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迅速換了妝容,出了門,皺了皺眉,問道:“什麼事,那麼急?”
安逸指了指大堂處,流水一看,嚇了一跳:不是該戲停了,安安穩穩地散場了嗎?怎地離着戲臺近的幾張桌椅被掀翻了,碗碟散了一地;似乎還有血跡,而一旁,戲班子的年輕花旦,坐在地上,小聲的啜泣着;而戲老大拍了拍花旦的肩,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見流水來了,上前,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田老闆,你看吶,這真是……誒,到底是年紀輕的,不懂事兒,又給您添麻煩了……”
經由安逸繪聲繪色地講述,流水大致明白了發生了什麼。原是那地痞無賴牛胖,多喝了幾杯,見着戲班謝了幕,卻還是不依,又吼着讓花旦又唱了兩曲;而後還是鬧騰,還動起了手腳;安適本是個好心腸,而且跟戲班子的幾個戲子都關係不錯,大家都是自幼沒爹沒孃的,更顯親近。於是安適趕緊上前拉扯,牛胖還是不依不饒,非要花旦喝兩杯;花旦喝了兩杯後,牛胖還是不肯收斂,粗手直往人姑娘衣服裡伸。安適實在看不上去,拉着拉着就一拳上去了——於是就好了,兩人打了一架,牛胖出了門還撂下了話:“你給我等着啊!看我不收拾你們!讓這個凌雲閣都開不下去!”
流水聽着聽着,頭歪了歪,對安逸說:“果然是沒讀過書的粗人,古往今來威脅人的話千百年都不換換。”又揮了揮手讓戲班子走了,說沒事,自己會擔着,然後問安逸安適在哪。
安逸說,安適知道自己惹了禍事,也不願給凌雲閣添麻煩,便去收拾東西等着,把自己交出去就是了。
流水眼睛一瞪:“等什麼等?受傷了沒?沒受傷還不來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收拾了,等着掌櫃我來收拾麼?”
安逸問:“不交人了?”
“交個屁!”流水踢了踢碎掉的桌子和盤子,有點心疼,“一個地痞無賴都想爬到老子頭上來?老子可是溪山派下來的!我可是學武術的!我師兄現在還在朝廷當官,我上面有人!”……說的正是那碧玉。流水蹲下身撿起幾個僥倖沒有摔壞的碗,讓安逸拿着,一邊唸叨:“我師姐可是陳公子的夫人!”說的正是碧瑤。“我還跟邪教護法是兄弟!”說的是那陸遠賀。最後流水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總結:“我可是黑白兩道通吃!”
安逸跟着連連點頭。流水回頭看他,說:“現在點什麼點!安然呢,你們倆傻嘛,不知道雙拳難敵四手啊!我們的地盤上好嘛!請不要大意地一起上,我就不信抽不死他!”
安逸頭點得像雞琢米,“是是。那時候安然在安排二樓雅間的客人,沒來得及過來。”
“記着啊,打得過就打,管它是啥以多欺少,陰謀詭計,全都使出來;不過打不過就跑唄。”流水直起了身,拍了拍手,“哎,某種程度上來說安適還有先見之明的。我們回去收東西吧。”
安逸愣了:“掌櫃的,收拾東西幹嘛?”
“說你笨呢你還不信。”流水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什麼叫有備無患?就是收拾好東西,若哪天半夜人家帶着十多個人來圍我們店了,還來得及跑。你去看看我們幾個房間的窗子都好不好跳,下面有沒有絆腳的石頭什麼的。”
於是這個中秋,鬧騰過了,連着幾天,流水都沒有睡安穩。想起了溪山派上,當時連綿的火光,有些膽怯,害怕壞事重演,而自己不再是在樹上觀望的那一個,而是在裡面發出慘烈的嘶吼聲的那一個。雖然當時,那些慘烈的叫聲,似乎都是大掌門策劃好了的;只是那時候害怕的心情,流水還是沒有因爲知道這是個陰謀而抹去。歸根結底,流水就是個兔子膽子,膽小得很。
後來牛胖還真找了幾個地痞無賴上前鬧騰,好在流水早有準備,撒了一大筐辣椒粉,弄得幾個哭着罵她。然後牛胖邊抹眼睛邊哭着說:“好你個田王一!你給我等着!等我二表舅回來了,我看你這凌雲閣還開得下去不!”
隔了幾日,流水照着銅鏡,發現自己的眼睛下黑了一圈,還有些浮腫。真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啊,自己被弄得惶惶不安,吃不下睡不着的,人生的樂趣一下子損失了一大半……也不知道牛胖的二表舅是誰,管這檔子閒事不,只是流水光是想着,就難以安穩,細想了一下,還是覺得,有什麼比這條命更重要的!
