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當下全身發僵, 血液倒流。她沒有太思考前面那一句,倒是想着最後那一句。哦,原來長公主是師姐母親;哦, 原來起死回生沒有那麼簡單, 都是要以命換命的;哦, 原來師父不是救自己, 真真切切只是爲了跟亭夢之搶自己這最重要的一味藥;哦, 原來師父師姐兩人,從沒想過要自己怎麼好好活,只想着要自己死得其所。
流水憶起行雲給自己的那株獨活, 獨活獨活,原來不是讓自己獨自活的意思嗎, 而是自己與那從未相見的長公主兩人中, 只能獨獨活一個。
而師父和師姐都沒有選擇自己。
流水覺得全身的血都灌到了頭頂, 撐得頭頂快炸開了。她咳了咳,吐出了一口血來, 腳下虛浮,差點掉下牆頭。寒蟬趕緊扶住她,而陸遠賀則被行雲前一句“她本就活不過二十歲”震在原地:“她本就活不過二十歲,是什麼意思?”
寒蟬看了陸遠賀一眼,又看了流水, 心中有些不忍:“那缺失的一頁, 最後還有說, 自小被培養成‘人器’的人, 壽命……都不長。”
陸遠賀一咬牙, 抱過流水,對寒蟬沉聲道:“走。”然後吹了個口哨, 那邊與石越纏鬥的莫休亦收了刀,衝周圍教衆揮了揮手,對石越笑道:“承讓。”
然後呼啦啦一下便撤了。
幾人走了後,石越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行雲大驚,趕緊奔過去,抱着石越,叫了一聲:“師父!”淚在眼裡打轉。石越緩緩睜了眼,看了看行雲,喚了句:“花如……”然後又閉上了眼。
“師父!”行雲絕望地呼喊,四周沒有迴應,只有纏綿的細雪,依然不知疲倦地下着。
三人到了陳府,碧玉和陳易兩人都同時迎了出來。流水見了幾個來人,笑了一下,不衝那兩個正主打招呼,只對旁邊的大夫道:“哎呦,蔣大夫,又見到你啦。”
正是此前,陳易中毒時,接管流水活兒的蔣原。
蔣原看了流水一眼,流水嘴邊的血跡尚在,被流水胡亂抹得很是難看。流水繼續笑着道:“咦,我是怎麼認識你的來着?”敲了敲腦袋,又道,“我怎麼有點不記得了。”
剩下的幾個人臉色都不怎麼好看,而流水掃視了衆人一眼,陸遠賀、碧玉、陳易、寒蟬,和趕來的陳舒和碧瑤,還有自己的三個小夥計安然安逸安適,連帶着那些不相干的小廝管家們眼裡亦有擔憂和同情。流水兀自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沒忍住淚如雨下,卻又撐着笑着說:“你們這副陣仗,是來給我慶祝生辰的嗎?”然後終是感到天旋地轉,眼前的各人都成了扭曲的斑點,隨後流水身子一歪,軟軟地倒了下去。
昏迷前她聽到了衆人着急的叫着她的名字,流水,流水。她想着石越給自己起的名兒,行雲流水,無拘無束,多諷刺吶。
待她醒來時,已經傍晚。流水見安然安逸安適幾人在自己跟前站着,並不見他人,皺了皺眉,問道:“陸遠賀呢?”
安然幾人對視了一眼,道:“和侯爺、陳公子在商議掌櫃的事兒呢。”
流水揉了揉額,對幾人道:“讓他過來。”
隨後安逸蹬蹬蹬地跑去陳易的房間,道:“流水醒了,正四處尋陸公子呢。”
“尋陸公子?”陳易冷笑了一下,“呵,還真是上當不怕。”
碧玉一言不發,只靜靜地擦着腰間吊着的荷包。白綢荷包柔滑,裡面卻是一塊青瓷片,刺得手隱隱有些疼。
陸遠賀咳了一聲,心中雖有些得瑟之情,但想到流水的情況,卻還是心情沉重,也懶得與陳易拌嘴,只跟着安逸,匆匆地往流水房間裡走了。
陸遠賀進了房,流水撇了他一眼,拍拍牀沿,道:“坐。”
陸遠賀看了看她,走了過去,開口:“媳婦兒……”
“呸!”流水瞬間惱怒,抄起枕頭往陸遠賀身上砸,“滾你的!你家媳婦差點死了!死了!這個送死還是你搭的手!”
陸遠賀爲着流水那句“你家媳婦”而樂和,任由流水的枕頭落在他身上,反正也不疼,只還是哎呦哎呦地叫喚着,道:“媳婦我錯了……”
“滾你的!你說說你給我認過多少次錯誤啊!”
陸遠賀拉住流水,正色道:“流水,我答應你,日後再也不欺你瞞你了。”
“你上次不是已經答應過我了嗎?”
陸遠賀嘿嘿地笑:“沒有啊,我上次回的是‘我以後定會對你好’,不是答應不會騙你的。”
流水揉了揉頭,道:“算了,我也不大記得了。你把這次的事兒給我講清楚了。”
陸遠賀收了玩笑臉色,問流水道:“你還記得你師姐給你的那本藥書嗎?”
