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的眼似乎柔和了一些, 喃喃道:“是了,我師父一直說了,我是長公主的女兒, 要端莊大氣。”她匆匆地擼了擼自己的頭髮, 低頭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手, 上面都是血跡, 又悲從心來, 喚了兩聲:“師父,師父……”又反應過來似的咬牙切齒地瞪了亭夢之一眼,一登腳下的窗框, 手持利劍,往他撲來。
亭夢之不閃不避, 淡淡地開了口:“呵, 長公主的女兒?你怎麼可能是長公主的女兒。”
行雲的劍頓在他的胸口前, 惡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什麼意思?”
“人器怎是一般人可以適合的?”亭夢之哈哈大笑, “可笑可笑,你也不用腦子想想,若是人器這般容易獲得,怎麼會古往今來沒有試驗過的?必須十分符合死人的骨頭筋脈血液,若非至親, 誰人能做到?”
行雲的瞳孔有點放大:“那麼……”
趁行雲愣神的機會, 亭夢之猛地擡手, 撞了她的手腕一下, 行雲手中的劍被掉了個頭, 然後亭夢之猛地推,劍便往她自己的胸口猛地插去, 瞬間,血流如注,行雲的淚混着血一起落了下來,卻沒有掙扎,只喃喃道:“呵,原來,我也是被算計的那個……”
陳易上前扶住慢慢往下倒的行雲,看了看亭夢之一眼,又看了看行雲,緩緩開了口:“你還有什麼想要交代的嗎?”
行雲閉了閉眼,淚水簌簌往下落,咳出一灘血,捂着胸口,輕聲道:“告訴流水……告訴她,把我母親的,凝霜寒玉釵還給我。”
陳易愣了愣,有些猶豫道:“可是……”行雲明明已經知道,自己不是長公主的女兒了,怎麼還……
行雲的聲音斷斷續續,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那玩意兒,有,有特殊的氣味……所以我才能隨時找到她……若是別人也懂得了,不好,不好……”
陳易點了點頭,嗯了聲。行雲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我沒什麼想跟流水說的了……咳,陳公子,便拜託你,把我埋回溪山腳下的那片桃樹林下吧。”
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現。她那時年紀還小,本由長公主帶着,宮中的事兒她已記不大清了,只記得那時長公主不讓自己出門,後來她和長公主一起被人追殺,最後長公主爲了保護她死了。就在溪山那片桃樹林裡,她又見到渾身是血,一臉殺氣,急匆匆趕過來的石越。他抱着倒地的長公主,哭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
而年幼的行雲只愣在一旁。那時行雲不知,自己只是個替身。
宮中勢力混亂,長公主爲護着自己的女兒,把她送出了宮,交給一個侍衛家中養着。而行雲,不過是養來迷惑他人的。
那片桃花林,行雲見到了石越,她日後抱着忐忑心思,想愛又不敢愛的人;那片桃花林,行雲撿到了剛剛會說話走路的流水,她日後抱着複雜心思,想護又辜負的人。
那時小小的流水傻乎乎地拿起地上的桃花瓣,往嘴裡塞,傻乎乎地衝她笑。
七歲的行雲問這個不過一歲的小娃娃:“你怎麼在這裡?你家人呢?”
流水撓了撓頭,依舊笑,憨呼呼地回答:“不知道誒。”然後行雲翻了翻她的衣服,找到了那封寫着生辰八字,求別人養這個小孩的信。
想來是那家侍衛亦被追殺,纔想辦法把流水送上了此處——前朝皇子可能的落腳處。
原來如此,行雲緩緩地閉上眼,冥冥之中,都不只是巧合。
流水睡得朦朦朧朧的,突然猛地睜開眼,陸遠賀在牀頭,急忙問道:“怎麼了?”
流水呢喃道:“師姐……我夢見師姐了。”
陸遠賀沉默了片刻,摸了摸流水的額頭,輕輕地落下一個吻,安慰她:“沒事,我在呢。你夢到你師姐……什麼了?”
