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以一口真氣,迅急出手,用姑娘耳畔的貝飾打飛了二矢,並一掌送了小欠丈餘遠,他自己這才憋住了一口氣,要強走剩下的那一段:約二丈遠的上山路。
只要到了小路,地勢便會升高。
腳踏實地,鐵手就不怕了。
不畏強敵。
不怕強仇。
可惜/可是/可恨/可惡的是,他掌力一吐,使小欠脫險,但他自己的身子卻猛然一沉。他還急走了十幾步,高地突巖雖然近了,火雖已滅,但水卻越來越深。
一下子,水已淹至他的脖子,連耳朵也覺沾了洶涌捲過而來的濁流。
鐵手這會兒眼綠了,臉也綠了。
他畏水。
──他不善泳術。
他就是因怕水,所以才常以“一氣貫日月”的內力來與水流搏纏交揉,以期鍛煉出一種剛柔合併的功力,來消滅和剋制他自己對水的畏忌。
眼看他現在就要登上高地了,但他卻一腳踩岔了,踏入了一處凹地窪洞裡,他整個人都立即沉了下去,雙足且捲入了漩渦激流裡。
本來,他還可以仗一身絕世內力,向岸上破流猛衝,他離那一處突出的高巖,也只不過十尺之遙。
但他不能這樣做。
因爲他手上有人。
他能衝,他手裡要救的人卻沒這身內力來衝刺,如強破洪必抵受不住水流壓力,只怕未離水已絕了命。
鐵手無法犧牲他們的性命,來保自己的命。
只那麼一猶豫間,水流已及頂。
也只差那麼十尺遠,他已不能再動。
他已下沉。
幾已不能呼吸。
一吸一叫就吸着了水。
污水──還有一種焦味。
幸好,這時水流雖大,水上的黑油早給沖走,剩下的火反而滅了大半,不然,他就算不給淹死,也早給燒死了。
他此刻只有高舉雙手:
把老頭子和小女孩高舉過頭。
──他不能讓他們先他而淹死。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都要救人。
他一生最重視的是;
人命。
──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性命。
他奮力穩住馬步,立住樁子:
在急流漩渦裡。──他不能倒。
這一倒,連自己和手上的人,就是三條人命。
他這時已拔足不出。
人愈來愈下沉。
水花滔天,已愈漫愈高。
火均寂滅。
水迅速已淹過他的嘴鼻:
他只有一雙眼還露在水面上。
他不能動。
無法進。
也退不得。
他只有站着,高舉着手,屏住呼吸,看洪流逐漸吞噬了他。
他只有等死。
死是什麼滋味?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的下沉。
快沉到底。
──他甚至感覺到一條泥鰍正從自己胯間遊過,無比滑溜靈活。
鐵手心中忽生一種譏刺的悲涼:
他怕水,所以常避開水,不去接近它,沒料今天還是葬於水底。
而且還連累了兩條人命。
他本來還想竭力以本身的餘力把手上兩人推送去高地。
可是,他已沒有把握。
水流已使他窒息。
他沒法子回氣。
──不能回覆元氣,萬一這一推送失錯,那麼,這兩名無辜的落在水裡,如諳泅泳,還有一絲生機,但若給自己這麼一推,只怕立即就得在堅巖上摔死了。
三人要死在一起,這也有前世的孽緣吧?卻不知前世他和這一老人家、一明麗女子的關係是啥?
他也忽然念及,人有來世嗎?若他來生投胎時,要多久纔再見到龍舌蘭呢?那時,她臉上的刀疤好了未?世叔那時還在世嗎?大師兄,三師弟、四師弟那時可還認得自己?自己那時候是啥個樣兒?男、還是女?忠、抑或是奸……?
沒想到人在臨死前,竟會想起這些。
也許他生平鮮少爲惡,所以面對死亡,竟也十分安詳。
甚至在額頂上還彷彿升起了一圈光環。
現刻他最遺憾的是:
不能救活手上的人。
所以他在水中喃喃說了一句:
“沒讓你們上岸,真對不起。”
由於他人在水中,這一說話,便吞了幾口污水,水裡也波波波連聲冒起了幾個泡泡,咕嚕咕嚕。
他自己覺得有些荒謬。
有些滑稽。
沒想到“咕嚕咕嚕”,竟是自己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好像是在水裡放了一個屁。
不過,這絕對不是他這一生裡最後一句話。
因爲他這時已喊了一聲:
“救命”。
──這“救命”兩個字,他不只是爲他自己的性命而喊的。
也爲他手裡那兩條人命。
這同時,他手上的老頭、少女,也彷彿知道他已近力盡,也正大呼:
救命。
洪流滔滔,勢無所匹,誰來救命?
一人已及時趕到。
──就是因爲在此情此境見着了這個人,鐵手才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漸下沉的生命又獲得浮升,所以他才喊得出這“救命”這個字。
──救命。
這兩個字,對一些江湖好漢而言,不是遇上自己可以性命交關的知交,是寧死不喊出這兩個字的;但於一些武林宵小而言,若非對自己有大裨益利害,則寧見死不救也不願動一指救人一命。
──來的是怎麼一種人?
夜色太稠濃,像一碗打翻了的苦茶。
東方已有點白,彷彿是一面荒唐的鏡,反映出一點死大於活、死多於生、哀莫大於心死的白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