……所以她續剛關門弄好了蘭字雅間的火鍋之後,又一次關門了。
流水雖對左右街坊宣稱自己關門是爲了裝修一樓,不過其實她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跑路了。她順帶着把一些值點錢的東西,派安然去典當鋪裡當了,沒狠得下心,沒弄個死當,而是弄了個期限長的活當。世事無常,說不定哪一天就捲土重來了呢。
凌雲閣當年是流水拿了師父和師姐給的那塊金子,跟陸遠賀換的現錢買的,地契尚在,流水捨不得賣。算了算,除了這店鋪,現銀也有八百餘兩了,想來過個兩三年不成問題;唔,甚至也可以找個良人,備套嫁妝也是夠的。
想了想,流水寫了封信,準備放在那顆歪脖子桃樹下,留個陸遠賀。埋的時候,順便把地契也放進去了。
然後一個月黑風高的網上,流水收拾好了行李細軟,便協同安然安逸安適三個夥計,偷偷摸摸地出了城,駕着馬車,轟隆隆地往南方去了。
等到陸遠賀從行雲那得到消息,已經過去了兩天,流水已經不知道在哪條康莊大道上歡快地奔馳着了。陸遠賀快馬加鞭返回廉城,一腳踹開凌雲閣的大門,卻只見人去樓空,二樓剛掛上沒多久流水親筆提的“火”字歪倒了下來,一片淒涼。
陸遠賀回頭怒視行雲,行雲揮了揮手絹,咯咯笑道:“陸公子不要誤會,這件事兒可跟我們沒有關係。不過也是件好事,我們倒也不希望陸公子和流水牽扯太深,免得日後生離死別,徒增傷感是不是。”
陸遠賀一揮手,掀起一陣風,一樓的戲臺嘩啦啦碎了一地。風靜了,凌雲閣一點聲音都沒有,但那些吵吵鬧鬧的唱戲的、小二吆喝的、流水四處打招呼的鬧騰,又像還在腦子裡。陸遠賀沉默了許久,道:“……不。我不會讓她死。只要留得一條命在,我就還有辦法。”
行雲僵了一下,不自在地抹了把袖子:“哼,陸公子倒是捨得下本錢。”
“所以你可以告訴我,她現在在哪了。我不會破壞你們的計劃的。”
“哦?”行雲笑了一下,說道,“其實,流水在逃跑之前,還先去了一趟桃花林……陸公子不妨先去看看,有意外收穫也未可知。”
陸遠賀沒有回答,轉身衝出門,飛身上馬,向郊外疾馳而去。
陸遠賀打開盒子,小心翼翼地掏出信。打開信封,落下一張地契,陸遠賀瞟了一眼,瞳孔一縮——這是流水要還自己的人情,從此兩不相欠了麼?他心中頗不是滋味。
他打開了信,信上的字張牙舞爪:
“陸公子:
展信佳。咦,我近日覺得我常常是靈感噴發,你看,這個洞終於派上用途了,總算是沒白挖是不是。
我夜觀星象,覺得這北方的冬天快來了,上一個冬天,真是凍死我了。我就想窩在被窩裡不要出來,結果洗菜的阿姨還請假回家過年,凌雲閣忙的時候我還得洗菜!真是心酸!這個老闆當得就是心酸!安然安逸安適幾個簽了死契給我、若不是我收留也沒去處的人也不怎麼聽我的話!唉,好像扯遠了。
唔,當你打開凌雲閣,突然發現沒有人,只留一片荒原一樣的店,請你不要慌張,不要害怕,希望還在……額,簡單來說,就是我夥計惹事了,惹上了一個地痞無賴,你也知道的,不怕君子就怕小人,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啊,我已經連着三天突然夢見自己被牛胖抓住,然後被折磨,然後我有着不同的死法,然後我就被嚇醒了。
我想了一下,我又不是樹,不用在這裡紮根,人挪死樹挪活嘛,我決定出去走走,順便參加個熟人的婚宴……如果那個熟人肯讓我進去的話。
介於如果把地契賣了,容易打草驚蛇,反正我銀子目前也夠我花了,就先給你吧,我相信,你一個堂堂邪教護法,鐵定是不怕那些地痞無賴的!給你經營吧!日後你做了教主,溟濛教衆人也是要吃飯的是不是?你可以先派點人來試試水深水淺,日後多開幾家店,免得你們血雨腥風中去殺人放火,搶那些血汗錢。”
陸遠賀看到這兒已哭笑不得,心中的狂躁感卻慢慢地滅了下去,覺得似乎流水在身旁神叨叨的,有種莫名的安定。
“陸公子,話不多說,我墨快沒了,我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先出去玩一圈,估計不久就可以到達宣城。你們那教的事兒也頗多頗麻煩了,你好好應付着吧啊,等你坐了教主給我發張你們教見了就必須很尊重我的木牌吧,如果沒有,我強烈建議你弄一個,以後拿來做人情多方便,又不要你出多少錢,而且還可以避免你們教下有些二愣子惹上不該忍的人。言盡於此,多保重!保護好自己的小命,不管怎樣,你還是能來我店當個招牌攬客的!”
而話說這頭。風塵僕僕走了兩日的流水,到達了較爲繁華的洛水城。此處正是碧瑤的家,碧瑤原名班語,雖是班家嫡出,但她母親去得早,現今已是現在的大夫人當家了,所以她地位也不高;而班家在洛水城,也不過是個小有富足的門第,也不知爲何,攀上了家世顯赫的陳家公子。
流水想了想,還是想見碧瑤一面。畢竟現在,溪山上的人七零八落的,能見着一個已是不易。於是便在大門處讓管家通報了一聲,好在碧瑤似乎也沒有拿喬,沒多久就把流水幾人請了進去。
剛進碧瑤的院子,就聽見裡面傳來摔東西的聲音,而碧瑤熟悉的嗓音帶着哭腔:“我不嫁!”