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欣睜開眼的時候,右眼上被眼角的紗布遮住了視線。光線朦朦朧朧透進來。
女生看着頭頂被**了一般的白色燈光,眯了眯眼。
神啊……爲什麼不讓我去死呢?
女生平躺在牀上,感覺到胃裡有小小的塌陷。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吧。絕望在身體里拉出巨大的割裂感。
童欣想苦笑一下,卻被嘴角傳來的痛阻絕了。像是從身體裡滲透出來的痛楚,蔓延到身體每一個角落裡的細胞。女生狠狠蹙了蹙眉,痛得像是要從中裂開。
女生擡起因爲輸液而冰冷的右手,在臉上緩緩劃過,手指觸碰到紗布的質感,不屬於自已般的柔和。童欣舉起右手怔怔盯着,日光燈的光芒透過指縫鋒利的刺在左眼裡,女生將手慢慢扣在左眼上,將模糊的光暈揉了進去。
要是能看到陽光就好了。
再醒來的時候,女生看到身旁的男人,遮住了一整面牆的陽光。
“醒了?”
女生有些絕望的闔了眼。
“餓了嗎?”
“還痛嗎現在?”
警報一般的忙音割得耳膜劇痛,在腦海裡蕩起颶風一般的轟鳴。童欣緊閉着雙眼僵挺着一動不動。爸爸的聲音,一字一句,潮水般從耳朵倒灌進女生的心裡。
“學校那邊沒說什麼,現在就住醫院好了。要是想回家也可以,我們把房間給你騰出來了。”
“我和你阿姨,就算有了孩子,你也還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大女兒,她是我的小女兒。”
“那天是爸爸不好,爸爸不是有意要打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爸爸還是愛你的……” 爸爸伸過手來,拉起女生蒼白的手,輕輕的放在自己的手裡。
女生的瞳孔猛地放縮,那一瞬,童欣突然覺得靈魂出竅,她的眼睛站在一旁冷冷觀望,看着自己這行將就木的身體怎樣被摧枯拉朽的毀去。
“以後週末有空就回家來,回來彈鋼琴好了,你還是睡你以前的那間房。等過一陣再長大一點,你妹妹要送去她姥姥家……”
拜託了。
拜託誰來制止它吧。拜託誰來毀滅它吧。別讓我成爲時間的罪人。
敲門聲像是一瓢冷水突兀的插入進來,打斷了爸爸長長的言辭。男生單薄的身形向爸爸微微點點頭:“叔叔你好,我是童欣的男朋友。”
童欣微微擡起目光,看到男生僵直的臉線,臉色慘白。背對着自己面對爸爸的姿勢簡直像是在保護女生。
童欣幾乎是在心裡冷哼了一聲。
爸爸愣了下連忙站起身笑着招呼:“呵呵,你好你好。”尷尬了一下對兩人說:“你們先聊。公司還有事,那我先回去了。”抄起一旁的外套匆匆走了出去。
女生盯着爸爸的背影一步步向門口走去,才發現他似乎有些佝僂了。關門聲咔噠一聲,像是一個解脫的暗號,女生渾身癱軟下來,一動不動的瞪着空空如也的牆壁。
你說,我究竟應該愛你,還是恨你呢。
童欣嘴角抽動,愈發的痛,女生狠狠咬着嘴脣,直到滿口腥鹹。
胃裡的痛感攪過來攪過去,悶到要死。悶在心裡的苦,一點也無法闡述。
爲什麼愛和恨不能更明晰的表達出來?
