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通州,張家灣。
早在七月,朝廷會推漕撫李三才爲戶部尚書,然直至現在,李三才仍在通州滯留,不曾到京任職。
通州,原是李三才老家所在,十多年前,他就於運河北岸購了不少地。朝廷派大璫張曄於此設稅關後,李三才所購土地頓時價格大漲,來回倒手,掙了足有萬兩銀子。
滯留老家不上任,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顯然是不行的。李三才上疏稱自己自鳳陽北上,路上染了風寒,需靜修一段,方能治事。
內閣那邊,首輔也是獨輔的葉向高是東林黨的魁首,自是知道李三才的打算,因而不曾催他。宮裡,萬曆收到李三才的奏疏後,也沒有表態。戶部那裡,打皇帝和外朝因爲國本鬧起來後,將近二十年間一直缺員。
李三才之前,戶部堂官就空缺了六年之久,部裡大小事務一直是左侍郎在忙活,倒也不見衙門癱瘓了。
新堂官不來就不來,戶部連派個人過來催問都沒,於是,事情就這麼懸着了。
外人不知情,只以爲李三才恐入京之後被三黨彈劾,實際上,李三才有這方面的顧慮,但最重要的是,他在等一個人,一個即將從無錫趕來的老友。
李三才等的人自然是東林黨的開創元老——顧憲成,這世間,也唯有顧憲成能爲他釋憂解難。
顧憲成原是準備八月就趕到通州和李三才會面商談的,但因爲小妾染病去世,心裡積鬱,所以耽擱了些日子。
盼星星,盼月亮,李三才今日終是等到了顧憲成。
顧憲成的船抵達張家灣時,已是傍晚時分。李三才也沒多話,直接叫人上菜。沒過多久,桌上就擺了十幾盤精美的菜餚,且是清一水的淮揚菜。其中“蘭花鮑魚”、“竹葉蒸*****寶葫蘆”、“蝴蝶蒸餃”等更是顧憲成最愛吃的菜。
“難得道甫知道我愛吃這些菜,我真是…唉,只是這些實在是太過破費了。”
顧憲成心中一片暖意,如今已是九月底,且是在北方,非在江南。可李三才仍爲他準備了這麼多淮揚菜,如何不讓他感動。
要知道,從李三才吩咐廚房上菜到飯菜備齊,不過小半個鐘頭,由此可見這些菜平日都是備着的,專等他顧憲成過來。而這些菜品看着十分的新鮮,絕非放了多久,這又側面說明爲了給他顧憲成接風設宴,李三才是花了大心思,也是大價錢的。放在民間普通人家,這頓飯菜怕就是大半年食薪了。
“涇陽兄,你可不是外人,與我說這些客氣話做什麼?”李三才哈哈一笑,“再說,你還不瞭解我?我這人是存不下錢的!我爲官多年,交際廣,花錢如流水,常是捉襟見肘,但爲朋友,便是一貧如洗也要借些錢財招待,此正是我爲人。”
“道甫還是真性情啊!”顧憲成感慨的點了點頭,面色凝重起來,“道甫這麼着急要我趕來,可是爲了入閣之事?”
李三才微一點頭,道:“信中我已將大意說與涇陽兄知道,自閣臣當從地方推薦一議起,忌我者日衆,謗議紛然,我若此時冒然進京,無疑是自架炭火。但滯留日久,又恐變局,思來想去,難以決斷,故才煩請涇陽兄千里來會。”
“來時一路,我仔細想過,依我之見,道甫且管大膽赴京任職,不必理會那些奸黨小人。”這件事,顧憲成早就想好了,還和葉向高通過氣。
李三才眉頭輕皺:“風潮若起,我怕難安啊。”
“我一直以爲道甫在我們這羣人中是個豪傑之輩,怎的今日卻怕了宵小?”顧憲成笑了起來,“你可知外人說你李三才是我東林黨的肝膽,這要是叫他們知道我們的肝膽都怕了,那還不立馬欺到頭上來。”
“我算什麼豪傑,也不是怕那些宵小。”李三才搖頭道。
“莫非道甫是怕陛下?”
