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好一會,叫天王那邊和鐵手這邊的人都沒作聲。
只剩下兩種聲音:
那三名跪着的人裡,有兩個都發出了聲響。
──不由自主地。
原因是:
一個跪着,不住的叩着頭。
他的頭已瘀了一大片,還夾嵌着泥塊和血,但他還是不住的叩着頭。
甚至在鐵手揚聲說話之時,他還是如搗蒜一般叩着頭,嘴裡還喃喃不已的說着求饒的話。
──當然是向着“叫天王”。
那個巨靈神也似的大漢。
可是那“大漢”望也不望他一眼。
在他眼中,這個叩頭的人,彷彿不是人。
──就算是人,也不過是個死人。
略爲不同於一般死人的是:這“死人”仍能發出聲響。
另一人也是跪着,但並沒有叩首。
不是他不叩頭。
而是他失去一切動作和能力。
他全身唯一的動作就是顫抖。
不住的顫。
不停的抖。
他是那麼的害怕、恐懼,以致他除了哆嗦之外、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什麼動作也做不出來,甚至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顫個不停。
──那獅臉虎目的“一線王”,就巍然坐在他身前。
在這“老張飛”的眼裡,可沒有這個顫哆的人。
他彷彿完全不當他是一個人。
──而且連一隻狗都不如。
三個人中,只有一人無聲無息。
那是個駝子。
一個大鼻子、鬚髮蒼黃的駝子。
他已上了年紀,顯得很沉着、很沉凝、很沉得住氣,眸子裡也吐露着一種深沉的悲哀。
他完全沒有發出聲音,安靜得有點兒哀莫大於心死似的。
但鐵手還是聽得出他是有聲響的。
他的聲響來自他的呼息。
──此人內力很好。
──但卻受了傷。
──傷得不輕。
鐵手“聽”出了很多東西。
因爲他肯用心去“聽”。
他有時候甚至認爲,只要用心去聽,不但能聽出別人聽不到的東西,甚至也能聽出別人用眼睛也看不到的事實。
他的耳力很好。
那是因爲他內功高。
更重要的是:
他肯用心聽。
譬如,他現在就分明“聽”出了:
第一、二人極爲畏懼,甚是惶恐,第三人受了傷,且傷得不輕但卻不怕。
──能夠在“老張飛”這樣的龐然人物前而全然無懼,那畢竟已是個人物!
只聽“叫天王”又回覆了那殺氣騰騰的聲音:“格奶奶的,來的可卻是衙裡吃公門飯的夥計?”
在鐵手身後的陳風施禮答,“我是陳風塵,是這縣裡的班房總捕頭。”
陳風既然答了,何孤單也打亮了招子揖道:“我是個縣裡刑捕參副,兼知縣參政事。我叫何孤單。”
老烏只道:“我姓烏,名幹達,屬追緝執達吏主事,人叫我老烏。”
“叫天王”冷笑道:“你們來了就好!都是班房衙門裡的兄弟,那就好辦事了。我正要借這山頭來辦幾個人、判幾宗案子,你們來作個旁證,以免日後江湖人傳我查某人光憑好惡,任意殺戮。”
三人面面相覷,話雖聽明白了,但不明白的都是查王有何用心、真正用意?
鐵手道:“判案定罪,不回衙裡去升堂,按公依法執行,卻來這荒山野嶺倉促定讞,恐怕於理不合。”
只聽那“巨無霸”嘎聲叱道:“鐵遊夏,你雖是名捕,但今天你也涉了案,可容不得你巧言藉機脫身脫罪!”
然後查天王向身後的荊棘林裡喊了一聲:“馬軍師,你出來給大家說說原由去!”
有人應了一聲,徐步自荊棘林裡踱了出來。
鐵手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悠閒。
──來人從容悠然。
鐵手就知道荊棘林後有人,但他至少只能感覺到那兒有不少人,但並不能確知那裡有多少人,是些什麼人。
但他絕對能肯定的是:
那都是高手。
就算不是高手,也是一些異常的人。
他之所以會作出這樣的判斷,那是因爲:
真正的高手,就算在那兒隱伏不動,也會漫發出一股殺氣,或是異於尋常的呼吸。
甚至是沒有呼吸。
──連像鐵手這樣的高手也覺察不出他呼吸(但卻能察覺確實人在那兒)的人,當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普通人只是人。
那並不可怕。
因爲誰也應付得來。
高手就可怕多了。
但鐵手不怕。
因爲他也是高手。
對付高手大可應付自如。
不過,絕頂高手就極爲可怕了。
而世上絕對有這樣的絕頂高手:他們雖然只一個人,但卻仗恃了他們的武功、智慧、運氣和權術,掌握了數千百人的性命,甚至控制了全國上下子民的前程與命運,乃至影響天下萬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死榮辱。
確是有這種人。
確然有這種事。
──至少,眼前的查天王就是一個!
恐怕,現刻悠然步出的人也是一個。
這人很白淨,很注意修飾自己,來到這剛退水的泥濘地,比起其他的人,他的袍裾鞋履幾近全無污漬;他下頷很尖秀,花旦樣的臉,眉目和衣飾都很淡,反而顯得他脣上的兩撇鬍子十分活躍濃烈:就像在他人中兩旁寫了一個會跳躍的“人”之毛筆字。
鐵手當然聽說過這個人。
他也曾見過他。
這人是個極厲害的人,也是所有重大組織裡都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是查叫天身邊的軍師:馬龍。
他不但替“一線王”出謀獻計,定策決議,很多時候,他還代表了查天王出席、出面,代替“叫天王”行事、行動。
所以鐵手碰見他多於直接面對“老張飛”查叫天。
是以,朝中奉迎他的人,都贊他:
“無愧爲叫天王的智囊,一線王有馬軍師爲他行軍佈陣,出謀定計,真是如日方中,天下可得。”
甚至有人懷疑:
“沒有‘胡刀’馬龍,‘叫天王’近年也不致聲名大噪。”
的確,這十幾年來,“叫天王”收編了馬龍之後,許多事都交給他了,他也少出面料理了。
但卻聲名更壯。
然而“風林火山”馬軍師的說法卻是:
“沒有叫天王,焉有我馬龍?”