“我好像夢到了小時候。行雲在桃花林裡撿到我,她就站在那個桃花樹下,穿着粉紅色的裙子,衝我笑得甜滋滋的……”
陸遠賀靜靜地擁着流水,輕輕道:“別怕,還有我。”
流水悶悶地嗯了一聲,把頭埋進陸遠賀的懷中。
流水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又時常有點混亂。陸遠賀不想她忘了太多,就一日日與她聊着過去的事兒,聊凌雲閣怎麼收了那幾個夥計,怎麼與新戲班子聯合,怎麼得罪了地痞牛胖;流水又怎麼到了碧瑤那裡,帶她逃婚,鬧了一出烏龍……
而流水的頭在陽光下一晃一晃,她越來越嗜睡,每天腦子都昏昏沉沉的。
在流水的要求下,陸遠賀帶着流水離開了陳府。在臨行前,流水精神還算好,看着陳易笑嘻嘻道:“陳易吶,你是不是還欠我一個要求?”
一旁陳管家暗自嘀咕:不是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了麼怎麼這種小事反而記得。
而陳易笑笑,點了點頭。
流水想了想,道:“唔,我的要求就是,”她頓了頓,表情嚴肅了起來,“日後,不管你做什麼,都不能算計碧玉。”
在場的人都爲流水的話愣住了,流水拍了拍手,笑道:“哎呀,你這人心思太多,我不放心。”
陳易最先反應過來,看了看一旁的碧玉一眼,碧玉的面容靜若秋江水,眼中似有萬千波瀾,卻始終連眉都沒皺一下。陳易衝點了點頭,嗯了聲。
上了馬車,陸遠賀抱着流水,在流水的耳朵邊吹着氣,又輕咬了她的耳朵幾下,弄得流水臉都發紅,陸遠賀泄憤似地咬了她一口脖頸,恨道:“竟然還爲碧玉考慮得那麼周到。”
流水拍了拍陸遠賀的背,道:“其實師兄也沒怎麼對不起我,反而是我對不起他的比較多。此次他還讓人來救我呢,他日後在官場上,不得不忌憚陳易這方勢力。若是陳易要幫碧玉對立陣營的,我怕陳易對碧玉不利。”
陸遠賀把頭埋在她的脖子裡,悶悶地道:“怎麼不見你這麼爲我着想。”
流水輕輕地貼着他:“我會守在你身邊啊,隨時隨地都跟着你,不用跟別人提前打招呼。”而碧玉,日後則是橋歸橋,路歸路的事兒了。
陸遠賀擡頭看了流水一眼,終是低頭嘿嘿地笑了起來。
到了溟濛教後幾天,流水覺得自己睡得越來越長了,她趁着自己還醒着,對陸遠賀笑道:“若是……我就一睡不醒了,你就把我埋了吧,入土爲安。你還記得廉城那處,我挖的那個洞麼?你就把我埋那吧。”
陸遠賀覺得自己的心被劃了一下,痛如刀絞。他抱着流水,輕輕道:“不是說了要陪我一輩子麼,若你不能陪我這一輩子,那我便賠你一輩子。”
流水哈哈笑:“哈哈哈,什麼一輩子來一輩子去的,我還枕頭呢。”然後又把頭往陸遠賀懷中鑽了鑽,打了個哈欠,“陸遠賀,我有點困,我再睡一會兒。”
她再睜眼,已是滿山大雪。
窗外銀白一片,流水轉過頭來看着眼前人,依舊風華月貌,翩翩公子。流水笑了笑,道:“陸遠賀,是什麼時辰了?”
陸遠賀亦是衝她一笑,眨了眨眼,落下一顆晶瑩的淚,道:“巳時了。”
流水點點頭,道:“哎,該吃午膳了,我竟然睡了一整天。你怎麼又哭鼻子了,我就多睡了幾個時辰麼,你一個邪教護法,怎麼老是哭哭啼啼的。”
陸遠賀笑,流水這一睡,睡過了春暖花開,也睡過了夏雨秋風。
她不知道亭夢之來了溟濛教,用陸遠賀半條命和一身武功,換了流水半條命。她不知道陸遠賀武功盡失,溟濛教護法也不能繼續當下去了,就帶着她回了廉城邊郊,當日碧玉和寒蟬會見流水的那個山寨裡。
陸遠賀看着流水,流水亦笑着看着他。他覺得自己終於也活過來了,心中有滿滿的要溢出的情緒。
誰人終身不老,依仗水遠天高?
我只想與你終老,不管那水遠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