“皇上雖說十幾年不上朝,但大權還是獨攬,他飽讀文史,不傻也不愚,若我入閣,則閣臣盡爲我東林一黨,你說皇上他會願意麼?”
顧憲成聽後,默默沉思。
李三才入閣之事早在去年,他就開始佈局,直至葉向高入閣後,方纔操作此事。首先便是由鄒元標等人出面上奏會推戶部尚書,如此使李三才可以入京。其後再由葉向高出面奏請增補閣臣,再由科道東林黨人上疏一改從前閣臣須從詞臣翰林出的慣例,改從地方官員補入。
這幾步一一落實,順風順水之下,李三才入閣之事便是鐵板釘釘。眼下,第一步已經成功,第二步已得到了皇帝同意,只第三步遭到了三黨非議,朝廷暫時還沒有得出結論,故而李三才滯留通州不願上京。
這第三步單從表象看,似是浙齊楚昆幾黨攪水,但若皇帝本人沒有意見,此提議早就交辦。然現在卻卡在這一步,說明皇帝確是對李三才入閣有疑慮。
想到這裡,顧憲成有了主意,他頗是自信的說道:“道甫是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陛下自國本以來,對外朝向來厭惡,但是內廷那邊有所諫言,他都是聽得進的。若道甫真覺沒有把握,我寫封親筆信叫人帶給陳公公便是。”他口中的陳公公自是和東林交好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了。
聞言,李三才卻是神情一黯,嘆了一聲:“涇陽兄有所不知,陳公公已於數日前病逝了。”
“陳矩死了?!”顧憲成愣在那裡,許久,輕嘆一聲,問李三才道:“可知何人接掌印?”
李三才道:“宮裡傳來的消息說陛下有意從金忠和孫暹之中挑一人接任。”
話音剛落,顧憲成已然說道:“金忠不可,此人乃貴妃黨,和我東林素來不對付,他若出任掌印,道甫入閣定然艱難,進卿那裡也難辦事。”
“進卿”是葉向高的表字。
李三才知道顧憲成這話沒有說錯,若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敵視東林,那麼“批紅”這一關,可就着着實實的卡住了。
不能“批紅”,內閣就無法發揮權力。
“孫暹這個人,雖然和我們沒有過多交道,但爲人恬靜,守規矩。”顧憲成對孫暹這人還是頗認可的。
“涇陽兄的意思是?”
“我們需幫孫暹接印纔好。”
李三才想了想,道:“我也有此意。只是這件事非一定要幫孫暹,此容易授人話柄,許會得不償失。”
顧憲成點頭道:“那道甫有何妙計?”
“想要孫暹接任掌印,我們只要扳倒金忠就行。”李三才的法子很簡單,既然二選一,那就幹掉那個不合適的就可以了。
“金忠當年是跟張宏的,在宮裡人脈很廣,陛下那裡對他也很信重,再有鄭貴妃,想要扳倒他,怕是難。”顧憲成摸了摸鬍鬚。
李三才想到一件事,忙道:“我聽說關門軍變後,陛下派了一個叫魏良臣的少年出關察訪。這魏良臣並無功名在身,金忠卻在陛下那裡保他爲兩殿舍人,還親自選人護送他出關,想來二人肯定有關係。故而,我想,直接扳倒金忠難,倒不如在這魏良臣身上做文章,有了這人的痛腳,金忠自要擔干係。”
山海關鬧軍變驅逐高淮的事情,顧憲成已有耳聞。李三才的法子簡單有效,有圍魏救趙之意。只要那個魏良臣有問題,那麼作爲保薦人的金忠,怎麼也沒法洗清自己。到時,從這一點上做文章,自能斷了金忠接任掌印的可能。
“這件事由誰去辦好呢?”顧憲成同意李三法的主意。
“兵科給事中熊明遇可以。”
熊明遇是萬曆二十九的進士,現任兵科給事中,是東林黨的年輕一代。那個魏良臣出關調查關變之事,人在遼東,由別人出面不合適,但由熊明遇出面卻是再好不過了。
可憐正在楊鎬行轅外的魏良臣不知道,他什麼事情也沒做,且也不希望金忠接印,可偏偏人東林黨的大佬們不肯放過他。
良臣在外面等,因爲楊鎬那裡有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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