有那麼多的敵人,卻只有這麼少的朋友,我不想少了你。”
說到這裡,他似乎有哽咽,然後只說了三個字:
“我走了。”
只聽一人沉聲道: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