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宋懷序習慣了談判或者商場的氛圍, 他這一句話,帶着上位者的威視,與之前的情緒有些不同。
她連大名鼎鼎的沈三爺都不害怕,更何況是他的朋友宋總。
關青禾如水的眼眸微微擡起兩分,手中的叉子輕輕擱在一旁:“宋先生和經年一向這樣?”
宋懷序懶散答:“誰讓他先說我的。”
男人都是這般幼稚的麼,關青禾不解。輕輕擦乾脣上的痕跡,問:“宋先生的消息客觀到什麼程度?”
宋懷序慢條斯理地端起侍者送過來的茶,語調不急不緩:“今天我做一回說書人。”
關青禾表情狐疑, 見他勾着脣, 妖孽似的, 比之沈經年的文雅,更顯隨意。
宋懷序放下茶盞, 問:“我這裡關於他的故事太多,一時間說不完,你想聽哪個階段的?”
宋懷序咦了聲:“他的秘密太多了。”
宋懷序給自己添了茶,嗓音清冽,故意道:“孫虹想告訴你, 沈三以前有喜歡的人。”
關青禾腕間頓住,這話實在出乎她的意料, 沈經年說沒有, 他說有, 是真的, 還是故意逗她?
宋懷序見她垂眼, 少女漂亮的眼弧度微微向上,如水墨煙雨一般, 立於江南。
他勾脣:“在他結婚前,這個人,我也從沒見過。”
對面的男人娓娓道來:“沈三從小隨老太太一起生活,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望月樓,他的雕刻天賦非同一般,曾經老太太在談生意,他隨手雕刻的一隻玉狗在臨走時落在瞭望月樓,當天便被人看上了,那時他才七歲,那是他唯一一個公開在外的雕刻玩意兒。”
“那時他靈感許多,我也曾收到他的禮物。接管沈家之後,他再也沒親自動過手,都傳他是沒有那樣的靈氣了。”
關青禾的眼睫微微垂下,這話有些不對,沈經年如今還在雕刻,並且十分熟稔。
宋懷序好似洞察她的疑惑:“我這話說得不對,是吧?”
關青禾點頭:“我見過他最近的玉雕。”
宋懷序的兩指託着自己的下頜,一點也不意外:“所以,他重新開始雕刻,這便是我要說的秘密。”
他幾乎是吊足了胃口。
關青禾越發覺得“說書人”這職業還挺適合他,他的自我選擇非常精準。
“三年前的某一天,他忽然獨自一人前往沈家祠堂,取出了存放在那裡將近百年的一副面具。”
關青禾幾乎是下意識想到了那張金絲蝴蝶面具。
“這張面具的真容沒有人見過,就連我,也只是曾在以前的舊報上見過黑白照片,是一個半成品,至於剩餘的一半設計圖紙,早在戰亂年間丟失。”
“我去他家時,意外見到他親手修補完了另一半,爲其添加了一隻生動的蝴蝶。”
“我當時就知道,就像那隻金蝶立在面具之上,他的心裡也落了只蝴蝶。”
關青禾的指尖停在桌面,桌面冰涼。
那張金絲面具完整又精巧,她記得上面的每一個設計,尤其以蝴蝶最爲靈動,停貯在眼處。
她曾戴着它,與沈經年共赴巫山。
卻在今晚得知,這面具的主人並不是虛擬,而是真實存在。
沈經年要她戴上面具的那晚,看的是自己,還是那個令他重新動手的人呢?
關青禾可以接受他曾經喜歡過別人,但卻無法接受自己收到的禮物是給別人的。
這一刻,她對沈經年的信任有了一絲的疑動。
“是因爲那個人?”