流水點點頭:“記得,怎麼了?”
“上面還缺了一頁。那一頁,便是這個起死回生的方子。陳易那日,與你告別後,覺得香粉娘有異,便去查了一查。後來發現是你師姐……”陸遠賀低頭咳了一咳,繼續道,“其實我亦是知道的。而寒蟬那日與你相見後,覺得有些不對勁,而正好又在陳府,便與陳易說了這個事兒。而陳易自上回中了一夢三生後,就在尋與你手上那本書相同的藥書。最後終是尋到了。”
“然後呢?那上面寫的是什麼?”
陸遠賀摸了摸流水的頭髮,湊了過去,聞了聞,道:“是這樣的。爲了起死回生一人,須尋得與那人骨架、筋脈極度相近的一人,且要還是嬰兒。然後,把死去那人的血抽出來,換進嬰兒的血脈裡,與此同時,將蠱蟲放入死去那人的身體裡,待吸盡所謂‘魂魄’,再把蟲子好好保存着。這個嬰兒,便稱爲人器。待嬰兒長大到了十八歲,再把……”陸遠賀看了流水的臉一眼,她的臉已經隱隱露出了前朝長公主的輪廓,看得陸遠賀心中悲涼感襲來,“再把蠱蟲放進人器身體裡,人器便漸漸長成了死去那人的樣子,按照書上所言,還會逐步具有那人的意識,最後……那個人的思想,便把人器完全佔據。至此,起死回生便成了。”
流水聽得發愣,手抖了抖,喃喃道:“太荒謬了,太荒謬了……”她的頭埋進陸遠賀的懷裡,而那些昔日的情形卻涌進腦海,容不得她不認。流水的淚水簌簌地往下落:“陸遠賀,我會不會到時候也把你忘了?”
陸遠摸着她的發,道:“不會的,我們現在不是把你救出來了嗎。我們都在想辦法,你不會……”頓了頓,終是不想說出那個死字。
流水抽泣着開了口,用手遮住臉:“可我現在的樣子……”
陸遠賀移開她的手,細細地吻去她的淚,然後捧起她的臉,直直地看着他,流水淚眼朦朧地望着他,陸遠賀笑了一下,道:“你還是你啊,流水。哪個長公主能哭得你這般狼狽。”
巫蠱之術的擅長者,天下除了石越外,便是亭夢之了。陳易幾人思議良久,還是決議與亭夢之見上一見。
三人中唯一能和亭夢之有聯繫的,便是陳易——雖然也不是什麼好的聯繫。妖道亭夢之如約而至,見了陳易,眯了眯眼,道:“我倒是真想不到……你的膽子,比我想象中大多了。”
陳易作了個揖,道:“實則有事相求。”
“我倒是知道什麼破事兒。”亭夢之笑了笑,道,“想不到,陳公子倒不似你父親那般薄情寡義。”
陳易沉思片刻,開口道:“實不相瞞,去世的家父,有些做法,我並不敢苟同。”
亭夢之冷笑了一聲:“呵,你倒是好,爲着一女人,就連你自己的爹都說上了?”
陳易閉了閉眼,道:“當年,我家陳二,爲歹人所劫持。最終,因着對方要價太高,而我父親覺得……家中兒女已足,故而沒有交贖金。”陳易從未想過會如今日這般雲淡風輕地說出這件往事。這是他一生的噩夢,一生的枷鎖。陳二淘氣的臉還在他眼前,雖然陳易也覺得自己這個弟弟不大懂事,又煩人又不愛讀書,什麼都學不好,卻沒想過,自己的父親會爲了那些銀子,就放棄了他。陳易時不時地提醒自己,雖然你是陳家大少爺,但你若失去了作用,沒人會傾囊相助。可有個人……卻玩笑般地救了自己兩次,第一次順手,卻還是爲自己哭得昏天暗地;第二次,鬧鬧騰騰,卻還是到了陰暗的水牢來跟自己一起受苦。
亭夢之看了陳易一眼,呵地笑了一聲,道:“怪不得……”又搖搖頭,“也是,我還想着那人死了,拿那人的子女出氣呢。不曾想過,呵,那人狼心狗肺,又怎會在乎自己的子女。”
他擡頭看了陳易一眼,道:“你可知這以命換命的毒,如何救?”
陳易拱了拱手:“還請前輩賜教。”
亭夢之哈哈笑了兩聲,正色道:“不愧爲陳公子,見了鄙人,也依舊如此恭敬,面不改色。倒讓鄙人慚愧了。至於那方子……“亭夢之頓了頓,繼續笑道,“也簡單,以命換命的毒,自然是以命換命解了。”
忽然一陣風吹來,亭夢之眼中寒光一閃,推了陳易一把,陳易反應過來,迅速轉身,移到亭夢之身後,卻見眼前的窗口上,立着一個一身粉衣的人,頭髮披散,衣裳凌亂,背對陽光,臉龐全黑,眼中卻有着發紅的光芒——正是行雲,見了亭夢之,大吼一聲:“我殺了你!”
亭夢之拍掌,哈哈大笑:“哈哈,石越若是見自己最心愛的徒兒變成如今這般,不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