他甚至還對外宣稱:
“就別說我只會想鬼點子,手上功夫不行,沒查天王保住我,我光憑張嘴皮子有個屁用了;就是施謀略定計策,若不是有叫天王更正糾正,我早已人翻馬臥、遭人算計了,還什麼軍師不軍師?我只是‘一線王’手上一個軍兵,‘叫天王’纔是我的師父!”
他在朝中,逢人都那麼說。
在江湖上,也散佈這傳言。
那時,鐵手的大師兄無情聽了就說:“馬龍此人,深知自保之道,是行遠路之人。”
而今,鐵手就在此時此際見着了這個人。
老烏也認得這個人。
──他給鐵手送查叫天的信,就是馬龍着他交來的。
所以他向陳風、何孤單低聲說破:“他就是‘風林火山’馬龍。”
陳風畢竟是他的“上司”,何孤單也算是他半個“上級”。
不過,就算他沒說出來,陳、何二人也心知來者何人?
──武林中,畢竟沒幾個“馬軍師”。
──叫天王麾下,也沒幾個智囊謀士。
馬龍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陳風心裡馬上作了估計。
假使叫天王是與鐵手爲敵,那麼,鐵手要應付的大敵,至少就有餘樂樂、詹通通、陳貴人、李財神;這四個人每一個都不好惹,更何況四人聯手?何況現在又加上了這個智計動江湖的“風林火山”馬龍?
這還不把“叫天王”本人計算在內!
何孤單的一顆心更往下沉。
本來,他以爲就憑“叫天王”麾下的“二護法”、“兩巡使”,鐵手或可一拼(至少還有自己、陳風、老烏六扇門派系三人的支持)。
但而今看來大勢已去、局面甚危。
因爲連”四大天狼”也來了兩人──另兩人恐怕也不在遠處。
──自己等三人要應付“四大天狼”又不易解決了,何況鐵手要獨拼餘、詹、陳、李四大高手,還外加一個足智多謀的馬胡刀?
他就知道今天準沒好事。
遇上叫天王,更沒好下場。
可是戲已開鑼,演員就得上場。
就算只得一個觀衆,就算只剩最後一場,就算明知是悲劇下場,戲也得演下去。
哪怕是慘淡收場。
有的人善於逃避。
有的人勇於面對。
──逃避的結果,永遠是小問題成了大問題,本來不成問題的成了無法解決的問題,並且也製造了新的問題。
面對問題的卻沒有問題。
──因爲問題都給他克服了,哪還有問題?
只要問題不是大得把自己吞噬了,變成了另一個問題。
馬龍唱喏問好:“鐵二神捕,別來無恙?”
鐵手回禮道:“馬軍師一切可好?”
馬龍直截了當:“剛纔我們這兒發生了一些小問題。”
鐵手問:“什麼問題?”
馬龍道:“剛纔這邊,有人破堤壩,讓洪水決泄,淹沒了不少農田住戶。”
鐵手道:“剛纔洪流肆威,我也在這山上。這場面我親睹了。”
馬龍道:“但你後來還是離開了,是不?”
鐵手道:“是。”
馬龍仍好整以暇的問:“之後二爺到哪裡去了?”
鐵手用手一指對山:“大角山上抱石寺發生火災,我趕了過去。”
馬龍一笑,道:“我們卻與二捕爺剛好相反。我們原在大角山飛來石那一帶,見一文溪這邊水患,立即就趕了過來。”
鐵手道:“我們卻沒在路上碰着。”
馬龍道:“想必二捕頭是繞不文山而行,但我們卻是直取殺手澗,大家因此沒碰上。”他一笑又道:
“昨晚當真是水火交煎,大家都疲於奔命。”
鐵手鍥而不捨:“卻不知你們遇上的是什麼問題。”
馬龍不在意地道:“小問題。”
他用手一指那名不住叩頭的漢子,道:“這人叫德步西,是這一帶的飛賊。他在抱石寺起火時,大山角那一帶的居民都趕上大角山救人去,他卻趁火打劫,乘虛竄掠,劫了兩家,遇上一家婦人高聲叫賊,他一刀殺了,連襁褓中的孩子哭啼,他也一刀宰了。我們所以就趕來堵水,沒及上山救火,所以就恰給叫天王發現了,就叫‘天狼刀’巴巴子料理這件事。”
這時,站在張飛般的叫天王身邊一名雙眉如刀的精壯漢子開口說了話:“我把他抓來了。他還想頑抗,脅持了一個女子,我便把他制伏,廢了武功,押來這裡。”
鐵手明白了。
明白了爲何這飛賊德步西只有叩頭的份。
──一個已給廢掉武功的賊人,遇上叫天王,除了叩頭,還能作啥?
那“一線王”忽嘎聲粗氣的問:“依照律例,趁火打劫,殺傷無辜,這種人該如何處置?”
馬龍即答:“斬首示衆。”
查叫天次哼一聲:“押回京、州、府、縣裡斬首?豈不浪費的時間人力?”
馬龍恭聲道:“天王貴爲御封‘代御駕親征觀察吏’,又掌有‘金紫應奉寶鑑’,大可先斬後奏,將犯人問罪了再說,不必拖宕請示。”
那賊人一聽,頓時更臉無人色,又把頭叩得搗蒜泥也似的,嚇得三魂七魄,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