她音色清柔靈動,卻不知不覺中添了幾分淡淡的緊意。
宋懷序沒答,而是笑了一下:“從那年起,他每年都會有一段時日避在靜園,一人獨處,完成送予她的禮物,爲此耗費不少時間,拒絕我們的邀約。”
可不就是意中人,關青禾心想。
她調整好紛亂的心緒,脣邊牽動,微微一笑:“難怪,沈三爺會有癡情一評價。”
曾經她聽聞這二字,只覺得有些奇怪,如果宋懷序說的是真的,那就對應上了。
宋懷序抿了口茶:“論癡情,他還比不過我。”
關青禾:“……”
她心中一點怪異情緒也因爲這奇怪的攀比而褪去些許。
宋懷序語氣閒定:“沈三的意中人是個女人。”
關青禾瞥了他一眼,難不成這性別還有別的可能,他看起來並沒有其他性取向。
“據我所知,這三年,他親手準備的鐲子,或是項鍊,耳飾,皆送給了那個人。”
“那段時間,是立秋左右。”
關青禾的心間好似也有一隻蝴蝶落下,扇動着她心底的風,即將破開逃出山谷。
“中秋之際,他會前往清江市。”
“後來,我們都沒再見過那些禮物去了哪裡,久而久之,變成了一個秘密。”
宋懷序脣間高深莫測地說着秘密,卻看向關青禾:“好了,我的秘密說完了。”
清江市……
關青禾怔愣,出了神。
侍者剛好將他之前要的甜點都準備好,準備送去樓上,被宋懷序拒絕,他自己拎起。
餐廳里人散了一些,不時看向這裡,可惜聽不見內容。
宋懷序撐着臉,恣意地笑着,暗示:“這個人是誰,沈太太現在可以去逼問他了。”
他的電話鈴聲再度響起。
這回,關青禾依稀聽見裡面傳來的明豔女聲:“姓宋的,你是去拿甜品,不是當廚師,這麼久還不回來。”
宋懷序低聲:“快了。”
他起身,朝關青禾點頭示意離開,走出一步,又扭頭,似笑非笑:“對了,三年前,他也是從清江回來。”
走得遠了,她還能聽見宋懷序那懶散的聲調:“宋太太,你放心,我騙的都是別人。”
關青禾覺得沈經年和他還真是朋友,說話都很像。
她垂下的手輕輕擡起,低頭看向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因爲今天要泡溫泉,所以她便沒戴首飾,也沒戴耳環和鐲子。
以往,會有一抹綠色存在於腕間。
從小到大,關青禾收到的沈家的生辰禮中,基本都是一整套頭面與首飾,除去耳飾,其餘基本是單數爲佳。
三年前起,她的生辰禮中,有些開始出現雙數。
是因爲多了一個人的禮物麼?
那張金絲蝴蝶面具,是因爲今年自己在中秋前來了寧城,才送出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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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序提着幾道甜品回了園子裡。
見到坐在池邊正將兩隻玉足泡在水裡的少女,他脣邊彎了彎:“宋太太,你這樣,待會豈不是泡你的洗腳水。”
穿着絲綢睡裙的少女扭過頭,綺麗動人。
她足尖點着水花,聲音清靈:“宋先生,一刻鐘的時間,有六個人給我發消息,說你在樓下與一美人交談甚歡。”
宋懷序思忖着:“看來,我的人緣還不夠好,這麼多人向你打我的小報告。”
莫不是想挖他的牆腳?
池邊少女忽然起身,赤着足,一路踏進了屋子裡,留下一串小巧的水印在地板上。
宋懷序拆開一盒甜點。
他聽她問:“說別人的事好玩嗎?”
“還好。”宋懷序挑了下眉:“沈太太這個人,蠻有趣的,你應該和她合得來。一個送了三年的禮物,都不吱一聲,一個只信他不信旁人。”
“你不告訴沈先生?”
“不說,他說我的事也沒知會我一聲。”
一小勺蛋糕送到他脣邊。
宋懷序垂目,看着她這一刻忽然的主動,微彎下腰湊近,就着她的玉指去吃那小塊。
還未嘗到,勾人的嗓音也隨即響起:“想吃?那把你自己的故事也說給我聽聽。”
果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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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序離開後,之前有個別蠢蠢欲動的公子哥也沒敢上前,畢竟想想也不簡單。
關青禾沒了吃東西的心思,要了一份粥,讓人送過去,隨後便離開了餐廳。
他剛出餐廳,不遠處一道男聲低低叫住她:“沈太太。”
關青禾停住腳步,側過臉看見一面之緣的經理,柔聲問:“是有什麼事嗎?”
經理快步過來,目光不由得在她臉上停留,恍然如夢:“是這樣的,孫小姐追來度假村了。”
他露出無奈的神色,“我攔着不讓進,她卻要我帶句話,否則會鬧開……”
還好,不是見本人。
關青禾問:“她要你帶什麼話?”
經理遲疑,孫虹的話實在太過驚嚇:“沈太太,不如我隨你一起去三爺那兒說?”
