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一向謙沖的鐵手而今卻昂揚的說出這番話,溫八無和陳小欠倒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八無先生才摸着眉毛,詭怪的笑向鐵手道:
“你這樣想也是好的。你應付的方式是面對,我的方式是放下。我們確是不同的人。你看見我有幾條眉毛是特別長的麼?”
鐵手道:“注意到了。”
八無先生輕輕重重的咳着,然後才說,“這在相學上叫做‘壽毫’是長壽的徵兆。這夜裡看不明顯,我眉上的福德宮位還長着條白色的長毫呢!可是,這特長的幾條眉毛,若在四十歲以前長出來,這在相書上就叫‘夭壽相’,會有突然暴斃之虞。我今年四十有二,恰好過了不惑之年,才長了這玩意兒,真是好險!所以我想,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像這幾條寶貝兒。要是往你這年青人眉上長,那就不大恭喜了。我年紀大了,就在好裡想,找話來開解自己,這樣活着踏實些,也開心些。不是嗎?”
他這才轉入主題,“你反正已經來了,已經騎到虎背上去了。就算這回你要退回去,只伯他們也決不讓你全身而退了。故爾,既來之,則安之,像我的年齡一樣,一樣往好處想,至少縱然未知兇吉,但心可保平安,總是好事。”
鐵手由衷的道,“我還是十分感激先生對我的提點。”
八無先生又在拾他的包袱,邊道:“這次‘太平門’四大高手中來了兩名,‘下三濫’七大要將中來了三人──你要不要知道他們的來頭,好有個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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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手坦蕩地道:“知也好,不知也好,只要煮熟了的端上來的我就吃定了:有時知太多,反而怯場,不如不知。要知,我寧願求先生賜告:若我覓得‘四方鼠’,龍姑娘的傷是否就能不留疤痕?”
八無先生翹起拇指讚道:“好!有勇氣!有豪情!有氣概!有情義!不過我也得老實告訴你,我的藥只怕沒法讓這小姑娘頰不留疤,縱然你找到了溫六遲,他的‘四方鼠’也不一定肯給你,縱他肯給,那時刀疤已結,肌筋已死,要刀不留痕,只怕就難於破鏡重圓!”
鐵手有點泄氣的垂下了頭,但只不過片刻,他又擡起了頭,充滿期待的問:“先生可否相告六遲居士的俠蹤所在?”
溫老掌櫃笑了,咋咋咋咋的像在咳嗽,他笑得與一般人不同,他在咳嗽時吐氣,笑時反而吸氣。笑着之際還能吸氣,那不是件容易辦到的事,也是件違反自然的動作:
“你果然不死心,溫六遲與我九天十地也擱不着一起,只都是從‘老字號’迫出去的人,他注重住的,所以喜歡開客棧:我愛吃,故多開食肆。前些時候我聽說他在參鎮蘭塘一帶開了家‘白居不易’的客店,但也有人說他早就離開了。我看你還是多小心自己吧?這麼多的敵人,都想把‘四大名捕’先殺一個,打開一個缺口,那麼正義的神話就只有鬼信了!那時羣魔亂舞,宵小肆威,我也不願見你成爲他們向正義攻城戰的第一道缺口!”
鐵手心中暗自把溫絲卷的話都記住了,只淡淡的道:
“諸葛世叔常告誡我們:當一個好捕快,就是除暴安良、鋤強扶弱、秉公執法、持正衛道,要有明知不可爲但義所當爲者必爲的精神氣節。先生勸誡,在下心領,如果我死了,卻能喚起後來者相應承傳這一點正氣的話,縱犧牲了,又何妨?求仁得仁,縱九死猶未悔也。”
八無先生又劇烈地嗆咳起來:“犧牲犧牲?又不是畜生,畜生也貪生,好好的一生給些什麼不着邊際的理想犧牲掉了,那爹孃真是把你給白生了!我呢?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此殘生,不願有爲。老弟你如日方中,還是多與人聯手──”
說到這兒,他用“眼袋”向正靠近龍舌蘭身畔似眼色輕撫琴的陳心欠瞟了一眼,才接下去說,“少跟人結仇,這纔是上策啊。”
鐵手明白他的苦心,不卑不亢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武林前輩說的話,我卻是聽而不信的。現正縱橫江湖的人物,比在家裡在朝廷在商場都更可由己。不能由己,若非託詞,亦多是藉口,無非掩飾自己的不足不能,以江湖、武林、時勢、局面的諸般理由,爲自己開脫。人在江湖的好處,就是身可由己些。我的三師弟常吟說:‘得失前緣已定,聚散本是平常:執着徒增煩惱,灑脫樂得自在;笑罵大有人在,江湖去留自己。’就是這個意思。我還真希望先生加入我們這行列,引領我們作些轟轟烈烈的事哩!”
八無先生又埋首收拾他的細軟,搖首嘆息道:“你年少有爲,能剛而不愎,實人所難也。我本來勸你知進退,你卻倒過來勸我辨是非,明得失。算了算了,我這‘八無’,本應加上‘無法無天’,現只求放下、看破、自在,只要好聚好散,自由自在,就算天下人都走他們的陽關道,我只顧我眼前腳下的獨木橋,如此而已。”
鐵手喟息的看着他忙於收拾、忙於咳嗽,喟息道:“先生真的要走了?”
八無先生已收拾得七七八八了,只低首打點,邊說:“我是不走不行。老字號的人定必風聞我在這兒,我可不想再走這與毒爲伍、與毒同眠的回頭路。何況,來的人還有個一線王查叫天。”
鐵手一震道:“看來先生的嗆咳,是源自嚴重內傷。──莫非正與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聞’的一線王查叫天有關?”
八無先生忽然整個人都彷彿僵硬掉了。
他收拾的動作也突然停頓。
好一會,他才哽着語音說了一句:“你少惹他。”
鐵手道:“只怕我不去惹他,他也不會放過我。”
八無先生沉默了一會。
他匆匆把剩下的東西都裹入包袱內,一口氣打了兩個結,才舒一口氣,彷彿在心裡卻解開了兩個結:
“對,你不找他,他也會找你。你只要活着一天,已礙着他的聲名地位。他長於內力,你也擅於內功,總難免要會上、對上的。”
鐵手微笑道:“他比我多了三十年功力,早已爐火純青。”
八無先生道:“你卻比他年輕三十歲,也後生可畏。我看你已煉成‘一以貫之’的絕世內力,剛纔在瀑布急流時與殺手們對敵,以渾厚雄長、至剛至大的內力,將至柔至軟、綿延無盡的水流交纏激發,蔚爲奇觀,也堪稱冠絕武林。”
鐵手道:“我自知內功一味剛宏,只怕不足,故常與柔物如水者相互激發,以取並濟之效。”
八無先生道,“我聽說過你有幾場生死大戰,都運用了水流與內功二者剛柔合併以制敵。這是你內功元氣陰陽相濟的好處。不過,查叫天的內功,依然非同小可,已臻化境,返璞歸真,只怕你仍非其敵。”
鐵手沉凝地道:“敢問一聲:先生可是着了查天王的‘破神功’?”
八無先生臉露痛苦之色,“不,還有‘碎大法’。”
鐵手動容道:“他竟已把‘破碎神功’都練成了!?”
“不止。”溫八無一陣劇烈慘咳,咳得全身似給抽乾了氣,要塌下來了,他好不容易纔勉強撐住,吃力的說:“他連‘破碎空虛,神功大法’,無一不練成,無一不練至登峰造極之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