邵天祈一言不發,坐在一邊看着她。
童欣回過神來看着他,帶着似有似無的嘲意對他笑了笑,痛感卻立即把即欲揚起的嘴角扯得僵直。
邵天祈連忙說:“別笑,我明白。”童欣仰起臉,看到男生眼眶裡有什麼快要滿溢而出。女生的心沉了沉。
“對不起……”男生極輕的呢喃一句。
童欣扯過紙筆寫道:沒事啊,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邵天祈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最後卻突然伏在病牀上,女生的膝蓋上傳來一陣異乎尋常的溫度。童欣微微低了低頭,看到男生筆直的雙肩輕輕聳動了一下,像是被極力遮掩的嗚咽。
童欣慢慢轉過臉去,窗外高聳的住宅樓,因爲雨水長期的浸透,在頂部出現了一道道淚痕一般的鏽跡。天氣是陰天。在鉛灰色的幕景下,一切都像無盡的墜落着,墜入深不見底的絕望。
童欣呆呆的盯着窗外,淚水安靜的淌下來。
晚上躺在病牀上,痛的睡不着。
不合眼,閉上眼睛就會被黑暗掘走,淪陷到一無所有。
女生狠狠吸一口氣,可是肺腑鬱結一般,悶在了喉嚨裡,越是用力,越是窒息。嗓子裡糾結的一團,堵得很厲害,把女生每一次竭力的深呼吸都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不斷地嘆息。
一聲又一聲,割裂女生的思維。
風捲雲涌一般的畫幀,在女生眼前瘋狂的翻卷着。
每一頁,都猙獰的像要吞滅她。
你不許逃避!
你要接受!
你要成爲我們期待的你!
女生眼神黯淡的像一口枯井,吞沒了一房間的光。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並不知道會這樣……天祈那條短信是我發的,我正好幫他拿手機那時候,我以爲你……很抱歉!請你不要誤會天祈。”
“天祈很在意你,雖然我和他並不是很熟也可以看出來的,他很喜歡你,所以他的話不會那樣說的……”
“所以請你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你有什麼事的話,天祈一定也會難過的要死……”
病牀上的女生平躺在那裡,呆滯的如同靈魂出竅。像是所有的生命都從身體裡流瀉殆盡一般,只剩下那孱弱而乾淨的軀殼徒勞無功的守候着,不信生死,不信神佛。
洛可兒頭垂的很低很低,簡直像是自言自語般不斷地道着歉,那些從她嘴裡飛速流出的字,每一個音節,像是慢慢的,一點點剖盡了女生所有的勇氣和衝動。
直到最後,聲音低沉的說不下去。洛可兒才擡起頭來看到童欣已經死去般的面容,她幾乎在女生的眼中看到了暮氣沉沉的死亡。
那麼,原來說什麼,都是徒勞無功了,對於現在的童欣而言。
洛可兒咬咬嘴脣,深鞠一躬:“那……我先告辭了。請你好好休息。”倉皇逃往般向門口快步走去。
童欣的目光像是凍住的冰一樣貼在女生身上。握住門鎖的洛可兒像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停了停纔開口:“有什麼事的話,講出來就好了吧。不可以忍受的,講出來說不定就可以釋懷了。”
女生回過頭來,衝着童欣綻開了甜甜的笑容。
童欣眼中的光猛地聚散。
那一刻,童欣突然覺得想要活下去。
在她眼前綻放的陽光,點燃了所有希望的微弱火光,幾乎就要驅散所有觸手可及的灰霾。
女生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有一個叫Lynch的人曾經對自己說:“認識你真好。”
那時候,童欣突然想,說不定活下去也不錯。
拆線第一天女生回了學校,因爲是早上上課的時間,路上人很少。女生路過軍訓的場地,腳步停了下來。
童欣看着禿的寒心的樹枝舒展了眉眼。
那時候還是枝葉繁盛的你,如今變得這樣安靜而寂寞。既然明知要凋落,又爲什麼如此努力的綻放呢?
以及那個時候的自己,被剔除了的自己,沒有被檢閱的資格的自己,之前究竟是爲了什麼而汗流浹背拼命忍耐呢?
童欣看到時鐘上的指針逆時針開始奔走,時間瘋狂的倒轉了起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
對於終點只有死亡在等待的人生,我們所做的一切,最後都只是奔向死亡的見證。
被人們崇信的愛情、金錢、成功、高尚,如同這世界的一切,都是腐朽的。
除了虛無!
虛無是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完美。
女生把手鬆鬆的蓋在左眼上,世界從指縫的空隙裡,一點點流失掉了重量,只剩下透明的飛鳥一般的姿態。
輕快的如同什麼都捨去了。
童欣的眼中漸漸迸出了光芒,女生欣喜的有些猙獰的表情衝破了手指與紗布的束縛。
她飛奔出去。迸裂的傷口在白色紗布上浸出淡淡的血色。在湛藍的天空與金色的陽光下一點溫暖的紅暈。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想飛。在這樣的天空下。我要成爲飛鳥!我要成爲流雲!我要成爲光!
風從女生腳下疾馳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