他覺得說給三爺聽比較合適。
關青禾卻微微一笑,淺紅溫潤的脣彎着:“她說了是給我聽,還是給三爺聽?”
經理:“您……”
關青禾說:“那便說吧,沒關係。”
經理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孫小姐說,她知道關於沈三爺以前爲心上人做過的事。”
一句落,走廊寂靜。
關青禾的眼睫終於扇動了兩下,方纔與宋懷序的交談中,他對故事中的“她”有過類似的稱呼。
而現在,孫虹給“她”賦予了另一個。
意中人或是心上人。
都是一個甜膩而溫柔的稱呼。
兩個不同的人,給關青禾一樣的答案。
許久,她低柔開口:“我知道了。”
經理剛剛低聲說完,也注意她的神色,聽到如此輕柔的回答,也不由得暗暗吃驚。
不愧是沈太太,這般冷靜。
要是普通人聽見說自己老公有心上人,怎麼也該會憤怒或者難過,哪裡會這樣。
要不是關青禾能看出一點心不在焉,他都懷疑,面前這美人是不是玉石做的心。
他就說,沈太太怎麼可能不在意。
殊不知,關青禾的心不在焉是因爲,孫虹的話無意中更是佐證了宋懷序那“爆料”的真實。
經理回到了園外。
孫虹見他一人出現,皺眉:“你沒說嗎?”
“說了。”經理現在可沒耐心,但職業責任,還是語氣正常:“沈太太說她知道了。”
“沒了?”
“沒了。”
怎麼沒了?她不出來問自己,不好奇心上人是誰嗎?
孫虹追問:“她沒問你真假,沒問你是誰?”
經理搖頭:“孫小姐,話我已帶到,沈太太只回答了這句。你可以離開這裡了,不要讓我難做。”
孫虹不信,關青禾怎麼這般淡定,知道沈經年心有所屬還淡然無比,除非她不愛沈經年。
想到這兒,她也怔愣住。
因爲孫虹還從來沒考慮過這種可能,現在細想,關青禾上次也是如此,頓時心情複雜。
她連沈經年都看不上?
孫虹難以想象,關家就是一個破落戶,關青禾看着清高,可她沒想過,竟然清高到這種程度。
她沒機會進去,關青禾又不出來,無計可施。
而不久後,得知孫虹追去溫泉度假村的孫文秀打電話過來:“孫虹,現在、立刻回來!”
-
關青禾回到“桂枝香”時,沈經年的會議已經結束。
她換了鞋,在玄關處沒有走進,而是隔着一段距離去瞧那邊的男人,透過雕刻着芙蓉的格珊。
桂花樹的紙條在風中被吹動,嘩啦嘩啦的響動間,也有一絲清淡的香味傳過來。
“關老師,怎麼站在那裡?”
沈經年迴轉,看見纖細的身影立在那裡。
他已經換了浴袍,胸膛處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點鎖骨與線條,好似已經等她許久。
關青禾回過神,緩緩步入屋內。
她狀似無意地開口:“今晚孫虹過來了,不過被攔住了。”
沈經年嗯了聲。
關青禾說:“我在餐廳碰見了宋先生。”
沈經年挑眉:“他也來了。”
關青禾問:“你們互相不知道麼?”
沈經年漫不經心答:“我又不是與他泡溫泉,知道他來做什麼,說不定還要和他吃飯,浪費時間。”
這話真是……
關青禾聽了一個秘密,心思再多,也不免失笑,她懷疑宋懷序也可能這麼想,所以並未告訴沈經年。
關青禾注視着他正繫着浴袍的那雙手,長指如白玉,在他的手底下,曾雕出那樣優秀的飾品。
“爲什麼是宋先生暗戀,最後是宋太太求婚?”她問了個截然不同的問題。
沈經年隨口:“他故意的。”
他側眸,眸光映出她動人的模樣,兩人離得不遠,氣息相近:“他這人有點傲嬌。”
沈經年的嗓音說起故事來也是悅耳磁性:“嫌橫刀奪愛不好聽,又偏偏做了這種事。”
“他等了六年,等着宋太太與別人的婚禮差點舉辦,若不是他知道不會成,現在寧城最大的新聞該是他搶婚。”
“如今如願以償,又被宋太太求婚,快得意忘形了,炫耀了不知好多次。”
關青禾又聽了一茬八卦。
但今晚,最大的八卦是自己和沈經年。
“再聽沒有了。”沈經年結束這個話題:“關老師,現在這個時間泡溫泉正好。”
他朝她伸出手。
關青禾捲翹的眼睫下落,將自己的指尖搭在他的指腹上,感受到些許薄繭。
忽然,她收回去。
少女盈盈看他,嗓音清柔:“我帶的東西,要拿出來用。”
她如此主動,沈經年雖有些意外,但夫妻情趣的事,坦然接受:“好。”
關青禾說:“你先去那邊吧,我換下衣服。”
沈經年進了屏風後,她取出行李箱裡的東西,指尖輕輕撥弄了一下眼罩上的鈴鐺,一陣叮鈴音動,被她攥住。
鈴鐺內的小玩意撞擊着,好似撞在她心間。
她揹着手,慢吞吞地去了屏風後的池邊。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臂搭在池邊,關青禾垂着眼簾,視線裡出現攏在雲霧中的男人,面容斯文俊美,胸膛在水面之上,周圍燈光繚繞,風流恣意。
關青禾站着,與他有着極大的高度差。
看着他如今褪去第一次初見時的文雅紳士。
她與他的第一次相見,是他的第幾次見面呢?
關青禾現在一直都在回想宋懷序說的秘密,或許是因爲與沈經年平日相處,她難以想象。
她發着呆。
他爲什麼還能表現得那般如常?
還是自己自作多情,今晚會錯了意?
沈經年修長的指骨觸碰到她的腳踝,嗓音徐徐:“關老師不讓我看看選了什麼?”
一股溫熱在自己的皮膚上蔓延。
關青禾輕聲:“不讓。”
她坐在池邊,小腿都沒入水中,溫泉水熱。
東西擱置在石臺上的聲音清脆悅耳,沈經年輕笑:“用在我身上,也不讓我看?”
關青禾眨了下眼,取出那個眼罩,鈴鐺作響,伴隨着她動人的音色:“你戴上這個。”
她連命令人都是溫柔的。
“我看看。”沈經年接過那眼罩,指尖與她相碰,交接時,小巧的鈴鐺在水面上叮鈴叮鈴地響着。
他反而扣住了關青禾的手。
沈經年擡眸看她,笑說:“沈太太親自爲我戴,如何?”
他站起來些許,水珠滑落往下,最後重回池裡。
關青禾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身上的味道與溫泉周圍的香氛融合在一起,熱氣瀰漫,衝着她的臉頰。
她指尖微動,抿脣點頭:“好。”
沈經年帶着她的手,像是在主動指引,頭枕在她邊上的臺上,黑髮沾了水。
他闔上眼,微微仰着下頜,喉結滾動,也有水珠從旁邊滾落,肆意綺麗,活色生香。
關青禾捏着眼罩,從他柔軟的發間穿過,覆蓋住男人那雙深邃多情的眼眸。
鈴鐺就在他眉心下一點位置。
沈經年微微動了下頭,薄脣微揚,月下美人坐於池內,矇眼的畫面過於誘人。
他問:“關老師今晚想要對我做什麼?”
這話意味深長。
明明是自己主動,卻好像他掌控了一切。
關青禾麪皮被熱氣薰得緋紅,低垂着眼睫,替他調整眼罩的位置,指尖停在他的上方一釐米處。
明明被遮着眼,沈經年卻彷彿依舊能看見,腕骨一擡,就捉住了她懸在他臉部上空的手。
關青禾猝不及防,被他扣住,從池邊滑落,跌入水中,長髮沾溼,被他託着纔沒滑倒。
她微喘着站穩,周圍全是沈經年的氣息。
水花終於平靜下來,關青禾在他身上也不敢動,稍一擡頭,就額間碰到他的下頜。
“我聽宋先生說了一個秘密。”
“關於我的?”沈經年的指間是她在水裡浮起的髮絲,絲絲纏繞,他的五感變化。
關青禾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裡摘出來,從他身上退開,右手覆在他被遮住的眼眸上。
不再對視,她好像可以隨意提問。
清靈音色在池上響起:“他告訴我,你有個意中人。”
男人眉心下的鈴鐺在她手心與他之間悶響一聲,蓋不住他的應答:“嗯。”
“多久了?”她又問。
是自己還是另一個“她”,關青禾不問旁人,只聽他說最終答案。
沈經年微微側臉,似乎在尋找她在哪個方位,聲音來源之地,貼着她的手心。
他低語:“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